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族是栖居在这个地带的最大的妖族,不喜与外族打交道,安安稳稳地生息繁衍,甚至效仿人族沿着河流种了些桑田,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此举在旁族眼中自然不入流。要知道,妖界尚武,强大才是立足的根本。蛇族空有个好底子,却不思进取,难免会令妖笑话,尤其以蛟族更甚。
蛇潜心修炼可为蛟,蛟仰仗天意可化龙。所以蛇与蛟在某种意义上算是近族。有个不爱修炼只种田的小老弟当近族,蛟族怎么想怎么不自在,便早早与蛇族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蛇族倒也不在意,蛟族在前头厮杀,他们在后头过小日子,互不干涉,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和平很快被打破了。随着妖界混战纷起,各族大妖为争夺妖王之位打得头破血流。蛇族凭白占着北境最好的土地,自然不能幸免。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被打得七零八落。为自保,蛇族不得不投奔了蛟族,成了蛟族的家臣。
再后来,蛟族自相残杀,只剩夜氏一脉,四境初立,由各境境主掌管。幸存的蛇族依附夜氏勉强苟延残喘。中部的河流与田野早已荒废,妖界众妖在无止休的争斗中惶惶不可终日。
蛇族作为夜氏家臣,每有争端,都会被当成马前卒扔到最前头。从刺探敌情到纯粹地当替死鬼,蛟族使唤他们时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很快,蛇族凋零了,只剩些老妪和孩童。
传说中,蛇族最后一任族长是位年轻貌美的女妖。天生阴魅体,双目可摄魂。男妖在她面前被迷得俯首称臣,女妖看见她也只能自行惭秽。只可惜这位风华绝代的美妖红颜薄命,早早地去了。她死后,蛇族在争斗中被灭了族,自此妖界再无蛇族。
时至今日,妖界谈论起这位传说中“最美的女妖”时,都会扼腕自叹一番,说她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就走了。若她生了女儿,定也会摄魂夺魄,美得不可方物。
可事实上,这位女妖留下了子嗣,不过不是女儿。
“娘,到最后,您还是不愿来见我吗?”连枫游的视线里,只剩下了橙色,仿佛火烧云落入了他的眸中。没有天地,亦没有声息。他孤零零地仰面飘荡着,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的娘亲仿佛是一朵娇艳的花,开得热烈,又谢得凄凉,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唯一能拿来当念想的是继承下来的阴魅体,以及一根发簪。
簪子是她的定情信物,当年爹爹寻来海中最珍贵的绿珍珠,请工匠打造了这枚发簪。爹爹说,这珠子的颜色像极了她的眼眸。她笑着收下,自此再也不戴别的首饰,只留这根发簪。
记忆中的娘亲,很温和,每日最爱做的事是侍弄花草,带他认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然后守着山顶上的桃花树等她的心上妖回来。只可惜爹爹总是很忙,忙着打仗,忙着重建宗族,忙着应付无数个婚约,一年中只有零星几天能回到这里,带着一身的伤与疲惫。
“等北境稳当了,我就接你们母子回去。”爹爹不止一次地承诺过。
娘亲却道:“你祖父不会同意的。”
“儿子都有了,还能不同意?”爹爹抱起他,高高抛起又接住,逗得他咯咯直笑。
娘也在笑,但笑得有些苦涩:“你祖父都说了,不会认一条小蛇当重孙的。算了吧,我们母子在这里就挺好的。”
“哎,听他的作甚,日子久了,他就认了!”爹爹不以为然,亲昵地摩擦着他的脑袋,仔细端详着,眼中满是骄傲:“儿子像你,这张脸以后不定能祸害多少个小姑娘!”
“那你是喜欢我的脸咯?”娘亲嗔怪道。
爹爹狡黠一笑:“对,我当初就是贪你的脸。”然后见她嘟起嘴不开心了,忙补充道:“但是我现在喜欢你全部!你就算变成丑八怪我也喜欢!”
“哼,你就糊弄我吧。等你下次回来,有你好受的!”娘亲一把将他夺了回来,佯装恼怒地离去了。
谁都没能料到,这场普通的对话会成为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三个月后,噩耗传来,他的爹爹死于敌军伏击,埋骨处距此地不足百里。
娘病倒了,挣扎着要去见他的尸首,被族妖拦了下来,说了句令他刻骨铭心的话:
“你以什么身份去见呢?”
