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辛夷说不出话来,只觉一股寒潮在头上徘徊,逼得他恨不得缩进地里去。
夜谰负手看向窗上摇曳的树影,目光渐深:“曾祖已经对你起了疑,在你的手下中安插了奸细。我让虫族把他们做掉了,曾祖应是还不知晓这些妖兵的来历。但是,他的眼线死了,定会追查到底。或者以防万一,直接寻个罪责把你杀了以绝后患。偏偏你还挑了个我不在妖界的时候动手,怎么,你觉得自己是九尾狐狸,送了一条命还有八条?”
赫辛夷哑然。他连尾巴都没有,哪儿敢跟九尾妖狐相比!如今已走到风口浪尖,只能亡羊补牢,便又一深叩首乞求道:“主公,属下无能,愿将手中兵马全数献予您,望主公保他们一条生路……”
“交给我?”夜谰微扯嘴角,语气中尽是不屑:“这件事,我替你背了,只是觉得他们可怜。现在曾祖把北境政权把持得死死得,再不像先前那般退居幕后,不就是为了试探我的底细!你想将你的族妖交给我,等东窗事发,你觉得我会再保他们一次?别天真了,你既已担起这份责任,就给我担下去,少往我身上靠!”
赫辛夷咬了咬牙,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主公,属下手中的兵马虽然很少,但他们实力不菲,会派上用场的……主公您,也……也需要属下效忠不是吗?”
“需要你效忠?”夜谰默默将视线挪开,失望地微微摇头:“赫辛夷,原来你一直都不懂。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保你、为你铺路,不是我需要你,而是……罢了,你不会明白的。”
说着他推开房门,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需要你了,再也不需要了,你好自为之。”然后阔步离去。
赫辛夷呆跪在原地久久未动,待夜谰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想站起身,却浑身无力,颓然地瘫回了地上。
夜谰穿过花园,见一众妖仆推着板车搬运一只只红色的大箱子,上前询问后才得知,原都是西境之主的嫁妆正准备充点入库。
“西境之主拿来的东西,全给她送回去。”夜谰稍加思索,又道:“另外将库中珍宝清点上一批,算作赔礼,多加些人手去送。她若为难你们,告诉她我过些时日亲自登门道歉。”
他是这么想的,笙玖毕竟是女孩子,面薄,再加上西境之主的地位在那,轻易驳了她的嫁妆回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岂料领事妖小声回禀道:“禀主公,西境之主来时交代过,若主公不肯收这批嫁妆,且当作您的生辰礼,不必送回去打她颜面,她不缺这些宝贝。”
夜谰登时蹙起了眉头。西境较其他三境相比,财力算是垫底的。笙玖这些个物件保不齐攒了小一百年才能攒出来,算是把家底掏光了,就这么打了水漂,不太好吧?
然而笙玖已把话说到了明面上,想必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便也没有多管,只冲他们一挥手道:“单独拉到偏殿里看管起来,此事万不可声张。”转身进了寝宫。
程雪疾正盘坐在地上,无聊地扒拉着藤球玩,见夜谰回来了,忙随手把球往床下一推,颠颠跑了过去:“主人,刚刚有人来过,我不认识。”
“谁?”夜谰看向桌上的食物:“不饿吗?你从昨天起就没怎么吃东西。”
“我不饿……嗯,刚刚有个脸很白的男人进来了。”程雪疾一时也找不到形容词,只得用手比划了一个大概形状:“腰好细!”
“……又是连枫游。”夜谰哼笑,拉过小猫看向他的脖颈:“上次就是他咬的你,这回有没有受伤?”
程雪疾的尾巴直了起来:“他咬的我?怪不得气味这么熟悉……他让我转告你,说他要闭关上一阵子,近来就不能伺候你了……哦,还说别让别人知道。”
“还有呢?”夜谰心起疑虑。连枫游要闭关便闭关,何必多此一举特意来告知他。
程雪疾挠了挠耳朵:“还有……他的腔调好奇怪……他问我,你在路上有没有提起过他。我回没有,他好像……有点失望?”
“失望什么?”夜谰挑眉,冲门外喊道:“来呀,把连枫游给孤叫过来!让他有什么屁话当面讲!”
