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淮和靳天逸立在主雕像面前。
三座小鬼雕像都是站立的,主雕像却向内侧躺,以至于站在这个角度,它只给面前二人留下了个曼妙而引人遐思的背影。
雕像长约两米,通体是石质的白,上面布满了时间留下的痕迹,显得有些破败。
长及腰际的黑发,应是个女人。
靳天逸转到雕像背面,仔细望了眼,脚步一顿,神情有些古怪。
“怎么了?”楚淮狐疑地靠过去,也跟着瞅了一眼,被眼前的景象噎住了。
雕像是雌雄同体。
它有女人的胸部,却有男人的生-殖器官(非性描写)。
半晌,楚淮道:“……我可以这么认为,记忆结界里的小鬼,是他生出来的吗?”
靳天逸没答复,反倒微蹙眉头。
刚才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主雕像好像睁开了眼,朝他露出了个……善意的笑。
楚淮见他立定不语,刚要询问,脑中熟悉的刺痛传来:“记忆之城第二关,最终关卡,即将进入。”
二人再次陷入了昏迷。
鼾声不断的记忆鬼殿里,过了不知多久,主雕像真的睁开了眼,噙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看着陷入梦境的靳天逸。
良久,他声音清而柔,虚无缥缈:“既是故人来,放个水算了。”
他眼睛又转了转,看向了靳天逸身侧的楚淮,良久,叹了口气。
他轻易就能侵入任务者的记忆深处,了解他的全部。
这第二关着实没必要。青年身体羸弱,意志却牢不可破,虚假的梦境根本不能动摇他分毫,再试一百次,结果也不会有一点儿变化。
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就好像当年他奈何不了靳天逸。
他百般解数在楚淮和靳天逸身上有如鸡肋。
当年他年少气盛,赌气不服输,靳天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出第一层梦境后,他立即让他跌入了第二层。
这次更快,短短六天,靳天逸就走了出来。
他不信邪,违背世界意志,缔造了第三关。
然后是第四关,第五关……
整整九层,靳天逸不到一个月就将他缔造的完美无瑕的梦境全部打破。
那是个惊艳绝绝的青年。
光明照进他心头的每个角落,邪祟不能侵扰他分毫。
他的意志坚定到炼狱般的温度也不能将之融化。
可他最后还是陨落了。
靳天逸通过了九个副本,却发现了个被隐藏着的可怖真相——他回归现实的路,被堵死了。
世界不让他离开。
他被恶意抹杀,毫无逻辑。
后来……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选。但是……这的确是他会做的啊。”雌雄同体的老家伙轻叹。
然后他又看了看楚淮,笑了:“老东西,你以后也不孤单了,他甚至比你更优秀。”
……
楚淮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黑黢黢的房子里。
脚底下的木板破败开裂,有泥土从缝隙中渗出来。
周围能见度极低。
楚淮正坐在木椅上,面前摆放了张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木桌。木桌的边角都被虫蛀了,泛着阴暗潮湿的气味。
桌上放着个长方体的黑色东西。
楚淮想站起来,却诡异地发现自己仿佛被黏在凳子上,腿完全动不了,手倒是毫无阻碍。
桌上摆着的长方体上突然亮起了四个血红色的字——“鬼婆传说”。
原来是本书。
这是叫他翻开?楚淮现在反正走不了,只能将信将疑地打开。
他原先还担心自己看不清字,现在却发现自己多虑了。字是血红色的,发着光。
故事很简单,字极大,间隔也大,楚淮翻得极快,几分钟就看完了。
大致内容,几百年前的某朝,有个年轻女人,自己刚生下的女儿被人偷了。她痛不欲生。
女人出身清贫,为了生计,只得给一户大户人家做奶娘。
她奶的也是个姑娘,千金小姐,小姐慢慢长大,生的活泼伶俐又玉雪可爱,且丝毫没有小姐的娇气跋扈,对奶娘有时候比亲娘还亲。失女的女人理所当然把她当成了自己女儿的替代品,甘愿为她掏心掏肺。
小姐长到十几岁,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终于爆发了,一发不可收拾,药石罔效,死期将至。家人寻医问药,最后听说,怀了孕的女人肚子里孩子的心切碎做药服可以救小姐。
法子残忍且可怕,奶娘却义无反顾。
小姐家人犹豫之际,奶娘连夜偷偷回到深山老林里的家,绑架了周围唯一的孕妇,将她吊在悬梁上,亲手用刀,剖开了孕妇的肚子,掏出了婴孩小小的心。
她又连夜赶回去,满手鲜血,将心给了小姐爹妈,救了小姐的命。
