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明说,醒来的那一刻,安折也体会到了身下建筑微微颤动,和地牢里如出一辙——这栋楼下面也出现蠕虫了?
短暂的思忖过后,波浪形警报长鸣,又是疏散信号。
他来不及多想,迅速下床,穿好鞋子,陆沨右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房外带,冷风从打开的房门灌进来,突然从温暖的被子里来到这种境地,安折本能地打了个寒战,紧接着,他就感觉道陆沨抓住他的那只手顿了顿。
黑色的影子兜头罩了下来,他身上一沉,是陆沨从一旁的挂衣架上取下大衣丢在了他身上,安折来不及说谢谢,只伸手将大衣拢了一下。陆沨动作没停,迅速从桌面上抄起工作手册和圆珠笔,塞进安折身上大衣的口袋里,然后抓住他手腕向外疾步走去。两个审判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见陆沨,立刻喊了一声:“上校!”
——然后,这两人不约而同看了安折一眼。
陆沨没说什么,一行人从最近的紧急通道口下楼,紧急通道内一片漆黑,怪物的袭击影响了电力系统,只有绿色的荧光指示灯兀自发亮,楼梯既窄又陡,只能勉强容下两个人并排。偏偏另外三个人动作都太快了,安折被陆沨拽着下了一层楼后已经跌跌撞撞了好几下,意识到除非变成菌丝,不然他不仅跟不上这几个人的步伐,还会拖慢陆沨的速度。
他刚想说陆沨不用拉,他自己走,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陆沨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往侧后方一拧——下楼的惯性还在,安折一下子撞在了陆沨的后背上,他的额头之前就被陆沨胸口的徽章磕了一下,现在又被肩章磕了一下,楼梯是斜向下的,他比陆沨位置高,这一撞,他本能的往前抓住了陆沨。
然后,他就被这人背起来了。
抱着审判者的脖子,回想刚才混乱的、但又好像顺理成章的一系列动作,安折感到很神奇。
关键是,这人背着他好像毫不费力的样子,轻轻松松跃下几级台阶,稳稳当当落地,接着助跑几下,翻出二层的窗户,在一楼窗外平台处借力,安折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不知怎么,陆沨就落地在楼下的草坪上了。
陆沨身上明明没有范斯或霍华德那样明显的块状强壮肌肉,但隔着几层衣服,安折还是感受到了这人身体紧绷蓄力的那一瞬间恐怖的爆发力,人类的身体和软绵绵的菌丝并不相同。
陆沨落地后,后面又传来间隔很短的两下落地声,是另外两名审判官。
而安折光是抱紧陆沨,就觉得自己很用力了,明明这也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蘑菇的差距还要大,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三秒后,他意识到整个中庭里的人都在看他,天亮得早,淡淡的雾气根本阻挡不了别人的视线,肖老板从最近的帐篷里露出头来,先瞟了一眼陆沨,又瞟了一眼他,旋即开始对他挤眉弄眼。
陆沨放下了他,安折也松开抱住他脖子的手,落地。
“谢谢您。”他道。
“不客气。”陆沨淡淡道:“去帐篷。”
帐篷就在离这里几步远的地方,安折应了一声,转身,却正撞上霍华德迎面而来。
陆沨:“怎么回事?”
“情况有变,突然又来了很多。灯塔的人到了,开了雷达,显示四栋楼下都有虫子,”霍华德道,“不是一两只,群居,城防所下面是个虫子窝。它们破开地面,想攻击楼内人员。”
陆沨:“全员撤离?”
