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原微微睁开眼,仍是在那个枝桠上,而脑袋一点一点,全是痛意。他伸手掸开,觉得脑袋上的毛都快被啄秃噜了。一张嘴,嘴里滚进一个凉凉的东西。
江原下意识一咬,甜汁爆了满口。
“……”他顿时三下五除二将它吞了下去。
用力挣起身一看,身上滚了好几个红通通的果子。
一只绿色的鸟在他肚子上蹦。
江原把它拎起来:“你给我的么?”
鸟:“啾。”
“我是人,听不懂的。”江原将它放下,忍住了烤鸟的冲动,心道,不管它能不能吃,有东西吃就行。一通果子乱吞一气,吞完觉得饱腹无比,又睡了一觉。
江原就在这棵树上,睡了足足七天。
醒了就吃果子,吃饱困了就睡。
七日后,忽觉脑中灵台清明,蓦然睁眼,竟觉周身轻松无比,不但不用去死,反而一蹦三尺高,爬树再也不用费力。
江原大乐,他一伸手,七日间与他常伴的鸟就飞到他手臂上。而除却身上脏污,眼前明亮,甚至连花木上的纤毛都清晰可见。而花香,草香,甚至是水流的味道,一并涌入神魂之中。这个世界一下份外清楚。
江原在花地里跑了一阵,往后一倒,躺在其中,一只蝴蝶停在他身上,似乎极为留恋。江原望着眼前的青天白日,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往后多年,江原份外珍惜生命,珍惜这世间一花一草。他觉得这些有生命的,能叫他看见的东西,都叫人心情愉悦。因为一个人在死过之后又回到人间,当然会觉得美景无一不美,美人无一不好看。
人既然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饱饱眼福呢?
上天叫他大难不死,他就要活下去。
活他一个潇洒。
活他一个快意。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出了谷,被人又关回了血狱之中,江原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栖凤谷中的。虽然吃了点苦,倒是知道了身自何来。
有时候江原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因为或许他曾经也有家人,但如今,除了腰牌上自己的名字,他一无所有。但有时江原觉得运气又不差,因为即便如此,他头一回能活下来,第二回 还是能逃出来,还叫他遇到那个救命恩人。
虽然如今他们是不可能了。可当时江原确实很喜欢‘她’,在黑暗的只能等着别人送水送食的日子中,那双温凉的抚在他额上的手,是江原生命中唯一的光彩。
不过,江原记得自己出谷撞进别人手里,还记得逃了出来,甚至记得同薛灿将魔城收入手中时将那座血狱大卸八块,那里果真如同血狱,血流成河。却不记得,他几时死过了。
金非池推了推江原。
“你没事吧?”
他又打算招一只小蝴蝶出来,却被江原按了回去。
江原道:“我没事。你为什么又说和栖凤谷谷主有关,又说他死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何况西域有人会下咒吗?”
“我说的当然不是从前那个栖凤谷谷主。”金非池道,“薛灿你认识么?”
薛灿?
江原当然认识。
“西域魔主?”
“是西域魔主。”金非池笑了一下,“但是,从前中原的排行榜中,西域上榜的那个人,从来没人知道他名字。几年前薛灿露脸在中原,才确定下来他名薛灿。”
“现在,栖凤谷是他在管。”
清溪峰。
晗宝阁已有一阵子没人打扫了,原先管职的小江已经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成了宗主面前的红人,当然不会再做这些杂事。新替任的弟子有一茬没一茬撩着扫把,半晌捏着脖颈。这么回头间,乍见一个人走来,立时脑袋不动了。
这个人似乎很眼熟,又似乎很陌生。眼熟的是一种感觉,陌生的是脸。这个弟子如此好看,倘若见过,一定不会忘记的。
按理来说,见到不认识的弟子过来,理当拦下盘问一番。因为最近山上的外人太多。但是这个人身上陌名的气场,叫人不想要去盘问他,心有怯怯。
直到他肩上叫人一拍,有幸目睹过现场雷声阵阵的人立马凑上前,又小声又兴奋地告诉他:“看见没有,他就是小江。”
“什么?他就是小江?”
弟子有些不信。
他的师兄郑重地点头:“我亲眼所见。”
雷光之中,从晏峰主房里滚出来的。
晏峰主还衣衫不整。
啧。
风化啊!
