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响,陆沨进了房间,他的外套被安折洗掉了,现在晾在通风处。安折抬头,看见上校此时上身只穿了军方制式的黑色背心,肩膀和胳膊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露了出来,作战服的裤腿收进黑色靴子里,更显得身形挺拔漂亮。他的头发简单擦过了,略微有些凌乱,额前碎发上缀了亮晶晶的水珠。
安折看着他,离开了审判者那身制服,离开了那枚徽章,陆沨好像只是一个前途无量,权柄在握的年轻军官。纵然他眉眼仍然像往日一样冷淡,冷绿色眼睛的温度也并未有实质的回升,但安折觉得他好像轻松了许多。他忽然想起,按照人类年龄的计数法,二十来岁,明明是一切刚刚开始的一个年纪。
二十来岁的某个人正低头摆弄着通讯器,但通讯器只是一遍又一遍重播着“抱歉,由于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
关上通讯器,将它放在桌上,陆沨在安折旁边坐下。
安折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两块磁铁的同极并在一起,他看向陆沨。
“相斥。”陆沨淡淡道。
安折蹙眉。
陆沨把那两块东西从他手里拿出来,异极相吸,换个方向,两块磁铁很快严丝合缝地并在了一起,然后被陆沨丢去一边了。
安折问:“它们中间有什么?”
他是个蘑菇,安泽没上过物理课,他们两个的知识加起来也没法解释这种现象。
陆沨道:“磁场。”
安折:“和人造磁场一样吗?”
“嗯。”陆沨道。
安折道:“看不见吗?”
“看不见。”
“为什么看不见?”
陆沨把他塞进被子里:“很多东西都看不见。”
安折“哦”了一声,被子里有点热,他又把胳膊和肩膀露了出来。
陆沨看着他柔软的白色T恤的领口,那里露出一块青色的淤痕,他伸手将领子往下拉。
衣领里露出来的,原本光滑无暇的奶白色皮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很均匀,均匀到找不到那一块才是源头。
安折没说话,把他的手掰开,自己默默把领子又拉了回去。
陆沨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里,他当然认得这种痕迹,基地对待需要严刑逼供的重犯时,会启用高强度的电刑,没有人能撑过去不招供。电刑留下的后遗症多种多样,从身体到心理。皮肤上的痕迹只是其中之一,更多人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这段痛苦的梦魇。
但安折裹紧被子后,只是微垂眼睫,平静道:“现在不疼的。”
陆沨看着他安静的神情,有时候他很想欺负他,有时候又想好好对他。
就见安折往床里面蠕动了一下,给他让出了躺下的空。
床不大,陆沨侧躺下后,他们离得很近。安折也看到了他手臂上一道像是被钝器撞击的伤痕,这还不是全部,肩膀上也有隐约可见的暗伤或划痕。
他伸手想碰一碰最长的那道,但到了半途,怕碰疼上校,又收回去,乖乖缩在被子里。
上校的眼神似乎温和:“睡吧。”
安折“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使他神情显得更加柔软安静。他浑身上下也是放松的,陆沨很容易就能辨认出这一点,这只小异种似乎笃定他不会伤害他——即使在身上布满电刑的伤痕后。
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那个他离开城门,无处可去的失序的夜晚,安折也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他说,你可以留在我这里上——那时候他觉得这个男孩别有所图,或者,他就像他的外表一样单纯得厉害,仿佛不知道人们并不经常邀请陌生人留宿。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
“……不怕我吗?”
被他一问,安折缓缓睁开眼睛,汽灯昏昏的光芒下,他眼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柔和漂亮的雾气。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好像已经快要睡着了,声音闷闷,道:“怕你什么?”