是啊,什么身份呢?她没有身份。就算他们的孩子会跑会跳,知道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她也没有身份,甚至无妖知晓他们的关系。他们母子对于那个家族来说,是污点。
很快,持刀来剜去这个污点的妖找上门来。娘亲慌张地将他藏进衣橱中,结了结界,忐忑地唤来者为:“祖公……”
然后被狠狠地扇倒在地。
那妖先是辱骂她,后狠狠地殴打她。娘亲漂亮的脸蛋被踩在地上变了形,声泪俱下地辩解着:“我们是真的相爱……”
“放屁!你不过是仗着阴魅体魅惑了我的孙儿!”被唤作“祖公”的老妖咆哮着,暴怒到浑身发抖。最后提着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道:“你生的那个孽障呢?交出来!”
“稚子无辜……”娘亲拼尽最后的力气乞求道:“那是他唯一的骨血……求求你……”
噗嗤一声,老妖的手臂没入了娘亲的腹部,将妖丹生生挖了出来……
这一切,他都看见了,透过衣橱的缝隙看得清清楚楚。娘亲的尸首被老妖带来仆从如拖麻袋一般趟在地上带走,血迹蔓延至衣橱底部,头上的发簪跌落在血泊中,他却被吓得失了神,呆滞地盯着那根簪子,连声音都发不出。
待他们走后,一位衷心的族妖找到他,带他离开了那里,与一群失去父母的幼蛇藏入深山。他变得有些痴傻,终日蜷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
不消半个月,蛇族被灭了族,那位救了他一命的蛇妖也没能幸免于难。蛟族对外称蛇族灭于混战,然而一侥幸逃出来的小蛇妖说,是夜氏家主强行掳走了仅存的成年蛇妖们。
他本不知夜氏家主是谁,听了许久后才知道是杀了娘亲的那只老妖。于是他捂着耳朵尖叫了起来,直至昏厥。
醒来时,他看见小蛇们惊慌地奔逃着,说是夜氏找到此地了。周围都是结界,无数夜氏妖在森林中搜查。他变回蛇形,凭借着阴魅体穿过结界,叼着小蛇们一条条逃出生天。当他回头救最后一条小蛇的时候,被老蛟抓了个正着,捏在手里如同一条轻飘飘的粗麻绳。
“阴魅体?”老蛟的眼底掠过一丝惊喜,旋即将他放在地上沉声问道:“小子,你爹娘是谁?”
彻骨的恐惧与恨意令他险些再度昏厥,然而老蛟的另一只手里正攥着他的同伴,让他不得不强咬着牙挺住,然后努力挤出笑容说道:“娘亲把我送到这里后就走啦,爹爹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你知道你爹叫什么吗?”老蛟将手盖在他的头顶上,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阴谋的气息。
“不知道哎。”他摇摇头,顺势把老蛟手中的小蛇捏了出来,扔向结界外:“你认识我爹娘吗?”
“我可能认识。”老蛟仔细端详着他的面颊,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眸上时,表情毫不掩饰地变成了厌恶:“你的眼睛很像你娘。你叫什么名字?”
“连枫游。”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打消了老蛟的疑虑。连,是他娘亲的姓氏,老蛟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一个身高未到他腰间的孩童为了复仇,毅然决然地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氏。
“哦,我确实认识她。”老蛟起身,向他伸出手:“他们都死了,跟我走吧。”
“好。”他乖乖地将手递了过去,放在那个枯槁粗糙、剜出他娘亲妖丹的大手上……
……
“连枫游!别死!”飘着飘着,他的身子突然一沉,坠入黑暗之中,惊出一身冷汗。再睁开眼时,世界变得有些陌生。沙土漫天,迷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眼睫上挂着血珠,每眨一下眼都会刺着生痛。
“谰哥……是你吗?”连枫游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具结实的后背上,下意识地以为是夜谰,断断续续地说道:“谰哥……那只鸟儿……你恨死我了吧?”
