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说着,没正经地笑起来,甚至语气天真:“你爹是狼王吗?”
莫咽面无表情。
独眼也不在乎,继续说道:
“生下来娘就没了,他就带着块布把我兜背上去林子里打猎,那会儿太小了,什么也记不灵光。后来我能跑了,他就搞了把小刀给我,继续带着我去林子里转悠。狼皮卖的钱多,他就去搞狼皮,这傻|逼名声臭,喜欢单干,就是不怂,跟我说他要是死了,我估计也活不了了,让我去地底下再找他算账。那次他带着我追两只狼,我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他那边狼快到手了,没空理我。
“然后我就被狼咬了,那狼哪冒出来的我都不知道。我学着我老子的做法,拿刀戳它,它觉得我没有胜算吧,看我个儿小,不怕我。我也是运气好,赶上一只有旧伤的老狼,估计它是想捡个漏。
“我把它一点点捅死了,它其实早就被我捅的没力气了,一直想走,还在求饶。你知道吗,那感觉特别好玩儿。我知道它怎么死最利索,但是我不想,我不想让它就这么快死了。
我爹赶过来那会儿它已经剩一口气了,我全身都是狼血,他也是。我爹拍着我的头夸我,说我好样儿的。”
独眼像是吸毒一样,说着话,时不时要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露出向往又期待的模样。
“不过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被一只狼咬断了脖子。”
莫咽问:“你在哪?”
独眼眼珠瞪大,笑道:“我在树上。”
“他最后被咬死的时候就抬头瞪眼睛看着我,”独眼笑嘻嘻形容着,吐出舌头模仿那时的父亲,“我也看着他,我还给他打了个招呼。”
“噢,还有猎狗,那些忠心护主的小可怜,也不过就是吃屎的罢了。”独眼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从木柜里拿出几块盘子,他喉咙嘟囔着,“这可有点麻烦。”
他佝偻着背,露出夸张的笑容,猫步似的跳到莫咽跟前,张大嘴问它:“狼兄弟,你吃屎吗?你想不想吃我的屎?以后我每天喂你吃我的屎好不好?吃了屎,你就是我的狗了。”
莫咽无动于衷,冷冷说道:“你犯下的事情和你悲惨的童年毫无干系,不必自寻开脱。”
“那你可是误会我啦,狼兄弟。”独眼也不生气,依然嘻嘻在笑,“难道你要跟我说,人与动物平等这样愚蠢的话吗?不要这样,你和那些自大的东西在我眼里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看看,我们人类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做什么都是正常的,不要说夺去你们的生命,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更别提掠夺资源这样的话了,”独眼把盘子放下,哆哆嗦嗦开始解裤腰带,“你们来袭村不也说明了这个道理吗?当主宰权在你们手上,人类变成了弱者,你们也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我不会为难你们,因为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
“啊……”
他仰头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拉不出来呢。”
“话不假,只不过是因果关系,”莫咽好似看不见他在做什么,淡淡说着,“你不赶尽杀绝,我们也犯不着来冒险。”
“这可真是错怪我们啦。”独眼的脸上在冒虚汗,他很兴奋,“狼兄弟,我们是人类,不单单要养家糊口那么简单,还有自己的审美,自己的乐趣,我们要陶冶情操。你们身上的那些价值,实在是太让我们青睐了,不是我们针对你们,是我们太珍惜你们,所以才要这么做。作为自然的主宰者,我们自然不能和芸芸众生一样,只是吃饱喝足那么简单的过日子。换个角度想,等你们到了这个地位,你们也许会做同样的事情呢。”
莫咽不着声色地用余光扫视他,独眼哪怕在说话时都不曾过分靠近它,别看他神魂颠倒,肌肉却始终紧绷,这是防御的状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咽看着独眼起身,重新穿好裤子,“照你这个说法,世间万物都逃不了嗜血的罪过,要是假设就可以定罪,你们人类自定的司法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这你就和我想的一样了。”独眼跳了一下,哼着歌找了把刀,“我同样不认为司法有存在的必要,弱肉强食,放在哪个圈子里都是适用的。同理心不过是懦弱的同义词,强者的索取是天经地义,心安理得的,不然我们的祖先拼死几百万年留下的遗产,又如何谈得上宝贵。”
他蹦蹦跳跳再度来到莫咽身边,目光贪婪而沉醉:“狼兄弟,你这身皮毛是我见过最漂亮,成色最好的了,我可舍不得分给别人……”
“在你们人类的玩乐消遣之下,动物的生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难道你要说同理心吗?”独眼的眼神甚至是懵懂的,他微微带着泪花道,“为什么要这么定义呢?狼兄弟,你们不也会在野鹿还活着的情况下吃掉它吗?它不也还有一口气,但你们就已经开始啃食它的后腿和肚子了吗?照你这个说法,我可要说你们不懂得爱护生命了,为什么不给可怜的野鹿一个痛快呢?可这也不能怪你们,对不对?因为你们天性就是这样的,你看,大自然赋予我们的品质就是弱肉强食,不是吗?”
