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他们还要去万字塔, 整理抄写书卷。
虞长乐和敖宴可以说是一战成名。无念长阶的第一第二名,试炼第一天便双双倒数第一;
入学第一天便触怒章自华,荣获罚站和罚抄;
逃跑被抓,被六桃真人提着领子拎回来;
前脚站完,后脚就被踢去万字塔,课余时间一律关在塔内。
“现在怕是所有人都认识我们了。”虞长乐皱着眉,端详着手中书卷,“这是什么?看不懂。”
敖宴道:“抄就行了。看懂做什么?”
话虽如此,他也没怎么动笔。
万字塔说是“塔”,其实还是一个嵌入山体的石窟。以地面为分界线,向上是一个塔的形状,向下也是一个倒扣的高塔,宛若镜面倒影。
螺旋状的阶梯自上而下,嵌着无数充作光源的灵石;阶梯围绕着中心的长柱,每层都有平台和桌椅,供人研读。
“对了,宴宴。”虞长乐搁下笔,手撑着下巴开始聊天,“你说书院欠龙族一个人情,是什么?”
敖宴往下瞥了一眼:“就是那块‘歇龙石’。”
顺着他的视线,虞长乐看到在上下两尊塔的交界处,悬着一枚巨大的石头。石头是深灰色,乍一看十分普通,里头闪烁着细小的彩光。
似乎有幽幽冷气从石头上散发出来,看久了,虞长乐仿佛躁动的神思也平静了下来。
“歇龙石,能保温度不变,干湿适宜。定人心性,恢复体力。”敖宴言简意赅。
虞长乐点头:“那确实很适合万字塔。”书籍保存对这些条件要求极高,这样一来,这千万本书籍既不怕火灾,也不怕受潮发霉了。
“歇龙石一共有两块,皆出于东海。”敖宴看字看得头痛,随手一丢也开始聊起天来。
虞长乐道:“还有一块留在龙宫了吗?”
“不。”敖宴看了他一眼,“还有一块在秀荣钟氏。”
“钟家?”虞长乐怔了怔,“不是已经……”
并州的秀荣钟氏,坐落于仙府山上。曾经的天下第一世家。钟鸣鼎食,实力雄厚。
在钟氏最鼎盛的时期,仙府山收的门生数量一度超过映鹭书院。
但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按照虞长乐粗略的认知,百年前,原本如日中天的钟氏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几十年前便彻底覆灭,被现在的琅琊沈氏取而代之。
“大约是两百年前,钟氏当时的家主来求借歇龙石。”敖宴语含嘲讽,“说是借,谁都知道他没打算还,后来钟氏覆灭,东海也不屑趁人之危。歇龙石就留在仙府山了,现在也不知在哪。”
虞长乐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钟氏走向末路之前,家族子弟行事不端,嚣张跋扈,强抢歇龙石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那么映鹭书院的这块歇龙石,就是唯一一块了。
说完闲话,虞长乐又开始抄书。奋笔疾书了一个时辰,他伸个懒腰,俯瞰了一眼密密麻麻、深不见底地延伸过去的书籍,倒吸了口冷气。
“不抄了,不抄了。五百本得抄到猴年马月去?”虞长乐抄完大半本,手都要抽筋了。章自华没有规定书目,却要求选书厚度不得低于一指,拿在手上都掂得出分量。
“有没有什么法术能帮上忙的?”虞长乐问。
敖宴抄几个字转一会儿笔,勉强抄完半本。他抬头看了眼入口,道:“法术没有。不过,可能会有人来帮忙。”
“谁会来帮这种忙!”虞长乐想了想,“莫非是沈明华?不会吧……”
算算时间,他们是提前来到万字塔的。今天下午没有授课,现在是刚刚午休结束。
“你看。”敖宴抬了抬下巴。
“虞公子!敖公子!我来了!”只见入口处冒出两个脑袋,沈明华笑得喜气洋洋,欧阳苓则是一脸郁卒。
虞长乐振奋起精神:“你们真的来了!”