童年里那只小巧的山雀,成了夜谰与他反目成仇的□□。他不是不知,夜谰有多宝贝它,却还是狠着心断送了它的性命。
“是我,连枫游,是我!”背着他的人其实是赫辛夷,在妖力对冲的狂风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我带你离开这里,去找青黛姐姐。她可会照顾伤员了,你会没事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连枫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太怕了……我怕他要杀你……”
当年他战战兢兢地被带回了夜氏本家,默默憎恨着这里的一切,直到夜谰出现。这个替代了他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成了夜家少主的男孩,却令他怎么都恨不起来。
夜谰会在他夜惊时替他擦去虚汗,把被浸湿的被褥抱走,将自己的盖在他身上;在他闯祸时拦下罪责,被按住地上打板子,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冲他做鬼脸;他们一起去捕鱼,一起戏弄刚来夜家的赫辛夷,一起逗笙玖哭鼻子。在夜谰身边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活回了想要的模样,活回爹娘都在、无忧无虑的模样。
所以要离开夜谰,不然该如何复仇?他要挖出老蛟长生不死的秘密,才能真正地杀死他。前路永劫不复,他不能把夜谰拖下水,就留这最后的一道光在身后便好。
“你要道歉的话,亲口跟他说,我不会转述的!”赫辛夷脸上的眼泪与血液混杂在一起,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他回头望了一眼,正瞧见夜谰腾空而起,手中长刀用力一挥,竟以刀气幻化出千军万马,奔腾着冲向半瘫在地上的老蛟。
被破阵的老蛟迅速陷入衰弱,鬼手缠绕在他身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老蛟拼死一搏,带着鬼手拔地跳起,朝着夜谰撞了过来。二者相接,冲击出狂风,将赫辛夷吹了起来。他在空中调整着身子,把连枫游抱在怀里护好,自己垫在底下,落至地上砸出了深坑。
下落的时候,他攸地瞧见天边有个白色的光点急速飞了过来。他的双手依旧紧紧搂着连枫游,没出息地想着:如果死在一起了,其实也不错。然后彻底晕了过去。
☆、【濒死】
随着山岭崩殂般的轰鸣,老蛟庞大的身躯彻底陷入泥土中,身上插满了无数妖刃,喷洒而出的血液成了一场急促的血雨。
夜谰持刀立于他面前,见逐渐失神的蛟瞳看向远处躺在坑洞里的连枫游,默然道:“他才是你的重孙,对吗?”
“呵……”老蛟冷笑,脑袋抬起又落下,虚弱地回答道:“他这肮脏的血统……是老夫今生……最大的耻辱。”
“就因为,他是条蛇?”夜谰凭借着对他的了解,当即猜出了缘由:“他是夜氏唯一的血脉,你倒是下得去手。”
“事到如今,不必多言,动手吧。”老蛟低叹,将目光移向他:“不过老夫想问你一句,能否放过夜氏一族?”
“可以,但是你要回答我第二个问题。”夜谰抹去脸上血迹,将长刀攥得更紧了些:“我究竟是谁?”
老蛟凝视着他,许久后忽然低笑出声:“我也不知道……谁知道白蘇召出了什么东西出来……”
“白蘇?白巫族长?”夜谰惊愕,他万没想到老蛟竟也不知他的来历,便又急问道:“你说召出来,是什么意思?”
“他贪心不足,反害了自己的女儿……你去问他好了。”老蛟长吐一口气,阖眸沉重地喘息着。
夜谰不满,持刀向前想继续逼问他,却听身后一声闷响,回头一看,赫然望见一条奇怪的长条怪落在坑洞旁边,紧盯着里头的连枫游跟赫辛夷,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登时头皮发麻,飞身过去将那怪物一拳打飞。怪物尖叫着翻滚出去,口中掉下一个毛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雪……雪疾?”夜谰不敢置信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程雪疾,跪下身将他小心地捧了起来,登时发现他的前爪断了一个,断口处骨头外露,正汩汩地流着血。
夜谰顿时如雷轰顶,将他托在臂弯中,手指颤抖地试向他的鼻息。程雪疾恰巧醒了过来,迷茫地看向他一阵后,忽然一侧身拱了拱他的心窝:“夜谰……”
“我在。”夜谰忙将他贴在怀里。程雪疾攸地化回了人形,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前胸被烧焦了一大片,奄奄一息地眨眨眼,手指勾着他的衣襟说道:“白……老头……追……追……”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嚎响彻天空。夜谰下意识地将程雪疾抱紧,转身一看,竟瞧见老蛟的腹下滕然亮起一道光柱,利剑般穿透了他的身体。硕大的妖丹沿着光柱缓缓升起,白蘇的身影一闪而过,嘴巴如蟒蛇般开裂,毫不犹豫地咬住妖丹,仰面吞下,然后哈哈大笑着瞬间消失在原地。
夜谰惊愕,一时没回过神来。老蛟躺在地上痛苦地翻过身,望着天空咆哮道:“白蘇!你这个王八蛋!该死!该死……”然后身形迅速缩小,直变得一人多高,有出气没了进气。
须臾后,伴随着一道炸雷,天空蓦地被乌云所覆盖,中央现出一黑色的旋涡,雷电游丝般刻满云层,一时间异声大作,鬼哭啾啾。
“降……神……阵……”老蛟艰难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后,身体开裂,如风干的树皮在狂风的吹袭下,变成了粉尘。
夜谰心中狂跳。“降神阵”,多年前,他偶然间在夜氏秘卷中看见过。只是那秘卷残缺,仅提了个名字,后续详解被毁去。难不成那白蘇为“降神阵”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