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帽子看着文弱秀气,饭量却堪比田悟修,一晚上,一个做,一个吃,到天亮的时候,厨房里里外外终于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了——连最后几块老姜都被田悟修做了姜汁圆子。
高帽子还是双眼亮晶晶的一脸期待,他衣衫实在太过肥大,也看不出肚子鼓不鼓,反正吃东西时那股子斯文优雅派头半点变化都没有,看起来似乎颇能再战几轮。
田悟修凶狠地扫视了一遍厨房,除非他能把木柴炖了,否则再没有什么能做给高帽子吃的东西,终于死心,心中却还是忐忑,小心翼翼问:“你吃饱了么?”
两把小扇子又忽哒扇了一下,高帽子用大概是这世上最干净最纯良的眼神望着田悟修:“吃饱是甚么?”
累得腰都要断了的田悟修终于发现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那个,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高帽子拢袖拱手作答:“在下青华宫司水星君,因天生地长无有姓氏,天帝赐名叫做云华,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田悟修极慢极慢地放下手中的菜刀,摸摸自己额头乱跳的青筋,猛地跳起身冲进被道观诸人遗忘很久的小仓库,在堆满灰尘的书架上唯一一块干净地方摸出一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提灯照着稀里哗啦翻了一通,然后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拎着书回到厨房,指着书上一幅图,问:“这个?”
高帽子看了一眼那本书上的文字和旁边的画像,摇头道:“画的半点不像我。”
田悟修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木立当场,如魔似幻,风中凌乱。
活的,神仙。
还没等田悟修想好怎么面对这位理所当然留下来等吃下一顿饭的司水星君,空空如也的厨房已然让道观诸人炸了锅。
逛了一晚上的灯节,后半夜才睡下,睡饱一觉起来,肚子已经饿扁了,然而,道观上上下下竟然一口能吃的东西都没有!
诸人纷纷互相指责,都道是旁人的不好,没有守好家,让田悟修钻了空子,只有师父和田悟修大眼瞪小眼,双双保持沉默。
师父为甚么不吱声,田悟修知道,田悟修为甚么不吱声,师父暂时还没想明白。这孩子向来既贪吃,脸皮又厚,但从来没像这回这样,把道观所有存粮都吃干净过。正月里百业不兴,想临时买点吃食喂饱道观十几口人绝对是个麻烦事,最后还是推车出城找家富裕的农户,厚着脸皮死磨硬泡买了半车萝卜一小袋元麦一小袋豆子。
田悟修做了他在道观里的最后一顿饭,萝卜丝豆饼。
师父说:“出门长点眼睛,回来时别迷了路。”
田悟修回答:“我能不能带两张饼,路上吃?”
师父拦住要上前打骂的诸人,卷一张饼子塞给田悟修,道:“走吧。”
田悟修给师父磕了三个头,走了。
除了这张饼子,他两手空空,破破烂烂的棉袍子里只揣了个扁扁的小匣子,贴着他心口,硬硬的,还有点热乎乎的。
田悟修道术不精,他师父可不是完全混日子的,云华是纯仙之体,真给师父看见了,只怕瞒不住,田悟修没办法解释怎么就凭空捡来一个神仙,更没办法解释自己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在正月十五这个正经的斋日给云华喂了几片猪肘子。小道士斋日偷吃不算大事,给正经的星君吃酱猪肘子和蒜泥汤冻……田悟修颇觉自己脑袋顶上电光闪闪,似有大事不妙。
云华从头到尾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田悟修也不顾上琢磨这位星君怎么天真成这样,一门心思想把他先藏起来,自己的小屋一眼望到头,实在没有藏人的地方,正急得团团转,乖乖坐在桌子边上眼睛跟着他转来转去好半天的云华问:“田兄为何事焦急?我可帮得上忙?”
田悟修站定,对啊,云华是神仙啊。
“那个,星君可会变身?星君是神仙,若给别人看见了,会惹出事来的。”
云华竟也没多问会惹出什么事,只老老实实点了个头:“会变。”
田悟修大喜,扫视一圈看看叫他变个什么才好,看了一轮家具用器破鞋烂袜乃至木头瓦块等等等等,怎么看怎么和云华不搭,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终于开口:“可会变小些?”
云华点头,也不见他捏诀念咒,只眼前一闪,就小了下去,变成寸许高的小人儿,立在桌子上,问:“这样可行?”
人虽小了,却还是那身宽大的白袍和高帽子,身形纤巧,脸孔显得越发精致好看,双眼亮如点星,田悟修咽了口口水,道:“行。”
现下这个小号的云华便坐在田悟修怀中的匣子里,安安稳稳。田悟修一路出城,找个僻静的所在坐下歇息,先撕下一角饼子塞进匣子,云华很是欢喜,低头捧着饼子小口小口啃,便像小猫小狗一般甚乖巧,田悟修看着实在可爱,忍不住伸一根手指摸了摸云华的头。
云华却一怔,仰头看他,田悟修惊觉不对,慌忙缩手假装无事发生,扯开话题道:“星君此番下凡,是专为看灯?”