“好啦,我们可不要讨论这些不愉快的了。”独眼嗔怪道,他坐下来,手在莫咽被夹住血流不止的腿上空虚虚摸着,“我想想,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果然。”莫咽突然道。
独眼动作一滞,温柔道:“怎么了?”
“你这种极端的性格,要是被一概而论才是以偏概全。像你这样的生物,不论是在动物世界,还是人类社会,都做不到和万物和平共处。”莫咽抬高头颅,俯视着他,狼眼幽幽,“这种嗜血的基因,对待你的同类尚且都不会留有余念,更何况是对别的种族。我们的食性可以归为天性,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你们这样高等的智慧,而你却暴殄天物,站在食物链顶端,只考虑权利却不愿履行义务,实在是可笑可悲。”
独眼有瞬间的僵硬。
他手中的尖刃毫无征兆地刺入了莫咽的腿里。
莫咽“唔”了声,表情扭曲。
独眼瞳孔放大,几近疯癫地笑:“哈哈哈,怎么能这么说呢?”
“什么是权利,什么是义务呢?”独眼贴过去,一只手死死握着莫咽的狼嘴,把它扯过来一字一句说着,“你告诉我,这个规矩是谁定的呢?是我们,是人类。这是我们说的漂亮话,是我们为了颜面好看,但是实际上,根本没有多少人信。”
刀刃刺入的地方狼皮翻了起来,独眼一手摸过去,把狼皮一点点剥开。
“你看看,虐待你们的事儿还少吗?一面说要保护,一面还不是在毁灭。这就是强者的矛盾,但你们没有资格来指责我们,因为我们的地位差得太远了。”
莫咽一嘴都是血,锥心的痛自腿部一点点蔓延上来,让它的身体在不自觉抽搐。它甩开了独眼的手,咬着牙道:“你以自己一个人的观念来归类于全人类的作为?”
“嗨呀呀,狼兄弟,怎么看你像是在给人类说话呢?”独眼笑出一口臭气,喷在莫咽脸上,“难道我在无意中打动了你,竟让你也开始换位思考了吗?”
莫咽颤抖着冷笑一声:“是你是在可怜,让我在同情你的高度上发现你的幼稚和悲哀,我怜悯你——”
话没说完,独眼突然用力一扯,从莫咽腿上撕扯下一大片狼皮!
模糊的血肉暴露在冷空气中,狼的惨叫响彻夜空。
“别动!”
小白拦住了晚秋,沉着道:“还不是时候。”
晚秋心急如焚:“再不进去,头儿就没命了!”
“这不是信号,你是知道的,我早就说过你不要跟来,来了就是添乱。”小白隐忍着说道,“这时候要是进去,独眼还没有倒下,只会害了它。”
方叔只是叹气:“既然做了决定,我们也成功换了人,怎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
晚秋含着泪,冰冷冷瞪向它:“现在这种时候,我不会和你算账,你自己的小心思自己清楚。别以为它当不了狼王,这位置就轮的上你。”
方叔脸色暗了下来,小白低声呵斥:“好了!不是吵架的时候。”
它在屋顶上向下望着,门口总共有四个猎人。
四个,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它心里盘算着,外门口还有两个猎人。
它和二球小声说:“等会儿,咱们……”
外门口的两个猎人正在窃窃私语。
“这都多久了,还没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估计得持续好几天呢。”
“大汉他这样子不像是会等的。”
“只要狼最后死了,他也得气消,什么仇不都报了。”
“你看村长那样子,像是会善罢甘休的?”
“他要是通知了上面,早晚得来人,要是独眼还没解决掉,我看那狼没准有机会活命。”
“那也是半条命了,以后什么也干不了,还不迟早得死。”
“你要这么说……”
这边忽然没声了,旁边的猎人摸着黑看去:“诶,你怎么了?”
