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右边的胎儿流向左边的胎儿。
楚淮因为相关知识的匮乏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却隐隐能猜到结果。
他试着砸了砸壁,发现它牢不可破, 所以他只能旁观,于事无补。
肉眼可见的,血流得越来越快, 左边的胎儿越来越大,右边地,先是萎靡缩小,然后……竟渐渐不成人形。
眼前的一切像个实验模型,整个变化过程飞速地展示在楚淮眼前。
楚淮抿了抿唇,清醒而又冷静。胎盘的血液流向是不正常的。就算他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妨他猜测,正常的血液流向,两个孩子应该是均等的,但是右边的却往左边输血,这不就成了……左边的孩子在吸右边的血?
换而言之,右边的孩子成了左边孩子的养料。
头顶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楚淮一怔。他的听觉原先是被屏蔽的,现在看样子恢复了。
陌生男人的声音传来:“很抱歉,其中一个孩子已经没了胎心。”
楚淮静听着。
“那……死了的那个,他,他那么大了,要、要想办法弄出来吗?可,可还有一个孩子还、还活着啊……”
楚淮听到女人的声音,宛若被雷击中,呆呆地立在原地,簌簌发抖。
这是他母亲的声音。
他有十多年没见过他母亲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她的声音才格外敏感。
“医生,另外一个孩子能活下来吗?”女人的声音卑微又无助,带着满满的自责。
“不用弄出来,那个没了的孩子会变成营养,逐渐被另外一个吸收掉,您不要有太大压力,另外一个孩子很健康。”
女人抽泣着,连声对医生说着谢谢。
医生叹了口气,继续安慰:“你要保持心情舒畅,这种病,你尽力了,要真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就想想,在肚子里夭折的孩子还算不上人,你就当自己只怀了一个,这样想会好很多。”
“我只怀了一个……我只怀了一个……”女人喃喃痴语,声音渐弱渐远。
楚淮的听觉又被屏蔽了。
楚淮心中惊涛骇浪,他从怔忪状态恢复,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他母亲最后说的那句话,竟同孪生副本里他的母亲说的重叠了……
那时,孪生里小淮的母亲抱着新出生的婴儿,泪眼婆娑地自欺欺人:“我只怀了一个……”
所以,当时那些都是暗示?
原来他真的有个双胞胎兄弟,他的猜测没有错,孪生副本触发的特殊条件就是拥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姐妹。
可是……为什么周围人从未跟他提及这么一件事?
子宫内,右边那个孩子此时已经小到近乎看不见,楚淮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骨血融化了,成为养料和废料。
自己是左边那个孩子。楚淮已经可以确定了。
几息后,子宫裂开了一道光,脏污的液体汹涌澎湃地漫出,楚淮静静看着那个刚出生的自己。
他很健康,肉嘟嘟的,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大些,眉目清秀灵韵。
那个孩子突然睁开眼,在耀眼的白光里冲他笑,天真烂漫。
随后楚淮听到了护士的惊呼,听到了周围人的赞叹夸耀。
眼前越来越亮,就在楚淮以为一切都要消失时,周围又暗了下来。
那个玻璃罩此时向楚淮打开,高约两米。楚淮犹豫了下,感受着心头莫名的指引,走了进去。
遍布毛细血管的内壁上,正附着着一张婴儿的脸。
那张脸看到楚淮,冲他露出个饱含恶意的微笑,细菌病毒般,驻扎潜入了更深的皮层,消失在楚淮眼前。
头顶,楚淮父亲的声音传来,喜极而泣,近乎癫狂:“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熬过去了!”