“全员撤离,你也走。”霍华德斩钉截铁道。
陆沨道:“给我看雷达成像。”
“不用看,没救了。”
陆沨:“驱散仪在这里。”
霍华德也冷下声来,和他针锋相对:“驱散仪保不住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撤离后我会立即联系驱散中心提高其它九台驱散仪的工作强度。”
安折回头看,见陆沨神情冰冷,右手扣上了腰间别着的枪,一字一句重复道:“给我看雷达成像。”
“你!”霍华德似乎动怒,但又忌惮审判者随时随地杀人的特权,朝一个方向摆了摆手。
一个衬衫简装的男人从另一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仪器,陆沨从他手里拿起仪器,目光在屏幕上扫过。
安折就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脸上的温度从零度降到了零下十八度,声音冷得能冻出冰碴子。
“怪物目标不是楼内人员,是驱散仪。”他抬眼看向霍华德,语速极快:“中庭有驱散仪,地基经过加固无法打破,它们只能从四面建筑下出来。”
霍华德:“灯塔给出的报告不支持你的结论,陆上校。”
“我一年有一半时间在深渊。”陆沨的手指按在枪托上,眼睛微微眯起来,冰冷的威慑冻住了在场所有人,“霍华德,我见过的怪物比你们见过的人多。”
霍华德沉默了三秒,没有说话,随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瞳孔扩大神情剧烈变化:“那其它驱散仪——”
“联系驱散中心。”陆沨道:“立刻。”
他身后的审判官拿出了通讯器,拨了一串号码,并按下扩音键。
“嘀——”
单调的等待音响起来。
“嘀——”
“嘀——”
中庭里,一片静默。
九声等待音响后,通讯器传来急促的忙音,三秒后,忙音停止,无人接听,通讯自动挂断。
霍华德迅速拿出了他的通讯器,快速拨下几个按钮后,对那边道:“城防所霍华德,转接驱散中心,任何线路都可以,立刻。”
“请稍等。”接线员的声音传来。
这句话说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足足有三分钟后,接线员的声音响起,他尾音带了一点颤。
“驱散中心失联。”
第20章
接线员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陆沨就变了脸色。
他转身就走,灯塔研究员快步跟上,城防所的门外停着审判庭的汽车,年轻审判官跑过来:“上校!”
陆沨:“你们留下协助城防所。”
“上校,需要召集审判庭吗?”
陆沨目光扫过道路上稀稀落落的人流:“关城门,5区集合。”
“是。”审判官道:“上校,注意安全。”
陆沨没说话,砰一声车门关闭,引擎发动,他猛打方向盘,黑色汽车迅速掉头,离弦之箭一般朝着1区驱散中心方向驰去,随之紧紧跟上的是霍华德的车与城防所的重型装甲。
后座上,研究员手持通讯器,也在与人通话,他正在被质询。
“正在前往驱散中心。”研究员说:“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目前怀疑超声驱散仪用于驱赶节肢动物及鸟类的特殊频段在发挥作用的同时吸引了地下蠕虫生物。但也不怀疑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进攻。”
“是,正在联系其余驱散仪所在地。”
与此同时,城区中央,警报塔的声音蓦然响起,持续不变的尖锐长鸣震耳欲聋,清晨街上稀稀落落的人们听到后脸色剧变,彼此对视一眼后,拔腿就跑向最近的建筑物——持续长鸣的含义是“紧急避难”。
与此同时,街道广播开始,柔美的机械女声道:“警报,由于超声驱散仪故障,城中近期可能出现昆虫、飞鸟及蠕虫类怪物。确认排除故障前,请居民立即紧闭门窗,停止出行,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紧急通讯,联系城防所。基地军方将全力保护您的安全。”
“警报,由于超声驱散仪故障,城中近期可能出现昆虫、飞鸟及蠕虫类怪物……”
四面八方的居住楼上连续不断传来“砰”的关窗声,城防所的工作人员和犯人们则被迅速转移至最近的居住区。源源不断的装甲车辆从城防所在基地的各个驻点驶出来,分散至道路各处。
安折、肖老板和诗人在同一间房里,城防所现在自顾不暇,而他们三个一个犯的是煽动罪,一个犯的是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罪,一个被审判者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罪名——总之没有什么杀伤性,没有士兵监管他们,只是锁死了房门。
“驱散中心远程管理外城所有驱散仪,”诗人向窗外远眺,“在野外的空气里,哪怕一只小飞虫都有可能感染人类,基地用特殊频段的超声波驱散它们,才能保证居民绝对安全,基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如果驱散中心真的出事,那我们已经全城暴露在感染的可能下了。对繁殖季的昆虫来说,人类的血肉是虫卵的最佳温床。”
安折抱膝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他问:“会怎么样?”
诗人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假设昨晚有一只小虫子把卵产在了你的皮肤里,虫的基因和人的基因就会发生融合。最迟三天后,你就是一具里面裹着上亿只虫卵的皮囊。小虫子从你的眼睛里,呼吸道里飞出来,飞到其它人身上,很快——”
肖老板不满道:“你别吓唬小孩。”
诗人慢悠悠收手:“我说真的。”
安折眼前蓦然浮现那天在供给站广场上被陆沨剖开肚子的异种,他的腹腔和呼吸道里全是半透明的小虫。
他道:“那怎么办?”