这是江原摘了罗网后第一次回清溪峰。他离开时,尚是半夜,没多少弟子认他认得清。后来就被叫去了内宗,再后来一直呆在云顶台。可以说是步步高升,渐入腹地,鸡犬升天速度之快叫人望尘莫及。
晗宝阁的金顶如此醒目,就连在此地也看得清,就像是那山缝之中夹杂着宝藏。他已经旷工了好几天,不晓得连照情这么小气的人,还会不会给他发工钱。
路上遇到弟子,江原只觉得又亲切又熟悉。但他现在没有心情与他们同往常一样打招呼。方才金非池同他说了几句话,只说他身上气息同西域那小蝴蝶同出一源,又说栖凤谷现在是薛灿在管,便突然走了。急得就像家里的母鸡要生蛋。
江原身上当然会有幽冥蝶的气息,因为他不但从栖凤谷出来,更见过薛灿不止一回。栖凤谷也确实是薛灿在管,江原自醒来,便不曾接手过了,成天吃喝玩乐。于金非池而言,那或许是个大秘密,但于当事人而言,这不就是废话。
金非池走的这样急,莫非是发现了什么,从而去找薛灿麻烦么?想着想着,江原叹了口气,他实在没心力管薛灿会不会被找麻烦,倘若他现在见到薛灿,也有许多话想要问的。
叹着气的江原抬起头,就见树后丛中屋墙后,不知道为什么多了好些青衣飘飘的弟子,有一个手里还拿着扫把,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见江原望来,立马像吓到一样挺直了背。
江原:“……”
他道:“出来。”
“……”
那边挤成一个大青团的人堆扭动起来,大约是互相推搡了几下,终于有一人不敌,被推出来踉跄着跌到江原面前。
江原道:“有事?”
弟子期期艾艾:“我听说你——”
江原摸了摸自己残留不多的耐心。
“有个毛病。”
你才有毛病。
“见不得好看的人。”
这倒是。
“倘若见了便要劈雷下来。”
看来他将晏齐的房子那一劈,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你——”弟子期期艾艾,“看一眼我怎么样?”
江原:“……”
那边还有一堆的弟子排着队,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江原啊江原,告诉我世界上谁最美丽。
当然是小天使们!!!
【今天晚了因为加班。明天就2020年啦,就,祝小天使们在新的一年,万事大吉,一切顺利,一定要给老子开心呀!!】
第60章 一个祝福
找雷挨劈是假,借机凑过来往江原手中塞东西才是真。江原眼神一动,手心里就被塞了一个东西,圆不溜秋,触感微凉。
便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子大声道:“江师弟说,上有宗主长老,下有峰主师兄,我们这样问他,是在为难他。若是说我们好了,如何与峰主交待。若是说我们不好,又是在影响师兄弟的情份。大家还是散了散了。免得被大师兄抓到,治我们过错,去山下扫地。”
“啊?”
远远一堆唏嘘之声。
肉眼可见的失望。
不过弟子说的倒也不错,江原才从内宗回来。先不说内宗几位,单说金非池,又岂是旁人好比的呢。只是说要叫小江评比的人是他,如今说散了的也是他。话都被一个人说尽了。
但见其余人全部散去,江原没动,他只望着那个陌生弟子的背影说:“这位师兄能言善辩。好话叫你说尽,坏话也叫你说尽,我现在是里外不是人呐。”
江原是半开玩笑,奇怪的是,并没有得到此人的回音。而是那弟子待人都走了个干净,这才对江原道:“小江师弟,请随我来。”
江原同这个人并没有交情,连面也没见过,不知道此人叫他去做什么。那弟子说完,就兀自往前走去。江原略一思忖,跟了上去。
跟一个陌生的人走不可怕。
可怕的是连胆子也没有。
那弟子领路在前,江原随之在后,但觉周围景致越走越熟悉,这路也越走越熟悉。待到了那长在崖边的老松树,一处茅屋。江原停住了脚。他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如何认不出来,这里分明是他的住处。
他们从未见过,为何要带他回这里?难道是云行叫弟子带他过来的么?江原顿时疑窦顿生。他站住不动,并不肯再往前半步,刚要开口:“你——”见弟子朝前走了两步,忽然之间脚下一顿,整个人倒了下来。
江原一惊,立马上前一把拎住弟子的衣领,好叫他没有一头栽倒在山崖之下摔成肉泥。就见他衣领之上,一只紫色的小蝴蝶扑着翅膀飞了出来。
蝴蝶不过指甲盖大小,残留的气息如此熟悉,一看就知道是谁。江原将手探在那软倒在地的弟子颈侧,但觉上头脉博跳动,顿时舒开眉目。
江原略微沉下脸来,已然十分不悦。
“你想见我,何必要用这个方法。”
江原已经猜到了是谁使的手段,在这里能用这个手段的人只能是薛灿。江原本来也是要找他的,一来,他二人先前在倚荷院不欢而散,江原心中并非全不在意。二来,金非池说的话,叫江原心里有些疑问,也想找薛灿一并说清。