一位妖仆慌忙入内回禀道:“禀主公,连大人已不在宫中。有妖看见,他好像被老祖宗的贴身仆从给叫走了。”
“老祖宗?”夜谰没放在心上。曾祖一向宠着连枫游,此时他俩定是在不知名的小角落里合谋什么见不到光的恶事。又拿起鱼干往程雪疾嘴里塞:“多吃些。最近我有些忙,可能照看不到你,你缺什么就让他们给你拿,想出去玩就在花园里溜达溜达,别走远。等我忙完了,我带你出去玩。”
程雪疾则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机感,贴近他小声说道:“我就不出去了,在这里挺好的。主人,今天我发现有几只妖总透过窗户缝往里偷看,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偷看什么,就装作没发现的样子一直玩藤球。是不是有人在盯着你啊?”
夜谰欣慰地笑笑:“聪明,这样就对了。记住,你就是只小猫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管。我会保护好你的。”
“他们是不是要杀你啊!”程雪疾哪儿放心得下,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兮兮地问道:“是不是敌对势力来刺杀你了!是不是你砸了人家场子,他们来寻仇了!”
夜谰无奈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我好歹也是北境之主,哪能这么简单被刺杀!好了别胡思乱想。”说罢拿过茶杯,手指不动声色地在里头沾了一下,又递给了他:“喝点水。”
“嗯。”程雪疾下意识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抓过小鱼干嚼了起来。他隐约觉得那水里好像有股腥味,或许是鱼干渣掉进去了?
……
“枫儿,你可知罪?”在一间狭小幽闭的牢房中,老蛟的身影几乎融入进了黑暗中,只剩一对棕红的眸子,浑浊且严厉地望了过来。
连枫游被两道铁链吊在半空中,满身的鞭痕触目惊心,白色的衣衫已然被血污浸泡得不成样子。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回答道:“枫儿知罪。”
啪,老蛟手中的鞭子再次抽了上来,上头附着火焰,击在伤口上燎起了一道红光:“老夫问你。既然那猫妖是你从人界买回来的,对于东境的暗庄生意,你知晓多少?”
“……曾祖,我真的不知道。”连枫游被一鞭打到了右眼上,肿胀到只能看清一小条缝隙:“我是无意中听见……几个人族富商的交谈……说到那地方买了珍奇妖兽……我就……过去看了看……”
老蛟显然不信,恼怒地射出一道气刃砍断锁链。连枫游应声坠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被他提着头发抓了起来,捏着下巴冷声质问道:“你先前说,猫是谰儿自己抱回来的。谰儿却说,猫是你买回来的。现如今你也改了口,说猫确实是你从那地方带回来的。到底哪句是真的?嗯?”
“……枫儿不该骗您,猫确实是我买回来的……因为是从那里买的脏货……怕您知道后生气……就没敢讲……”连枫游话至一半,喉咙里突然呛了口血水,止不住咳嗽了起来,喷了老蛟一手的血点。
老蛟登时放开了他,一脚将他踹远些,愤懑地擦了擦手,转身要走,却又莫名回过头来,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低叹道:“到底只是条蛇……为什么你偏偏只是条蛇……”
连枫游趴在地上没有吭声,嘴角流出的血液逐渐变成了黑色……
☆、【交谈】
既知老蛟一直派手下盯着程雪疾,夜谰对他的安危格外上心起来。白日里他必须离开一阵例行处理公事,而这段时间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猫来说十分危险。因此他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结血契。
而他想结成的血契,同寻常驭兽师与灵兽所结的魂契自是差之千里。此血契为一种“同命咒”,若想长久生效还有点麻烦——每日取施咒者的指尖血与灵狐心供另一方服下,维持七天后,同命血契自成。
同命血契在妖界其实不算秘密,但罕有妖族敢于尝试。一是它等于死契,除非一方魂飞魄散,否则绝不可解;二是结血契双方会共享命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托付终身”。
当然,夜谰敢结这个血契,便已经想好了后果。他有信心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护程雪疾周全,而当他死了,程雪疾这只半妖自然早已离开了世间,没什么可顾及的。至于程雪疾的修为太低,会不会拖累他,这种事情他懒得去想,横竖他没指望小猫咪能助长修为。
而且他甚至不打算告诉程雪疾这件事。
今日程雪疾起了个大早,例行洗脸漱口喝罐罐奶。半罐子膻哄哄的羊奶下肚,涨得他打了个奶嗝儿后发觉味道不太对,疑惑地嗅了嗅,寻了个阴凉地方把剩下的半罐奶放了起来。
正在净面的夜谰见状,不禁心虚问道:“雪疾,你做什么呢?”
程雪疾无辜道:“主人,最近天气热,这奶好像有点不新鲜了。扔了怪可惜,先放在这儿,等会儿让他们煮一下看看。”
“这群奴才,做事真不小心。”夜谰故作愤然地恨恨道:“倒掉好了,等会把那些个贱奴全杀了再换批新的!”
