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棠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打量着他。
郁恪体温不是很烫了,但还有些不正常的热。眼睛也明亮明亮的,只有微微苍白的脸色和唇色能显现出他是一个病人。
楚棠收回手,道:“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糟蹋身体。”
郁恪坐在他身旁,扑哧笑了出来,支着脑袋看楚棠,笑意盈盈:“哥哥难得说这些话。”
“我倚老卖老一句,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身体有多重要了。”
楚棠自觉自己老成地在教训年轻人,郁恪却明显不这么认为,他凝视着楚棠那张漂亮的脸蛋,眼神幽深。
旁人都道国师今年该有四十岁了,可看过他面具底下的容颜的人,不可能将这张脸和四十岁联系到一起。
郁恪嘟囔道:“你才比我大多少,哪能倚老卖老?过不了几年,我就能比你老了。”
楚棠笑了下,逗他道:“可我已经四十了,陛下能一下子从二十多岁,变成四十多吗?”
“哪怕岁数不能赶上,但哥哥容颜不变,我的容貌却明显比你衰老得更快,到时候我就比你大了。”郁恪有些欢喜,有些忧愁道。
他歪着头靠在楚棠肩上,楚棠情不自禁摸摸他,失笑道:“不会的。”
郁恪没说话。
他说的是实话。尽管楚棠不承认,但在世人眼中,他确实不会变老,在郁北十几年了,郁恪就没见楚棠的相貌有变化过,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凝固住一样,从未留下一丝痕迹。
反观他自己,虽然年轻,虽然在所谓年龄上比楚棠小十几岁,可按照这种趋势,终有一天,他会比楚棠更快老去。
郁恪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这个心愿自从遇到楚棠开始,就一直埋在他心底——他希望自己长成一棵比楚棠还要高的大树,好好护住楚棠,不让他有丝毫烦恼。而另一方面,看着楚棠不曾改变的容颜,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快长大,这样楚棠就不会见到他衰老的样子了。
但就像他阻止不了楚棠离开一样,他也阻止不了这种趋势继续存在。
而且,他以后还能不能留在楚棠身边还未有定数呢。
郁恪眼眸一压。
不管楚棠要去哪儿,他能留一天是一天。就算楚棠离开了,他也一定会找到办法去找楚棠的。
楚棠道:“到时辰了,你等会儿去喝药,好好养伤。我出宫一趟。”
郁恪立刻收回那些心绪,瞪着眼,仿佛下一秒楚棠就要离开一样,紧张道:“哥哥要去哪儿?”
“回府,我还没和郁慎道一句别。”楚棠道。
“哦。”郁恪低眉顺眼了一会儿,很快就又道,“我陪你一起去。”
楚棠办事向来光明磊落,一时没察觉郁恪话语下要防着他跑路的意思,只摇头道:“你得去喝药换药。谨遵医嘱,伤才会好得快。”
郁恪不依不挠,道:“你等我喝完,再和我一块儿回国师府,不好吗?我也好久没去国师府了。”
“……你先把药喝了吧。”楚棠道。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黎原盛的声音,道:“启禀皇上和国师,徐太医来了。”
郁恪道:“药这不就来了?哥哥等我!”
像是怕楚棠拒绝他,他大步走了出去。
楚棠不喜欢书房染上药味,郁恪就从不在他书房里换药,只到外间换便是。
楚棠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了。
去到外间时,郁恪已经脱了上衣,正冷着脸由太医剪下绷带,绷带会黏连伤口,解下时会很痛,郁恪却毫无反应,坦露着伤口,好像还在神游天外,手指轻轻转着佛珠,不知在琢磨什么。
一见楚棠来了,他立马收起老神在在的样子,龇牙咧嘴着喊轻点儿。
太医猝不及防见识到皇上变脸的本事,手一抖,不小心压在伤口边缘,郁恪叫了一声,太医连忙跪了下来:“微臣该死!”
郁恪理都不理他,只顾看着楚棠,泪眼汪汪的,道:“哥哥我好痛!”
楚棠走过来,皱着眉打量他的伤口,伤口较之前天,完全不见好转,反而有撕裂的趋势:“怎么看上去越来越严重了?”
郁恪道:“不知道……是不是这毒太厉害了,我以后都不会好了?”
他虚弱地伸手要抱,楚棠只好递了只手给他,转头去问太医,道:“太医,陛下伤势如何?”