奶娘再回到家收拾残局时,天大亮了,借着熹微的晨光,奶娘看到,一块红丝绒缠着的玉佩从房梁上血流不止的女人的衣襟里掉了出来。
奶娘窒息,想到了那种可怕的可能性,颤抖着布满鲜血的手,捡起了那块染血的玉佩。
然后痛哭流涕,发出了兽般的嘶吼哀鸣。
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外孙。
原来近二十年一晃而过,早年走失的女儿机缘巧合下又嫁到了附近。
奶娘此时已年迈。
她最后承受不住打击……自杀了,因为巨大的悔恨,变成了鬼婆。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楚淮突然警觉,他似乎嗅到了血腥味,且有越来越浓郁的趋势。
“滴答”、“滴答”的细微水声传来,像舞台一样,光突然被打开,楚淮循着水声一仰头,正好对上房梁上那张惨白肿胀的脸。
楚淮吓得往后一退,突然发现自己腿能动了。
女人被吊在房梁上,楚淮往下看,她大敞的腹部正源源不断地滴着血,里面空落落的,楚淮能看见被挤压变形变型的肠子和胃。
场景还原?
鬼婆的女儿?
地上躺着的,脖子几乎断裂的老女人佐证了楚淮的猜想。
她是有多悔恨,才会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楚淮正警惕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危机,地上的老女人却倏然僵尸般挺身站了起来。
楚淮神经紧绷,却发现鬼婆根本没看他,空茫的视线直接略过他,好像他完全不存在一般,她径直走到那个地上血肉模糊的婴孩面前,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巫师在吟唱。
接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男婴,站了起来,神情麻木的,跟在鬼婆身后走出了小木屋。
男婴变成鬼了?
到现在,楚淮依然没弄懂具体情况,但他能确定一点,鬼婆看不见他。
楚淮咬咬牙,不再犹豫,拿起桌上的书追了出去。
雨后的山林,泥土腥味遮住了浓郁罪恶的血腥味。
鬼婆和男婴渐行渐远,楚淮着急地追上,一回头,却发现那座可怖的木屋不见了。
怎么会?
楚淮没时间细想,拼命奔跑。他望着那个男婴,猛地顿下脚步,瞳孔微缩。
那个男婴,似乎长大了些……
所以自己是在时间里穿梭而非空间?
第99章 终章·记忆之城(7)
楚淮失神的刹那, 前面被鬼婆牵着走的男婴突然机械地扭动了下脖子, 朝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躲藏已经来不及, 楚淮心中警钟大作,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那男婴却倏地冲他笑了一下。
他能看见自己!
这个认知瞬间令楚淮头皮发麻,但男婴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着好奇和满满的善意。
鬼婆用布将男婴的躯体罩住, 他的衣服前襟心脏位置濡湿了一大片。他突然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空落落的心房, 微垂头,嘟哝道:“这里好空,好难受。”
细看之下,他眉目间有几分俊俏。
鬼婆以为外孙在跟自己说话,微弓着有点佝偻的身子, 摸了摸男婴的头,慈爱道:“天逸别怕, 是外婆对不起你, 外婆给你找心脏去。”
楚淮猛地听到那个称谓, 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只觉浑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他仿佛被盯在地面,完全动弹不得。
那个男孩, 是……靳天逸小时候?
楚淮的手不自觉地蜷曲,暗暗发紧,指尖发白泛青, 心一抽一抽地疼。
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现在似乎明白了,他只是个旁观者。
楚淮特别特别想知道,他看到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梦境太过真实,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靳天逸还没出生,就被他的亲外婆扼杀,剖出心脏……?
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成为行尸走肉……?
这就是那部分靳天逸缺失的记忆……?