欧阳苓翻个白眼:“不是他拖着我,我才不想来。”
沈明华顺着阶梯咚咚咚往下跑,一边挥着手:“抄书这种事情,找我啊!!我被我爹罚抄的书还少吗?放心,我避开了章自华的视线,其他先生都不会管这种事的。”
“……”虞长乐诚恳地,“我们就需要这种老手。”
*
四个人抄五百本书,工程量也是十分浩大。
沈明华和欧阳苓不是次次都来,前者来的次数较多。屋舍、学舍、练武堂、万字塔,几点线的时间仿佛过的很快,转眼天气已经炎热起来。
虞长乐春时下山,这是他在人间渡过的第一个夏天。也是他十九年来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碧落山的结界之内,是没有冬夏的。满山绿树,花鸟明艳,四季如春,这便是碧落山。碧落山之所以被怀璞老人命名为“碧叶之落”,是因结界内即便树叶落下之时,也是青碧欲滴的。
虞长乐只在话本里见过四季变换,还有十三岁那次溜到碎棠镇,见识过人界的冬季。
“终于凉快了!”欧阳苓冲进万字塔,顿时大喊一声。接着长舒一口气,贴在了凉爽的木质阶梯上。
她像个泥鳅一样,几乎是“流”下来的,“啪叽”一下坐到了常坐的位子上。虞长乐、敖宴、沈明华三人已经在抄书了。沈明华旁边摞的纸页最多。
“我又被罚了。”虞长乐郁闷道,“再加十本。”
敖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活该。”
“我感觉章自华是不是在针对你?”沈明华龇了龇牙,做出一个“嘶——”的表情,“别人睡觉都是罚站,只有你是罚站又抄书。”
章自华不教武学,只传授基础知识,什么草药辨识、世家历史等等等,全都归他管。因此他的课也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加之最近天气炎热,他的课上常常睡倒一大片。
虞长乐更郁闷了:“不是。我是画小人儿被他发现了,我说,‘我都会背了,不听也没事’。他就生气了,加了十本——要求至少两指厚。”
不过他本来也就是被章自华点名的常客,章自华喜欢针对他也不是错觉。但这牵扯到虞长乐母亲的事,他也不好多说。
“虞兄,你不知道,你们俩是特别受人崇拜的!”沈明华见他神情,便转移话题,“呃……当然,还有敖公子也是。”
敖宴反应冷淡,应了一声。
欧阳苓道:“我看受欢迎的只有虞公子吧。”
敖宴是东海龙族这件事,并未张扬,知道的也只限于先生和他们四个。但敖宴做派矜骄,开口便是恶声恶气,没人愿意和他说话。
要沈明华说,整个映鹭书院,能受得了敖宴脾气、还和他成天待在一起的只有虞长乐;
而敖宴也只会在虞长乐面前,收敛一下那纨绔脾气。沈明华深知若不是有虞长乐坐在这,这位二殿下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
虞长乐则是人缘极好,每次被点名,底下便哄笑不止,下课后也是调侃四起。甚至他被罚抄书,都有人抢着要来帮忙。
这样两个人,真不知道怎么才会凑到一起的,沈明华腹诽道。
敖宴睨了他一眼,沈明华立刻坐定,装作一心投入书本的样子。
虞长乐抱着一摞古书回来,坐着翻看。他其实并不排斥看书,在碧落山时没有书看,话本都被他翻得烂了边角,现在书籍琳琅满目,他却拿着《灵草纲要》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咦?”翻着翻着,虞长乐忽然动作一停。
欧阳苓道:“怎么,书里有花?”
沈明华伸长脖子:“给我看看,嘛玩意?”
“没什么。”虞长乐这样说着,嘴角却带了笑,把那本书放到了敖宴眼前。
敖宴拿起来一看,见书角作者提名是“葛生”。纸页极其古老,泛了黄,有种一碰就碎的脆弱感。翻过来一页,上头画着一只鹭鸟。
笔法与秘境石窟里的一模一样。
里头全是诗,但虞长乐觉得,这些诗应该都是唱出来的。有写一男一女一对情人相处日常的,也有风花雪月山盟海誓的。有自创的,也有摘录的。
语句算不得多精妙,却胜在字字有情。
虞长乐未尝情爱滋味,只能猜想,白鹭先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这些词句的呢?以至于隔着脉脉时光的洪流,依旧刻骨铭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虞长乐轻声念出来,指尖点着桌面,渐渐带上了唱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敖宴知道虞长乐会唱歌吹小调,却不知他随意编一段曲,也能唱得这么好听。沈明华和欧阳苓全都停了动作。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虞长乐桃花眼形状极美,不管注视着谁,都仿佛深情又温柔的样子。眸子清如山巅初融的泉水,敖宴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但他分明又是目光澄净,没有半分杂念。
敖宴翻完一本白鹭先生的诗本,道:“别唱了。这本太薄,你别想偷懒。”
“我抄给自己看。”虞长乐哈哈笑道,凑过去看敖宴,“你好像挺喜欢,那我回去后唱给你一个人听?”
