白晚楼早年受天雷焚身之苦,一身浑然道元生生裂开,虽不至于没命,却心神大伤。须知修道者最忌道心不稳,白晚楼破了道心,损了道元,若严重一些,是要疯癫堕魔的。可是他在这样的情状下杀了罗煞堂一十四个人,浑身沾了血气,甚至额间已有魔纹,却并未入魔,只犯起失心疯。
成沅君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
现下他懂了。
原来金非池将定魂珠给了白晚楼。
成沅君咳出两口血,血气弥漫开来,金非池本要取他性命,却轻轻咦了一声,而后住手,只在空气中嗅了嗅。这种味道,倒是很熟悉。金非池看了眼成沅君:“我是不是认识你?”
成沅君唇边虽有血,面上却不改色,只道:“本王拜访过金谷主多回,金谷主恃才傲物,眼中又岂会有本王这么一介无名之辈呢。”
“不对不对。”金非池托着下巴,细细打量成沅君,忽然他啊了一声,“我是见过你。十年前苏沐来找我,他给我看你的画像,说你遇上了麻烦,叫我帮一帮你。我不肯,他还烧了我一片花地。”
成沅君陡然一震:“你说什么?”
“你是聋的么?哎,他这么帮你,你现在要毁他心血,伤他弟子,怪不得他不同你好。就算是帮你,也不肯叫你知道的。”金非池有些惋惜,“他生就一双明目,却是瞎的。”
成沅君却不管这许多,只低吼道:“你将话说明白!”
什么叫苏沐找金非池帮他!
他们自割袍断义以来,许久不曾谋面,后成沅君得知苏沐在此,就来找过苏沐,虽善其辞,苏沐却爱理不理。成沅君自觉尚能容忍,又原本是他翻脸在先,苏沐使小性子倒也无妨。故苏沐在他府内掏东掏西,只作不知。
那一回,皇帝召他入宫,却是要害他性命。成沅君亲信不在身侧,皇帝知他江湖本事,找了数位高手,断了宫门放了精兵数列,欲要将他就地处死。成沅君受困之余,曾捏碎一块玉,这块玉,他与苏沐结义时,各有一块,原本是互相传讯用的。
玉碎瓦不能全,他曾想,或许苏沐会来帮他。
但苏沐没来。
只后来一阵迷风过,皇帝改了性子,成沅君脱了困。此一脱困,皇帝对他像换了个人,嘘寒问暖,叫成沅君莫名其妙。成沅君本欲杀之而替代,却忽然又换了主意。皇帝并非没有用处,与其他坐在这朝中握这冰冷皇权,还不如逍遥江湖来的自在。
成沅君又去找了苏沐,他并非是要去责怪苏沐不来,倒只是想同他说一声,玉碎了,不如重新换一块。他们是否也能重新再做回兄弟。这么一上山,他看到了什么呢?
苏沐拿着一件衣服,正替他的小弟子盖上。左右不走,却将睡着的人看了又看,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嘴角,又将那长命锁摆摆正,眼里的笑意是成沅君从不曾见过的。
成沅君顿时有如雷劈。
而当他一上前,苏沐眼中神色便淡了。
成沅君捺住心头惊色,只道:“玉碎了,我——”
便觉一物抛来。
成沅君接住一看,是一块玉。
苏沐道:“那便还给你吧。”
当时无情尚在眼前,成沅君才眼神一暗转身离去。但如今金非池却说,当日苏沐竟然暗中托他相助。金非池活到现在这么大岁数,总共只答应过别人三件事。苏沐占两件。而其中一件便是此事。
金非池却显然没有放过他:“我答应别人不告诉你,但我如今没有同你在说,我只是同人在说。他帮他的朋友,而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不算人的。”
成沅君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他手愈发收紧——
金非池捅完刀子还不够高兴,还是有些疑惑。“不过我虽然帮你,你还不配我亲自来。只一个画像,岂会觉得你气息也很熟悉呢?”他在那里拼命想,究竟是哪里熟悉。忽然一拍手,“你的味道,同小江身上很像。他的咒是你下的?”
成沅君没有能够回答。
因为他的脖子上已经覆上一只手。
悄无声息。
而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成沅君身后,江原眼神清明,哪里有狂躁不清半分。手掐上脖子的力道平稳有力,又哪像是身受重伤之人。成沅君咬着牙,但他还是没有松开手,只说:“你没有晕过去。”
“我不晕,岂能听到如此好戏,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原淡淡道,“拉人当垫背,还要有个理由。而你做这一切,也是因为苏沐?”