“别别别!”程雪疾大惊失色,忙端起奶罐一饮而尽,砸吧着嘴使劲儿点头:“其实仔细品品,好像味道没什么不对!”
“是吗,那就好。”夜谰颔首,转过身去窃笑了起来。灵狐心每次只能放一点晒干后的粉末进奶里,喝得少了也不知效果会不会受影响,所以只能诓程雪疾全喝下去。
可怜程雪疾本就撑得要命,这疑似酸了的羊奶全部灌下肚后,当场反胃,小脸惨白的捂着肚子往屋外瞅:“主人,我能不能出去跑跑。”
“你不舒服吗?想吐?”夜谰暗道不好,忙走过去顺了顺他的后背。
“不,只是吃多了……”程雪疾为了那些妖仆的性命着想,岂敢轻易承认,强撑着咧出一抹笑容:“我出去玩玩好吗?”
“嗯,去吧,不舒服的话不要逞强。”夜谰俯身在程雪疾耳边说道:“也不要离开这座寝宫,因为这里有我的封印护着。如果有妖诓你出去,万不可相信,记住了吗?”
“知道,我哪儿都不去,除非您亲自来找我。”程雪疾颔首。
夜谰没有多言,踏出寝殿往书房走去。程雪疾扶着门框目送他离去,然后鼻子一拧开始满屋溜达起来。他的胃里正翻江倒海,想吐却苦于找不到可吐的地方,又不好意思开口要痰盂,只得泄气地揉着肚子团团转。
这时门外偏巧传来几声鸟鸣,程雪疾愕然想起门外就是个小花园,还有假山遮挡,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要命的馊奶给吐掉,忙贴着墙根呲溜钻出了门。
门外一直有两位妖仆守着,程雪疾跑出去的同时心虚地瞥了他们一眼,见没什么反应才放心大胆地窜向院中,殊不知看不见的“飞虫”已将他的举动汇报给了夜谰。
“主公,猫大人出屋玩了。”一只不起眼的夏蝉,贴在书房外的大树上传递着讯息。
夜谰没有回应,算作默许,蝉鸣声便戛然而止,免得惹他烦厌。书房内的其余妖自是分辨不出端倪,恭维了几句官话后说起了正事。
“主公,东境那点事儿您应该也知晓了……现在东境之主已跟南境闹翻,有了跟西境联盟的苗头。而西境之主……”一妖说到此处卡了壳,没能招出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西境之主与夜谰的关系。
夜谰也知笙玖先前闹出的动静有点大,留下不少风言风语。可他了解笙玖的脾性,不会为儿女私情绊住脚。再者,他始终觉得笙玖想嫁他无非是一时兴起,他们俩虽知根知底,但长大后各居一方,谈不上感情深厚,见面聊天也只是说些正事,不存在有什么私情,所以择日登门道个歉就好,不必劳神分心。
“西境那边,你们不用管,说说东境和南境如何。”夜谰沉声道。
众妖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主公闭关期间,老祖宗接见了南境之主,席上把酒言欢颇为亲昵。看样子,老祖宗依旧想与南境结盟。倘若真的如此,那这妖界怕是没了安宁了……”
“孤听闻南境之主突破了,可有此事?”夜谰又道。
“这个……是真的。”众妖神色惶然:“听闻南境之主逆天行事,残杀境内妖族无数,食其内丹以至妖力大增。臣等在席上见了他一面,发觉他血气颇深且举止乖张,有些许疯癫之相,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怎么不是?”夜谰依不屑地冷笑一声:“再强大有什么用?疯子不足为惧。”
“可是……”众妖垂首不敢言,暗道南境之主再疯,实力摆在那里不是假的,怕是把整个北境的妖加上去都按不住这只疯子。反观主公您,闭关后一点变化都没有,也不知心急……
“心急有用吗?”岂料夜谰竟知晓了他们心中所想,将手中书简扔至地上低喝道:“怎么,你们觉得孤不思进取?”
妖臣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认错:“主公息怒,臣等……”
“孤不是疯子,所以不会把“变化”呈在面上给你们看。”夜谰俯视着地上倒伏一片瑟瑟发抖的妖们缓声道:“南境之主有实力不假,孤这个境主之位,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既然你们见过了南境之主,必是已经看到他的右眼是瞎的吧?以后说话前动动脑子!都滚!”
众妖苦不堪言。他们哪儿说话了!不过在心里想想便被洞察了干干净净,屁滚尿流地出了屋后抹着虚汗小声攀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