他脖子一凉,叫都没叫出来,就倒在了地上。
二球子和小白跳下来,把两个人抱到一旁,脱了他们的外衣穿在身上,随后把人绑起来丢到小巷里,抱着枪站回原位。
“怎么了,狼兄弟,这么疼吗?”
独眼不知所措地问着,好似很紧张:“你很疼吗?我好害怕呀,我真是对不起你。”
说着,他又笑起来,嘻嘻道:“这样你会好受点吗,我现在在同情你哦。”
莫咽粗喘着气,独眼犹在说道:“你看,我的同情不能让你好受一点半点,对不对?所以啊,这个词汇不过是人类的遮羞布罢了,就算有同情心,我们还是在毁灭你们。”
“你愿意在弱肉强食的任何立场接受这个规则,是你自己的愿望,但是以自己的意志要求别人和你所做无异,实在是恶心。”莫咽哆嗦着说道,“不是所有的强者都如同你这样想,你未免肤浅。”
“呀呀,狼兄弟,难道我们不是一类吗?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也是他们口中‘极端’的存在呢?”
见独眼情绪渐渐高昂,莫咽冷笑着道:“就是有你这面镜子,才让我发现自己过去有多么不堪,好在我尚且存在良知,就算是作恶多端,罪不可赦,到了阴间地府里,阎王爷也不会将我和你判得同罪。”
“是吗?”独眼轻飘飘地问,脸色涨红,“我们不是要永远在一起吗?我会把你的皮剥下来,把你做成干尸,一直陪着我。”
“这些,你都是不愿意的吗?”
他恍然大悟地问,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就是现在!
独眼低下头,摸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针。
这是……
他没有反应过来,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屋里再度响起狼的惨叫声。
门口的猎人面面相觑,只有大汉冷着脸。
一个猎人吞了口唾沫,他到现在都不习惯独眼的作风。
这时,门外两个猎人走了进来,黑暗中看的不真切,其中一个猎人便道:“诶,你们怎么回来了?”
那两个人不动了,只是站着,好似幽灵。
猎人们胆战心惊,却壮着胆子大声叫道:“问你话呢!”
说时迟那时快,从天而降几只大狼!
大汉暗叫不好,惊得后退几步,他早就知道这个独眼只顾个人抱负,根本没有团队精神,这下倒好,狼群果然不会丢下自己的狼王。
那不动的两个猎人竟也是狼变的,此时一并扑上来,也不知使了什么,那几个猎人一并倒下不动了,大汉灵机一动,也跟着倒在地上,闭着眼睛。
周围窸窸窣窣的,门开了,他稍稍睁开一只眼睛。
独眼居然也倒在了地上!
那头狼还活着,只是模样极惨,两条后腿几乎没有模样。
他眼睛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头狼竟然撕扯掉了自己后腿上的狼皮!
小白和晚秋各咬住一边狼夹,这是它们在之前实验得出的办法——在这个空隙按捺住狼夹,自咬后腿的皮肉,便有一瞬间的机会逃脱。
莫咽顺利地从狼夹上跳了出来,只用前爪着地,跌落在地。
大汉手里握着枪,只是浑身冒虚汗。
直到几头狼离开,他也没能再有动作。
那是本能的——对生命的敬畏,他自心底对狼腾升起了一丝敬意和畏惧。
“呼吸太弱了。”
二球子抖着说道,“头儿?头儿,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涌动的夜淹没了它们的对白。
唐乏初刚刚醒来,还虚弱得很,他匍匐过来,几乎要认不出莫咽的模样。
他过去以为莫咽的爪子很可爱,肉肉的,是天真的感觉,如今却轮廓难辨,只当这个狼的后腿是一块黑红色的烂肉。
妖妖赶忙过来查看情况:“头儿,头儿,你说句话?”
“跟它说话,别让它昏过去。”妖妖跟唐乏初嘱咐道。
唐乏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脸色煞白,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莫咽的头。
就像小时候那样。
倒是莫咽先说了句话,它瞥了唐乏初一眼,竟轻轻笑了,声音虚浮:“心疼了?”
唐乏初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他泣不成声,只是用力点头。
莫咽只能勉强睁开半只眼,眼里都是分泌物,不自觉眨着,它突然身体一颤,大咳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