“回国师的话,陛下身子骨强健,想来不会伤及根本。但禁不住病情汹涌,伤口复发,一时抵抗不住毒素也是有的。”徐太医回道。
“起来吧。”楚棠道。
郁恪坦露着线条好看的腹肌,笑道:“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好。”
“胡说。”楚棠看了看端盘上的碗。
碗里的药已经被郁恪喝了,只剩下一些药渣。
楚棠眉间蹙了起来。
按理说,喝了上好的药,也敷着宫中的上品创伤药,伤势应该有好转才对。且现在是冬天,不容易感染,怎么郁恪的伤口看上去还有发炎的趋势?
郁恪一边抓着他的手,一边吸着凉气上药。
等换好了药,郁恪穿上衣服,整了整袖子,高兴道:“哥哥,我们回国师府吧。”
去国师府的路上,楚棠想起一事,问道:“你是如何得我不是这里的人的?”
郁恪眼神描摹着楚棠的眉眼,似笑非笑道:“哥哥的样子从未变过。”
楚棠没说话。
郁恪忽而展开一抹笑:“至于如何确认的,我才不告诉你。说了你就真了无牵挂地走了,我要你时刻挂怀我,哪怕只是因为一个疑惑。”
马车在国师府门口停了下来。
郁恪先下了车,回身伸出手去。
楚棠没理他,直接下来了,郁恪神色自若地收回手,道:“对了,哥哥,我想起来,你那影卫……”
“被你调去感业寺了是不是?”楚棠淡声道。
郁恪讪讪笑了笑:“我只是蒙了他一下,谁曾想他真的去了呢。不过等我的伤好了,国师也确实会和我去感业寺举行祭祖大典,就不是诓他了。”
楚棠懒得说话了。
他今天回来就是要把千机阁和国师府的事情料理好。所以一下马车便直接去了自己的书房,在暗格里找出机密的信件,一一回复。
郁恪不打扰他,在书房找了本书看了起来。
忽然,一个人影从门口冲了进来,直直朝楚棠那边跑去,郁恪眼疾手快,一把就伸手拦住了,道:“你这小孩,把楚棠撞坏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楚棠吗?”
郁慎被他毫不费劲地捞起,在半空中扑腾着小短腿,使劲瞪他:“关你什么事?”
“真是太不懂事了。”郁恪摇头,教训着郁慎,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会背《帝范》了,可懂事了。”
楚棠摇头,起身想要接过郁慎,郁恪却像瞥见什么要命事什似的,侧身不让楚棠碰郁慎,道:“哥哥不要碰他。”
“怎么了?”楚棠问道。
郁恪骨节分明的手一指郁慎脖子后,质问道:“小孩,你是不是生病了?”
郁慎本来怒巴巴的,一听这话就安静下来了,不折腾了,垂着头道:“楚哥哥,我好像生病了。”
楚棠伸手要去探他脖子,郁恪像老鹰拎小鸡一样,轻轻松松拎着郁慎转了个身:“先传大夫来看看。哥哥离他远点,传染到你就不好了。”
郁恪人高马大的,挡在他前面不让他接触郁慎,楚棠无奈,收回手,道:“我看看怎么了?”
郁慎乖乖垂下头,露出脖颈后的红色斑点,小声道:“不知为什么,身上长了小包包,痒痒的。”
楚棠不懂医理:“是虫子咬的吗?”
“应该不是,”郁恪一边将郁慎提远点,一边回头对楚棠说,“还是小心为妙。”
郁慎想去抱楚棠,但这个所谓的皇帝堂兄一直不让他转过身,还一本正经指责他,说:“有病怎么还敢接近国师?若国师身体有恙,你就得株连九族了。”
“你别吓唬他。”楚棠道。
这玩笑话一听便知是恐吓小孩子的。
郁恪却板着脸,道:“我是认真的。我知道哥哥喜欢这小屁孩,但到底是来历不明的人,该仔细着点。”
郁慎瞧瞧郁恪的神色,忽然也哇哇大哭起来:“对、对不起,楚哥哥……我不知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楚哥哥……”
“没人说你说故意的,你哭什么?”郁恪骂道。
郁慎抽抽搭搭说:“我、我就是害怕……它们好痒,我想哥哥帮我挠。”
郁恪立马拉下脸来:“你敢让楚棠给你挠?”