可是用这样的方法,江原十分不喜。
“怎么,你脸色这么难看,是因为我动了无情宗的人么?你要庆幸我心情好,他还活着。毕竟你知道我的手段,即便是将他先弄死了,也能叫他开口说话的。”
一个人坐在树上,指尖停了一只紫色的小蝴蝶,山上风大,蝴蝶被吹得摇摇晃晃,他整个人也摇摇晃晃,像是没有着落的浮萍。
果然是薛灿。
也果然是薛灿操纵弟子叫江原来。
“你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弄死人?”
江原见到薛灿,知道他没走,本应当心里是有些高兴的,他本以为薛灿负气而去,一定是不理他了。不论平时如何嫌弃,江原当然没有想和薛灿吵架。他们毕竟是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那种。
但是薛灿做的事,消减了江原的欣慰。
薛灿道:“他当然还活着。”
“早先你对成沅君用小蝴蝶的时候,我便同你说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今日见了金非池,你从前总是吵着要同他比,可依我看来,你却不如他。”
“金非池——”薛灿轻声念了一遍这名字,方感慨道,“但我还是赢过他的。”
却不说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赢。
他看江原:“你不喜欢我的法子。明明是从前见习惯的,你现在就不喜欢了?我没有变,不过是因为你变了。”见江原不说话,才放软语气,“不然你叫我怎么办呢?我要找你找不到,当然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来,就给弟子下了命令,叫他们若是见了你,一定将你带来见我。”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江原也不想同薛灿置气,既然薛灿自己给台阶,他顺势也就下了。江原上前两步,仰头看着坐在枝桠上的薛灿,“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回西域了。”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给你疗伤的小蝴蝶被你掐没了,联络用的灵蝶被你用掉了。现在,就连护着你不被雷劈的罗网,你也一并拆下。”薛灿叹了口气,言语之中似有惋惜之意。“我总共就这么些好东西,全数给了你,你不要它。”
“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也不喜欢一辈子被一样物件给约束。”江原道,“这么久了,你应当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何况灵蝶撞在阵上消亡,并非江原本意,而罗网,他虽然取下,也没有随意丢弃。江原抬起手腕:“我没有不要它。”
“江原。”薛灿道,“我只想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同我回西域吗?”
江原不答。
若是再早一刻钟,江原一定会说走。
毕竟西域才是他的家。
但现在,江原只是沉默。
先前,江原不答时,薛灿很生气,甚至翻脸离去。但这回再问,江原不作答,薛灿却没有动怒,大约是早就猜到。只心平气和道:“因为白晚楼?”
听薛灿提到白晚楼,江原神情有些变化。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薛灿认识江原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薛灿一时之间,连问也不必问,只说:“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你说世间情爱大多无趣,美人虽过眼但不必长留心中,你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
这话确实是江原说的不错。
因为那时薛灿同他开玩笑说要双修,江原断然拒绝,这便这样回答薛灿的。本就是他的原话,江原无从辩驳。但他又怎么会知道以后的事呢。
薛灿观察着江原的神色,了然道:“你真的喜欢他。”
这回江原说话了。
他道:“不错。我是喜欢他。”
这里的风很大,穿过山间,就只有呜咽声。而地上的弟子一动也不动,仿若是个假的人。薛灿站在江原对面,看了他很久,面上的神色,叫江原难以辨别。须臾薛灿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