“我也是没想明白,是我同他哪里像,要叫你们一个个的,抓着我不放。”连照情是,白晚楼是,成沅君是,金非池也是。还有——
江原心头漫上一股痛意,他张开手心,里头飞出一只小蝴蝶,一半金,一半紫。是他在成沅君身上发现的。这只小蝴蝶,正是璧和藏了很久,又在最后还给成沅君的那一只。
江原将那蝴蝶一把捏住:“薛灿同你是什么关系。”
金非池恍然拍掌:“小蝴蝶。”
嗯,怪不得他觉得熟悉。
原来成沅君也有小蝴蝶。
成沅君脖子被江原掐着,闻言却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江原手指将成沅君的脖子捏的咯咯作响,几乎就要断掉,成沅君眼前已经冒了金星。但他二人一个都没松手,成沅君硬是没松开江原,江原也没松开成沅君。
他们是什么关系?从方才发现这只小蝴蝶起,江原就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他实在很不愿意去想,却不得不想。
为什么薛灿在清溪峰,成沅君也在。为什么当日在浮陨坛,薛灿的蝴蝶非要停在成沅君身上。为什么薛灿一走,成沅君就开始生事。为什么薛灿总是一定要他离开这里,却不说为什么。这岂非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却瞒了他,从而作一场布局吗?
薛灿几时认识成沅君的?
他们又谋划了多久?
那他从树上摔下来,是不是薛灿骗他。薛灿有病,也是假装。借他天雷之症,叫白晚楼认错人,从而叫他接近白晚楼,也是算计之中。但白晚楼心中挂念苏沐,成沅君记恨苏沐,岂非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江原嘴角微动,忽然掌下使力,欲置成沅君于死地。却是成沅君蓦然发难,而金非池不知为何将江原拦了一拦。
成沅君趁机脱逃而出,抚着脖子,笑道:“倒也并非你想的这般。你那个好兄弟,是将你放在心上。我叫他抹去你的记忆,他不肯,觉得你们该当是兄弟。叫他让你接近白晚楼,他更不肯,非要劝你回去。可你终为美色所惑。我与他就起了争执,分道扬镳了。但他骗你也是真,我劝你啊,找朋友的时候,眼睛擦亮一些,免得最后伤心——”
他话未能说完,江原已然掌风袭面。
周遭已有落雷,天怒中,金非池一把拉住江原:“不可。你的定魂珠承不了你身上的噬心咒,你再动怒,它便要裂啦。”
但金非池已然拉不住江原。
而江原身后却一道剑光如电而来——
“不用他动手。”白晚楼霍然将江原一把推到金非池手中,一身煞气无人可挡。他发已全散开,一剑往成沅君心口刺去,便似索命修罗,“我要他的命!”
白晚楼竟在此地?他为何会来。难道他没有疯吗?若所算不错,此刻他应当已同慧根两败俱伤了!成沅君蓦然疾退,风声鹤唳间,看了眼白晚楼,又看了眼江原,点点头:“嗯。好,很好。原来你们也是说好了一起骗我的。”
白晚楼被激怒是假的。
连照情同江原动手是假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叫他放松警惕,只以为计谋得逞,好这么来打他的脸呢。
成沅君想明白间,不禁哈哈大笑。他不再隐藏实力,扇面剑影间连着换招上百回,而连照情将来,晏齐将来,天上有着沉闷的雷声,此回成沅君多半是败。
白晚楼一击而去,成沅君似躲未躲,竟故意往前一送叫他刺得半分,而后一扇挥去,扇面若中,白晚楼身上便要挂彩。但白晚楼眼下剑刺在成沅君心口,一时是脱不出来的。成沅君人狠,心更狠,情愿自己受伤,也要叫这一招得手。
却在此时,扇面叫人握住。
是江原。
白晚楼趁机拔出剑,脱身而出。
成沅君失了这一手,愈落下风。而江原与白晚楼却像是练了无数遍,白晚楼用剑,江原用他的剑。万仞只一把,于他二人却均如己物,这不是两个人在同成沅君打,而是一个人。攻守兼备,进退有度,一丝缝隙也没有。
而他们用的招式份外简单。
不过是无情宗的入门剑招。
白晚楼习剑时,曾有人告诉他,剑不在层次,不在巧妙,在于一剑之间。你一剑若中,便是好剑,一剑若不中,即便是多么高深的剑客,亦不过花里胡哨罢了。从一至九,再归一。所有的剑意,都只是在开头那一剑之中的。
江原不过是第二回 握剑,但他心念之处,与白晚楼却像是练了数回。白晚楼抛,他便晓得要接。如何换位,如何交错。两拳难敌四手,一时竟叫成沅君目不暇接。