楚淮笑了下,恍然大悟。
原来一切都只是开始。
楚淮从子宫里走了出来,在黑暗里静思。
寄生在他身上的鬼的身份已经出来了,那是他的双胞胎兄弟。自己也的确见过他真容。
楚淮母亲应该是罹患某种疾病,导致孕期输血异常,另一个孩子成了供血方,逐渐死亡消弭,自己则成了受供方,愈发健康。
那个夭折的孩子因为怨恨和不甘心,变成了鬼。他一开始寄生在他母亲身上,所以楚淮七岁以前是过的幸福安宁的。
楚淮想起,小时候,记忆里母亲总是阴郁的,生人勿近,但每当他走到她面前,她总会强作欢笑地抱住他,动作明明充满温情,眼底却带着几分怪异。
楚淮一直不懂那是什么,现在明白了,那是厌恶,是被那只小鬼影响心智后的对他近乎本能的厌恶。
难怪没有人告诉他他有个兄弟,他们应该是被鬼影响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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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只鬼眼看时机成熟,寄生到了楚淮身上,以吸食他体内营养作为报复,让他没日没夜沉溺消亡于令人崩溃的剧痛中。
楚淮想通这些,倏然笑了下,单手插兜往回走,远离那个子宫。
他很轻松。
他没有罪。
楚淮最怕的就是自己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然后不记得了,这会让他内疚一辈子。但那个孩子的死亡不是他的罪,只是因果,而且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十五六年的折磨孤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不够么?
楚淮理解他的不甘心,可再让他选一次,他也不会将生的机会拱手于人。
求生是本能。
在后来的公平竞争里,那只鬼输了。
他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身后的过去晦暗潮湿,散发着酸腐恶臭,眼前的未来,温暖明亮。
楚淮从不沉溺于过去,他不轻易原谅自己,却也不允许自己在负疚中沉沦消磨。
因为他还有能力,能去做点什么。
楚淮听见靳天逸在叫他,他笑笑,走了出去,背影削瘦冷清,脊背直挺。
……
楚淮醒了,发现自己被靳天逸反按在床上,瞬间羞耻感爆棚:“艹!你有病?下来!”
靳天逸笑了声,玩似的把他又翻了过来,趁他开骂前亲了亲他,认真道:“刚才我搂着你睡的好好的,突然感觉到有个灼热……”
楚淮还愣了下,联想到什么,脸顿时红了:“老子没,你这是污蔑!”
“嗯,”靳天逸不反驳,“我也只是那么以为,然后才发现你是后背发烫。”
楚淮:“……”
“后背?”楚淮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什么,就要去摸,眼里有点恐慌。
“还剩一条尾巴了,”靳天逸哂笑着告诉他,“应该是你摆脱那只鬼后,仲裁结束了。”
楚淮哑声,有点茫然无措。还有一个副本,他就要离开了……?
靳天逸……
楚淮刚要说什么,脑中一阵熟悉的刺痛传来:
“任务者楚淮仲裁结束,进入终章,副本发布——”
终极副本:记忆之城。
副本介绍:to remember or to forget,that is a question.(去铭记还是去遗忘,这是个问题。)
副本开始时间:一分钟后。
……
一分钟???
楚淮瞪大眼睛:“这是赶着去投胎?”而且相关信息那么少。
楚淮接收到血字的同时,靳天逸作为守护者也收到了,他表情凝固,眉头紧皱。
这么快?
楚淮暴躁地揉揉头发:“一分钟能干嘛?”
靳天逸心下凝重,却不想传染给楚淮,凑近,声线低沉悦耳:“可以来个告别吻,待会儿见。”
……
“喂,醒醒。”
意识昏昏沉沉,挣扎半晌,楚淮终于醒了,直直对上一双铜锣眼,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个中年男人。男人面相颇凶,体格健壮,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疏于打理,显得有些邋里邋遢。他眼下有明显的乌青,眼里密布红血丝。
这人应该有什么心事,导致一直睡不好,楚淮心道。
他爬起来,环顾周围,没看见靳天逸,有点儿小失落,又觉得意料之中。
屋子里还算干净,有点像宿舍,两张床相对,中间隔着个过道,空间狭窄逼仄,设备简陋,没有空调,头顶的电扇咯吱作响。
血字适时浮现——
【任务者已全部进入记忆之城,待满一百天即可离开,当然也可以选择永远留在这里。】
【欢愉地遗忘还是痛苦地铭记,选择权在你们手中。】
【最后祝每位住户可以顺利的回归现实。】
楚淮消化着血字,微微蹙眉。明知是在副本里,又怎么会有住户选择永远地留在这?