楚淮再抬头时,鬼婆和男婴的位置离他已经很远了,山林到了尽头,远处出现了个黑洞般虚幻又真实的洞,似乎有时间因子在表面跳动。
鬼婆牵着男婴从洞里穿了过去,消失在楚淮面前。
楚淮不再犹豫,眼前的一切哪怕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概率是假的,他也要为了那万分之一走一遭。
这是靳天逸遗失的记忆,是他的伊始,是他安身立命的位置,是自己……爱他的理由。
黑洞在逐渐消退,楚淮拼命奔跑之际,再次恨上自己四肢不勤,所幸,在黑洞消逝的最后刹那,他赶上了,清瘦的身影消匿在其中。
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时,已经在荇藻游鱼、诗情画意的地方。
鬼婆牵着外孙立在一户人家的庭院外,庭院内,一个和靳天逸差不多大的男孩正趴在地上捉蝈蝈,厨房里传来了人声和扑鼻的饭香味。
道路上,无数行人径直从鬼婆和靳天逸的身体里穿过。
靳天逸的神情显得很不安,他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鬼婆皲裂粗糙的大手。
他着急地眼睛都红了,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萦纡,他趁外婆没看自己,拼命朝院子里的男孩挤眉弄眼,说话叫嚣,即使他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劳无功。
那个男孩根本看不见他。
鬼婆控制着那只蝈蝈,那只蝈蝈跳出了院子,男孩犹豫了下,偷偷看了眼厨房方向,然后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院子大门,跑出来捉蝈蝈。
靳天逸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绝望。
楚淮似乎意识到什么,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只觉脊背生凉。
鬼婆神情复杂,带着三分癫狂,四分悲哀和三分忏悔,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用手洞穿了男孩的胸膛,像她当年掏出靳天逸的心一样,掏出男孩仍跳动着的鲜血淋漓的心。
男孩的雀跃欢喜凝结在脸上,迎面倒了下去,然后是街上行人的惊吓尖叫、作鸟兽散,是男孩家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嘶吼痛哭。
没人看得见鬼婆和靳天逸。
鬼婆捧着心,颤抖着手蹲了下来,神情虔诚,浑浊的眼里饱含着万世沧桑的泪。
楚淮很难想象,那么小的孩子脸上会出现诸如悲哀的情绪,但他的确在靳天逸眼中看到了。
鬼婆想让她的外孙活。
此时夕阳西下,日光照耀着鬼婆和靳天逸的躯体,还有血泊里还未完全凉透的男孩的尸体。
鬼分明怕光。
鬼婆的身体有些虚幻,脚的位置在几个瞬间几乎透明。
她像极了童话里和巫婆做交易的美人鱼,世事弄人,她只得以良心为代价,换取在阳光下生存行走的机会,换取靳天逸短暂的、作为鬼的生命。
她要在她死亡、靳天逸的躯壳消逝之前,替靳天逸找到……合适的心脏。
靳天逸有意识,却逃不脱,他没有挣扎的能力,他只是一具没有心脏的空落落的骸骨。
楚淮的心开始抽痛,靳天逸眼中的空洞和悲哀狠狠灼痛了他。
靳天逸连拒绝那颗心脏的能力都没有。
楚淮设身处地地想,突然明白了,那是死志。
靳天逸分明希望自己就那么死了,外婆不要再祸害无辜的孩子,可他知道无用,外婆有她的执念,在燃烧生命,用她以为对的方式对他好。
已死掉的人,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
他只能清醒地看着,外婆奉上心脏时,神情变得越发痴迷癫狂,身体也越发虚幻,仿佛风一吹,就要消逝。
这是个死局。
楚淮跟在鬼婆和靳天逸身后,穿梭进一个个黑洞,看着鬼婆杀掉一个又一个孩子,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心脏在靳天逸的胸膛里进出,温热而带着生命的节律,靳天逸华美深邃的眼睛里,却再没有一点儿光彩和生机。
鬼婆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替他找到了合适的心脏,她望着那颗心脏与靳天逸完美融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去赎罪,也去解脱。
活着的靳天逸却再没法解脱。
杂草丛生的破庙里,神佛端坐在台上,金身已被贫苦的人们扒掉,它也被弃之如敝屣。
身患病痛的乞丐们倚在破庙里的稻草堆上,口里呜呜有声,生命是那么卑微,生活是那么难以忍受。
七八岁的靳天逸躲在角落里,双手抱膝,蜷成很小的一团,望着那一张张皮包骨的污秽脸颊,也不知在想什么。
楚淮不由自主地走向他,明明知道是梦境,眼眶却跟着有些红。
夜风吹彻,冰寒入骨。
二十五岁的楚淮立在七八岁的靳天逸面前,痴看着那个过于早熟的俊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