陆沨没说话,他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晲着安折,目光沉沉,另一只手拿起了放在枕旁的枪,冰凉的枪管碰了一下安折的脸颊。
安折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一眼,微蹙眉,他好像又生气了,伸手推开枪管,翻身转过去——这一动作顺便也把被子扯走了。
陆沨看着他纤细的脖颈,他单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背。这样一个人好像很容易被伤害,也很容易被保护。良久,他拉灭了灯,重新躺下。
陆沨身上微微一沉,安折把扯走的那部分被子重新拽回了他身上。
像是夏天夜晚,蜻蜓的尾巴轻点了一下平静的湖面。
被涟漪触动的不止是原本平静的水波。
一片寂静的沉默里,说不清是被什么情绪所驱使,又或者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陆沨从背后抱住了安折。他的手臂压到了安折的胳膊,安折轻轻动了一下,他起先打算把胳膊往下搁,最后无处安放,又往上了一点儿,手指搭在陆沨的小臂上,就像他以前把菌丝卷在旁边的石头或树干上一样。
陆沨感受到了他的动作。
安折的声音响起,很轻:“那你不怕我感染你吗?”
陆沨没有回答安折,正如方才安折也没有回答他。
审判者相信了一个异种,或是异种相信了一位审判者,说不出哪一个更荒谬一点——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或许他们遇见的那一天就是世界上最荒谬的故事的开始。
可是黑暗里,谁都看不清谁的脸。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好像做什么都没关系。一切都被忘记,一切都被默许。
听着安折轻匀的呼吸声,陆沨闭上了眼睛。
第62章
安折做梦了。
雨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
水珠啪嗒打在宽阔的树叶上, 沿着交错的叶脉向下流, 在边缘滴下,沙沙掉在灌木丛里,沿着老树的树根往下淌, 渗进湿润的土壤里,那是个潮湿的雨季,他的记忆从那里开始, 整个世界就是一场雨。
他是一颗孢子, 从一朵蘑菇的伞盖里飘下来,在下雨之前, 被风吹落在土壤里。他好像一直在沉睡着,直到嗅到了雨后潮湿的水汽。
一切都不受他控制, 在湿润的土壤里,菌丝伸出来, 变长,分叉,向外延展, 聚合。他由一颗比沙砾还小的孢子长成一团初具规模的菌丝, 继而抽出菌杆,长出伞盖。
一切都顺理成章,蘑菇不像人类需要代代相传的教导,他对产生自己的那株蘑菇毫无印象,但天生就知道土壤里什么东西是他要获取的, 也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季节出生,应该做什么事情,又该在什么季节死去,他一生的使命就是结出一粒孢子。
沙沙的雨声就那样响在他耳边,他四周,他的身体、脑海和记忆里,它无处不在,像是催促着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来自遥远天际的波动,无边无际的虚空,无边无际的恐怖——直到他猛地睁开眼睛。
墙壁上挂着的石英钟走到上午九点,他身边没人了,被被子牢牢裹住。但被陆沨的胳膊抱住的感觉好像还在,热度停留在皮肤上,一丝丝地灼着人。陆沨本来抱的是他上半身,肩膀往下的地方,但睡到半夜,他胳膊被压得不舒服,抽了出来,这人的手臂就往下放了一点儿,放在他的腰上,手心正好若即若离地贴住他的腹部。
被陆沨抱着的时候,好像能隔绝外面的危险,他觉得很安详,但这个人本身又是最大的危险,安折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再次睡着的。
安折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思空空茫茫一片。他动了动手指,骨头缝里都透着软,像是一场午觉睡得太久,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周围的气息那么湿润,像刚下了一场雨。
他想着那场怪异离奇又似乎有所预示的梦,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从肚子里把孢子拿出来太残忍了,只有某位陆姓军官才会这样干。他控制着孢子在身体内的流动,三分钟后,一团白色的菌丝伸出来,簇拥着孢子出现在他的右手手心。
放进身体时还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的一团小孢子,现在已经和他拳头握起来一样大小了。
他借着汽灯的光芒仔细端详它,在孢子菌丝的末端,出现了细微的鹿角一样的分叉,莹白透明的光泽,像雪花一样,它的形态开始变化了。
他用左手去碰它,它伸出菌丝来亲昵地缠上了他的手指。他能感受到它鲜活茂盛的生命,它快成熟了。
他不知道孢子成熟的确切时间,但一定在不久后。