楚棠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郁慎缩了缩肩:“不……不敢。”
楚棠道:“小孩子小磕小碰总是有的,说不定是吃了什么东西,惹了湿气。”
恰好小青急急忙忙过来了,郁恪随手将郁慎扔给她,道:“快带下去看病。不许他靠近国师。”
“是,奴婢遵命。”
郁恪回身,道:“我可不管他吃了什么磕了哪里,我只管着哥哥是不是健健康康的。”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落寞了下来:“哥哥不管在哪里,都要平平安安的。”
屋内的火炉正暖,窗户外的风雪依旧。
楚棠封信的手一顿,点头说好。
听到他说好,郁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高兴了起来,双眸亮亮的,像一个大狼狗瞄见了远方掉着肉骨头,在心如死灰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朝气蓬勃地要围着楚棠蹦蹦跳跳:“哥哥,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对吧?”
楚棠想了想,回答道:“会的。”
他想的是,只要这个帝师系统没关闭通道,他总能来回于两个时空,等他有空了,或许会回来看看郁恪,相见也不是什么难事。
郁恪继续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哥哥会期待与我相见吗?会不会嫌我烦?”
楚棠说:“只要你改了那份心思,我便期待。”
郁恪失落地耷拉下肩膀,像一只狼狗难过地垂下耳朵,小小声道:“我不会改的。可我也不会就此不去找你。”
“什么?”楚棠没听清,问道。
郁恪摇头,笑了下:“我是说,我可能又要不听话一次了。”
楚棠淡淡道:“你不听话无理取闹的次数还少吗?”
第76章 谢绝转载
因为宫中有人来禀, 说左相有急事要和皇上与国师商议, 楚棠安排好事情就和郁恪回宫了。郁慎有小青他们照顾着,应该无尤, 他就没多上心。
二人回到宫中时, 容约已经在御书房候着了。
“参见陛下,参见国师。”容约行礼道。
郁恪坐在桌前,楚棠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道:“左相请坐。”
容约坐他在旁边, 看了楚棠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了又忍,像是忍不住了,道:“听闻国师近日都住在宫里, 是有什么事吗?”
郁恪在整理着他桌面上的奏折, 闻言, 手上动作不停, 只悄悄往楚棠那儿瞥了一下。
“无事, 只是和陛下有事相商。”楚棠淡道。
容约脸上忧色不减。
他是知道楚棠要离开的,前些天乍一听眼线来报, 说国师进宫,似乎与皇上起了争执,闹得不可开交, 连殿外都能听到棍子打人的声响, 可见争吵之激烈。
朝中大臣不知道皇上和国师争执, 但也知晓皇上这几天心情不佳,特别是提及国师时,皇上格外易怒,朝臣们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不敢多说,只能在私底下揣测。
一联系到楚棠说要卸任、而皇上不同意的事,容约就自觉想明白了——是不是因为皇上执意不允许国师卸任,而国师又坚持,师生俩就吵起来了?
他这几日一直在向皇上请见国师,皇上却数次拒绝。他旁敲侧击着问国师是否触怒了龙颜,郁恪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国师借住几日罢了”,他便不敢再问,怕郁恪以为他和国师勾结,牵连了国师。
后来听说国师不曾踏出紫宸宫,他就觉察出一些不对劲来:若皇上不想让国师离京,何必将人看的这么紧?简直像圈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样。
容约又想到了那块写着“楚佞”的石头,心里一惊。莫不是皇上听信了那些传言,真以为国师是所谓佞臣,要将国师杀了,以保国运?还是他现在长大了,权力稳固了,不需要国师辅佐,甚至怕这个老师功高震主,谋朝篡位,便想先下毒手,鸟尽弓藏?
他一边觉着这不可能,一边又觉着可能,既焦心又愤怒,今晚便不顾黎原盛阻止,一定要他传话说要见国师。
所幸国师还在。
楚棠道:“多谢左相关怀,我和陛下师生一心,你不必担忧。”
看着楚棠安然无恙的样子,容约心里像是一块巨石落地,大大松了口气,道:“什么事这么急,要你连夜进宫,还借住在陛下以前的宫殿里?”
郁恪放下奏折,挑了挑眉,道:“是私事。朕和国师亲密无间,抵足而眠也是常有的事,左相何必如此担心?”
容约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要不他怎么从郁恪的话中听出了暗暗的挑衅和炫耀?
可楚棠面色淡淡的,似乎习以为常,他便收了这些心思,严肃着一张俊脸,不卑不亢道:“回陛下的话,确实是臣多心了,请陛下恕罪。”
郁恪笑了笑,一副明君大度的样子,说:“朕怪罪什么,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