魏虎一直在打量楚淮,见他神情淡然,姿容不凡,暗自点头,觉得自己这个室友还算靠谱,必要的时候可以合作一番。这是他最后一个副本了。
魏虎主动上前搭话:“我进来的比你早十几分钟,刚才出去转了圈,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宿舍,每间宿舍住两个人,我和你被分到了一起,算是室友,其他的我暂时不知道了,附近太大,建筑基本相似,我还没想到找其他人的办法。不过副本时长100天,前几天相对安全,不汇合并无大碍。”
楚淮点点头。
楚淮正要出去打探一番,宿舍里的喇叭突然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
【C3宿舍楼居民们请注意,收税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请不要擅自离开宿舍楼,后果自负。】
魏虎错愕:“收税?我哪来的钱?”
他慌忙在衣服口袋里翻找,一个硬币都没找到。
楚淮回屋子找了找,皱眉道:“我手机也不见了。”
没手机就没钱。
魏虎面色凝重:“那怎么办?交不上税会怎么样?”
楚淮单手支颐,若有所思,片刻道:“也许交的……不是钱呢?”
“不是钱那是什么……”
“呆会儿就知道了,”楚淮往外走,“广播说不许出宿舍楼,没说不许串门,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个人问问情况。”
楚淮交代完就出去了,到门口抬头看了眼门牌号,428。
楚淮在四楼逛了一遍,宿舍门上端是透明的,每间宿舍都用遮挡物将上端暴露处掩盖起来,楚淮看不清里面情状,不知道有没有人。
他站在一间宿舍门口思索,一抬眼,却发现遮挡物被拨开,一只浑浊的眼睛正凝视透过脏污的玻璃凝视着他,带着探究和不善。
楚淮先是一惊,随即欣喜,有人的话,他应该能获得一些有效信息。
楚淮放低姿态去敲门,那人犹豫了会,最后还是给楚淮开了门,屋子里充斥着泡面味和冲鼻的尿骚味。
“进来吧。”那是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头,他冷冷地说。
楚淮颔首,刚要进去,却听见里面传出男人的喘-息声,楚淮脚步一顿。
喘-息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演变成了浪-叫,楚淮面色尴尬:“要不我们在外面说吧?里面似乎不太方便。”
“没事,进来。”
那人固执坚持,楚淮也不好拒绝。
进了屋楚淮才发现,发出叫声的是个陷入睡眠的年轻肥胖男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回事。
楚淮松了口气:“原来他在做春梦。”
“春梦?”老头听到什么笑话般嗤笑了声,对着脚边的痰盂吐了口血痰,然后点燃了根烟,“你才来,呆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这种垃圾,也就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找到存在感才能圆梦了。”
老头说的大声,楚淮犹疑道:“我们这样不会吵醒他吗?”
老头诡异地冲他笑,机械地摇了摇头,朝还在叫着的男人床边走去。
接下来他的动作让楚淮惊呆了。
老头捻着烟头,对着床上男人的手上按了上去,一个焦糊的掺杂着烟灰的血疤顿时出现,那人却似乎没有感到一点痛感,仍欢愉地大叫着。
老头继续吸烟,嗓子像漏风的风箱:“你看,虚假可以蒙蔽人到什么地步,他连真实的痛苦都感觉不到。”
他紧盯着楚淮,上下打量,像商人审视商品,他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被激怒,不耐烦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问完赶紧滚。”
楚淮并不在乎他的喜怒无常,立在那平静地像幅画卷。
“你是不是住户?”楚淮淡淡道。
老头浑身一僵,沉默不语,楚淮看着那截烟越来越短,然后烧到了老头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老头掩饰般地丢掉烟头,随口道:“是。”
楚淮追问:“100天前的那批?“
老头似乎被逗笑了:“100天?”
楚淮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道:“难道是去年?”
老头避而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今年多大?”
“60?”
“你今年多大?”老头问出口,又自己回答了,“怎么也不会超过30。”
“听着,”老头嘲弄地看着楚淮,恶作剧般地笑,“我是你这么大进来的。”
楚淮的表情瞬间凝固。
三十多年……?
老头提了提松松垮垮的裤子,走到床头,找到个相框扔给楚淮:“这是我来的时候拍的。”
楚淮扫了眼,相框上男人眉目英俊、意气风发,眼神中隐隐带着倨傲,出类拔萃又令人见之难忘。
楚淮实在难将相框上的贵气男人和面前这个丑陋不堪、脾气古怪暴躁的老头联系上。
“怎么?”老头笑了,“不相信我也有像你这样年轻潇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