他们的菌丝不会再相缠,它将成为一株可以自己生存的蘑菇。成熟的那一刻它会自动离开他,就像他当初自动被风吹落那样。
这是蘑菇的本能。他要把它种在哪里?它在遥远的未来会不会记得他?安折不知道,只是感到离别前的淡淡怅惘,世上的所有有形之物好像都是要分开的。
走廊传来响动,他的孢子先是竖起菌丝,似乎在聆听声音,然后精神抖擞地动了动,往声音的源头滚过去,安折双手合拢把它死死扣住,好险在陆沨进来之前把这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陆沨站在门口,朝他挑了挑眉。
“起床了。”他道。
安折乖乖起床去吃饭,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这样度过,安折会帮西贝做饭,收拾矿洞。陆沨经常去外面,安折每次都怕他回不来,但上校竟然每次都安然无恙,有时候还能拎回来一只小型的飞鸟。
更多时候他们待在洞里无事可做,安折看完了这里的所有书籍,又在上校的要求下给他念了一本爱情小说和一整本武器图鉴——这个人自己懒得翻看。
最后,他们开始拿小石头下棋,都是很简单的游戏,五子棋,飞行棋,陆沨先教会他,然后他们一起玩,安折输多赢少,并暗暗怀疑赢的那几次都是上校暗中放水。
吃饭的时候,西贝说:“你们关系真好。”
“以前洞里也有人谈恋爱,爷爷给他们证婚。”轻轻叹了口气,把筷子搁下,他又说:“我也想谈恋爱,但这里又没有别人。”
陆沨没有说话。安折安慰西贝:“基地里有人。”
——虽然只有八千个了。
西贝似乎得到了安慰,又开始精神抖擞地拿起了筷子。
七天以后,通讯仍然没有恢复,西贝告诉了他们一个不幸的消息,存粮已经不够两天的份了,他们必须去几千米外的城市遗址搜寻物资。
于是他们给爷爷留了一些干粮,把剩下的蘑菇、肉干都带在了背包里,也带了好几瓶水,西贝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小型酒精炉,矿洞里的人没有死绝前经常去城市里寻找物资,所以装备很齐全。
“以前我们开了一条土路,可以骑自行车去。”西贝的语气略微懊丧,说:“现在变成沙地了,没法骑了。”
于是安折离开前恋恋不舍地看向墙角里堆放的几辆自行车,他以前没见过。
陆沨手肘搭着他的肩膀,懒洋洋道:“回来带你骑。”
正当他们准备好一切,准备打开洞穴顶端的盖子的时候,沉重迟缓的脚步声从矿洞深处传来。
安折回头,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枯瘦的老人扶着墙壁,从转角处挪动过来,他头发花白散乱,嘴角不停颤动,像一蹙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苍白色的蜡烛的火焰。
西贝走上前:“……爷爷?”
老人浑浊的眼神盯着他,没有任何神采,也不像是认出了他的样子,他张嘴,道:“我也去。”
西贝抱住他的肩膀:“您留在这里就行了,我们一两天就回来,我们带吃的回来。”
老人仍用嘶哑的嗓音说:“我也去。”
无论西贝怎样阻止,他只有这一句话。他混沌痴滞的面容因为这种坚持竟然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
西贝别无他法,求助的目光看向陆沨。
陆沨打量那老人很久,道:“带上吧。”
西贝应了,扶着老人出去——他蹒跚的步伐摇摇欲坠,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个垂暮的生命已经即将走到尽头。
到了洞口,陆沨道:“我带他吧。”
西贝摇摇头,他把爷爷背起来,说:“爷爷很轻的。”
安折看向老人枯瘦的身体,疾病已经将他的肉体消耗得只剩一副疏松的骨架。
他们来到了地上,天光倾泻下来。安折眯了眯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他看见爷爷伏在西贝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他脸上长满人类在暮年时身体会浮上来的那种褐斑,但在阳光里,神情很安详。
他的嘴动了动,说了一句话。
“人长在地面上。”
这是这些天来,安折在爷爷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不像呓语的话。
他抬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此时,天空浮现着幽幽的淡绿,即使不在黑夜,也能看见极光,这和以前不同。
陆沨道:“磁场调频了。”
安折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但只要磁极还好,那一切都好。
沙地上,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太过空旷的荒原上,仿佛只有他们是唯一的生命。风从不可知的远处吹来,一万年,一亿年,它就这样吹拂着,地面上行走的生物更新换代,有的死去,有的新生,但风不会变。当它吹进石头的缝隙里,荒原上就响起哭叫一般的奇异的长长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