诗人摇摇头。
“我们只能祈祷驱散中心没有出大事,又或者刚刚出事还不久,驱散仪很快就能修复,否则……”他轻轻叹了口气:“否则,要么全基地爆发感染,要么……审判日就要重现了。”
安折蹙眉望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
却听肖老板问:“你知道审判日?”
“听过一点。”诗人说。
肖老板叹了口气:“我以为只要老实待在基地里,就能活到老死。”
“基地安全了太久了。”诗人仍眺望着远方:“我总是忘记安全才是暂时的,危险是永远的。活着并不是我们应得的,活着是恩赐。”
安折不大能听懂,也不知道如何发问。
他只有一个问题:“审判日是什么?”
肖老板的目光却向他瞟来:“我忘了问你了。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安折:“……”
他还披着陆沨的大衣,并且大衣口袋里还装着陆沨的工作手册和圆珠笔。
肖老板的眼睛眯了起来。
“昨晚我和诗人在帐篷里的时候,你在哪里?”他问:“你是不是和他睡觉了?”
“没有。”安折总觉得肖老板在质问他,他小声回答:“他没睡觉。”
肖老板“嘿”地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没睡觉?你就是和他睡觉了,他怎么样?说说。”
安折心知自己谁都说不过,他装聋作哑:“审判日是什么?”
“那你知道《审判者法案》是怎么提出的么?”诗人问他。
安折:“不知道。”
诗人看向肖老板:“老先生一定知道。”
肖老板挑挑眉,道:“我知道。”
诗人道:“您的年龄?”
肖老板却没回答,他道:“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很拥护这个法案。”
诗人在床板角落和安折并肩坐下,他身上灰色的囚服有一些地方磨破了,黑色的半长头发在脑后简单扎起来,脸上神色很平静,说话时有种端腔拿调的顿挫,或许这就是诗人这一职业常用的语气:“《审判者法案》已经延续将近一百年了。我想,北方基地很感谢它。我对那件事了解并不很多,基地的老人太少。”
肖老板的兴致似乎终于从安折怎么睡觉的问题上转移,他一手把玩着从口袋里拿出的人偶小零件,一边道:“我也是小时候听人说的。”
诗人:“您讲。”
“东南基地完蛋以后,大家都很害怕。那时候异种的变异程度还没有现在这么厉害,外面的人回基地只要经过全身检查,没有伤口和其它异常地方就好。基地里每个地方都有士兵,一旦发现变异,立刻杀死。”肖老板道:“超声驱散仪也没发明出来,基地里虫子乱飞,明显变异的大东西都被士兵打死了,小的抓不住,基地里到处挂满捕虫灯,未成年人不允许出基地,就编成捕虫队,到处扑杀昆虫。”
诗人道:“兵荒马乱的时代。”
“差不多吧,”肖老板道:“我小时候还当过捕虫队队长。十几年以后才有了超声驱散仪,整个基地一个虫子都飞不进来。”
诗人:“那时候审判者法案已经出台了。”
“对,”肖老板说:“但是法案出台不是因为虫子,是因为一段监控录像。一个监控员例行检查水塔过往录像的时候,看见角落里发生了一件事,那地方太暗了,拍的不清楚,所以当时并没有人发现。看到录像的一瞬间,监控员就吓疯了,你们想不到那个画面。”
安折被肖老板的讲述勾起了兴趣,他看见诗人也全神贯注听着。
就听肖老板继续道:“他看见一个姿势很奇怪的人走到了循环净化水池旁边。然后,那个人坐下了,像没有骨头一样。我听见过录像的人说,那个人像个有人形的水蛭。坐下后,他把腿伸进了水池。”
诗人:“他是异种,在用分泌物污染水源?”
肖老板笑了笑:“嗐,那也不至于吓成那样。”
诗人挑了挑眉。
“然后,那个人的腿变成了半透明的花白的东西,炸开了一样,一大片扩散在水里,没法形容。”肖老板晃了晃脑袋,接着道:“再然后,那个人整个身体也流到了水池里,水位立刻升了十几个点,我听人说,像塞满了白花花的肉沫,那些水是基地水循环系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