便在近身之余,成沅君以扇为盾卡住万仞。万仞是苏沐寻来的剑,此剑所在是成沅君说的,他的美人金与刀仞是同样材质,当然能作抵挡。成沅君眉头微皱,一指轻弹,一团轻雾自他背后将出,而近在咫尺间,他忽然看到江原的眼睛。
那里无悲无喜,只有冷漠。
成沅君手忽然一松。
一剑便刺入他心口。
江原没想到剑刺得这么准,他毫不犹豫,一把将它刺地更深一些。有仇当场便要报,向来是他的宗旨的。江原不是一个滥杀的人,却也不是一个慈悲为怀的和尚。他离仙魔之境,大约只差一个红尘。
待要毫不留情拔剑,却忽然被握住剑刃。
成沅君道:“你同他们一起作戏的?”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江原眉头微皱,一把将剑拔出,任成沅君面如金纸,只淡道:“不曾。”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真,差点入魔是真,连照情发怒是真,慧根想扣他在金钟里也是真,无情宗差一步就毁了还是真。今夜任何一步都是真的,成沅君并没有算错。只是江原在最后关头克制住了自己。还有——不论何种境地,江原都不曾疑心过白晚楼。
作者有话要说: 真·扎你一刀。
金非池:我磕的CP才是真的!
第69章 风雨未退
这一招将计就计,江原没有和白晚楼约好。只是他虽狂躁不能自持,却并没有要疑心白晚楼。而白晚楼也是自己要来的,他究竟有没有上当,如今疯不疯,江原也不知道。他们连剑都没有说好要一道用,但是有些事就是自然而然,连思考都不必。
就像这句‘不曾’说来如此轻巧。
成沅君怔怔望他许久,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剑叫人痛一些,还是话叫人痛一些。只一口血喷在剑上,看江原似有再一剑之意,说道:“你——”
但只说了一个‘你’字,剩下再没有话。他要说什么呢。但无论他要说什么,想来江原都不会在意的。成沅君想来想去,原来他们之间无话可说。而白晚楼不耐烦他们在那唧唧歪歪,已然将江原往后一拎,决定自己动手。
不过是一剑之间,白晚楼眼中含霜,身负钧天之势而来——成沅君扇子自袖间滑出,再不恋战,哪怕胸口这一剑足以要他半条命,身如鬼魅,只朝后疾退。
纵然一步是错,往后也步步是错。该要如何,还应当如何,方才那些惊色和犹疑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胜败之间,他始终是那个笑来无害的淮南王。
“今夜是本王失策,贪心了一些。”成沅君高声道,“小江,你固然沉住了气,这一剑捅的还不够狠心,没留下本王的命。下次,手法要准一些。”
说话间,那边好不容易稳住局势的连照情已然正赶来,成沅君一眼瞧去,连照情与江原他们在一处,而他在另一处。中原与朝堂大约就是如此不对付的了。
败有两种,一种是传闻,一种是亲眼所见。成沅君一定要是前者,即便是败,也不能叫他们亲眼所见。江原但见成沅君要走,本能追上前去。却见成沅君手中捏了一个诀,冲他一笑,江原尚未能反应过来,后脖子就一紧。
白晚楼一把拎住江原往后一甩。
“小心!”
“本王即便是败,也是自己肯败。”话音未落,成沅君所站之处便猛然一声炸响,腾起一团紫色的烟雾。
他竟然炸了自己!
江原愕然地看着那里再无半个人影,只有血气弥散,不知那里站着的人是否也同这血雾一样四下而散,便听那边连照情道:“晚楼,你那边如何!”
白晚楼手里还抓着江原的领子。
他松开手:“无碍。”
江原看着白晚楼师兄弟二人说话。他想,原来传闻果真十有九误,说这两人如何有嫌隙,都是假的。他们分明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声炸的江原心里发嗡,一时有些痛。只是这种痛楚,尚能忍耐。江原记挂着方才的事,自成沅君身上飞出的那只小蝴蝶飞在他手里,更是飞在他心里。比起身上的痛楚,被朋友背叛的痛意更明显一些。
他说的朋友,当然不是成沅君。他同成沅君不过一面之缘,又能算的上什么。江原只要想到,他同薛灿如何亲近,那些对月赏花的日子不假,喝的酒不假,并肩作战不假,而至如今,却全是薛灿骗他的。人心隔肚皮,他就觉得自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