沈明华、欧阳苓:“……”他是从哪里看出敖宴很喜欢的样子的?
敖宴道:“随便你,爱唱就唱。”
夏日的阳光照耀着岑山,暑热蒸腾,万字塔里清凉如水,不时传来笑声闹声,还有歌声。无忧无虑,年少不识愁滋味。
章自华站在塔外,听了半天,叹口气离开了。而世间的风云变幻,仿佛也与这小小的一隅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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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开始切卷啦。
第30章 青竹映雪
两年半后, 冬。映鹭书院。
天上还飘着雪花, 岑山连绵山峰都染上了白色。房舍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武学堂外的练武场已被积雪淹没, 一个浅青衣裳的年轻人正在扫积雪。
年轻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高腿长,浅青色衬得他宛如拔节的竹。只是黑发松松地歪在脑后, 有几缕头发掉在颊边, 沾着细碎雪粒,显出少年的调皮劲儿来。
他脚蹬皮靴,腰系蹀躞带, 小臂上一道皮护腕,干练简约。积雪很快就被他清扫出了一大片出来,而他拄着扫把, 开始偷起了懒,足尖在雪地上画了一只王八。
“小鱼师哥!”有个声音喊道,在积雪里蹬蹬蹬踩出一行脚印, “我来找你切磋!”
虞长乐眉毛一扬:“别踩坏我的画儿!”
抬眼间,便见他貌美风流, 如三月桃花灼灼地开在了冰天雪地里。小师弟即便见惯了虞长乐的好相貌, 也不觉暗自不忿, 怎么天赋和外貌全都点在了一个人身上呢?
这样想着,那一只脚便凌空踏来,把王八壳儿踩花了。
“哇, 郑一凡小师弟, 你没大没小!”虞长乐嘴上语气夸张, 手上动作却极为轻松写意,就着扫把拐就站了起来。
郑一凡使的是一把长棍,木质漆黑油亮,虞长乐的扫把显得格外寒酸。
他一边用扫把拆小师弟的招,嘴上还不带停:“早说了,想赢我再过五年。你这木头挺好啊,你爹新给你买的吗?要我说,练武堂的棍子就可以了,学的又不是绝世秘籍……”
郑师弟恼羞道:“闭嘴!”
俗话说,“枪似游龙,棍若雨”。郑一凡气势汹汹,棍如疾风骤雨,但不管是抡、劈、戳、撩,每一下却都被那不像话的长柄扫把挡下。
虞长乐两年来主学的是棍术,武器别具一格——一把钓竿。但此人从来名列前茅,时常第一,偶尔第二第三。郑一凡知他那非夷竿不是凡品,乃忘忧竹所制,柔韧非常,且长短变化应对自如,却不知他随手抄个扫把也能打,不由暗暗心惊。
“不打了,不打了。没意思。”虞长乐笑嘻嘻道,手腕一绕一挑,郑一凡的长棍就被挑飞了出去,栽进了雪地里。郑一凡也被带倒,一屁股坐进了雪堆里。
郑一凡跳起来道:“师兄你认真一点好吗!!”
虞长乐道:“我很认真啊。你脚下虚浮,底盘不稳,手劲不足……”
听虞长乐分析了一小段,郑一凡再是不满,也只能点头:“好吧。什么时候再和我切磋?”
虞长乐笑眯眯:“看心情。你要是喊你们学剑的师弟来啊,我保证奉陪。不对,最好是师妹,小师妹有意思。”
郑一凡睨他:“欧阳苓?”
“……”虞长乐道,“还是算了。”
“你一个偷偷学剑的,就别和人家正经子弟打了。输了多丢我们棍派的脸啊。”郑一凡认真道。
“滚滚滚。你师兄我天才不凡,玉树临风,是那种会丢脸的人吗?”虞长乐道。所有人都知虞长乐热爱剑术,常溜到剑派学堂去听课,但郑一凡对此持保留态度。
——谁知道虞长乐是为剑术,还是为欧阳小师妹,还是为那位敖公子呢?
虞长乐和敖泽流,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两位还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映鹭书院风气开放,不少人都偷偷押注猜这两人会不会其实是一对儿。
不过郑一凡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泽流君是没人敢惹的杀神,虽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有不少传言。有说他是凡人家的贵公子的,也有离谱的说他是妖怪的。但总之,没听过他有什么桃色消息;
虞长乐却是不少女弟子倾慕的对象。小鱼师哥的出身并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原本是某个山中的小门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