云华咽下口里的饼子,方答道:“前日去东海与友小聚,吃多几盏酒,路上有些头晕,想着按下云头来人间走走,顺道醒醒酒,见你这里人头攒动很是热闹,便来瞧瞧。”
“星君这样在人间东游西荡的,也不急着回去,不妨事吗?”
“我那司事少,日常有些案牍,自有人处理,若他们做不了主的,等我回去再看也无妨。”云华道。
田悟修起了兴趣:“不知星君平日里都忙些甚么?”
云华垂下眼帘,道:“没什么,都是一些琐事罢了。”一幅对于此事不想多说的样子。
田悟修也撕下一角饼子送进口里,慢慢嚼着。
本就是急就章凑合出来的,缺油少盐,又冷了,因混了豆面,冷掉之后还有些豆腥气,其实并不算好吃。
可是看云华,半点也没显出这饼子不好吃的样子来,虽然一张小小面孔垂着看不清楚,但依稀眉眼间还能看出几分欢喜。
算了,不想说,就不问,他既爱吃,就随他吃几日,反正神仙饿不死,弄到吃的就吃,弄不到就不吃。等什么时候这位神仙吃够了,也就回天上去了。至于给纯仙之体在斋日喂酱肘子什么的……或许云华不说,天上也不会计较?更不会迁怒于道观?
反正罪魁祸首是自己,自己走了,道观怎么都不会被牵累。离开道观刚好可以四处走走,想来也是件好事,田悟修又愉快起来。
留下最后一小块饼子塞进匣子,给云华没事啃着玩,反正他现在个头小,这一小块饼子够他啃很久。田悟修想,干脆云华就一直这么小得了,小号的好养活,自己牙缝里省一口,就够云华吃半天了,这么一想心情越发好,哼着小曲一路往前走。
一般人正月里很少出门,虽然去年连续旱灾,普通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入冬到现在又没有下雪,可以料想明年日子只怕会更艰难,但一年苦到头,正月里还是要歇一歇的,因此官道上人极少,前后看看,道上行走的竟只有田悟修一个人。
今上喜欢热闹,灯节不仅城里弄得花团锦簇,连城外的官道上都扎了十里彩灯,可惜毕竟出了城,许多灯笼破了也无人打理,在寒风里晃晃悠悠,发出扑拉扑拉的声音,显出些破败之象。
田悟修也不害怕,他一身穷道士打扮,两手空空,衣袍破烂,得多不开眼的贼盗会来抢他?
可惜他忘了一件事,正月里很少人出门,贼盗只怕也好些日子没开张了。没鱼虾也好,田悟修虽然两手空空,但怀里鼓鼓囊囊,正是一只肥虾。
五六个手持草叉棍棒的粗壮汉子从林中跳出来围住了田悟修,领头的拿着一把柴刀,看着好似贼首模样,指着田悟修喝令:“交出财货,饶你不死!”
田悟修大大吃了一惊,好汉不吃眼前亏,慌忙抱头跪下,求道:“各位好汉饶命,各位好汉如此英雄,我但凡有一文钱,必定孝敬各位好汉,只可惜我是个穷道士,身无长物,就一件道袍还破烂了,实在没甚财货,请好汉饶命!”
贼首指着田悟修胸口:“怀中何物,交出来!”
田悟修一呆,不由自主捂住胸口。
那是云华。
见他迟疑,贼盗更加确信他怀中必有财货,上来两人便扯他衣服,田悟修左支右绌,到底给那二人将匣子掏了去,献给贼首。
贼首高高兴兴打开盖子,却“咄”地喊了一声:“却是个空匣子!”说完便要丢掉,旁边一人慌忙拦住:“别扔别扔,说不定有夹层。”
贼首听着有理,便交给那人,满怀希望地盯着。那人里里外外仔细半晌,还转圈敲了一遍,失望道:“竟当真只是个空匣子。”
贼首心情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希望——失望——希望——失望的大起大落,很是愤怒,劈手夺过匣子远远丢开去,喝道:“没的消遣老子,我杀了你个腌臜!”话音未落,不由分手便是一刀劈落。
这柴刀磨得锃亮,贼首又身大力沉,一刀劈下带着风声,田悟修心道大事不好,却已来不及躲,只得抱头闭眼,只望能死得痛快些。
却不知云华躲到哪里去了?匣子里竟是空的。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田悟修忽然觉得身周一凉,一股不晓得哪里来的水团团拥住他,扯着整个人急速退开,慌忙睁开眼睛看,眼前已是一片汪洋。
贼盗被莫名其妙的大水冲得东倒西歪,手中的草叉棍棒什么的都被大水卷走了,想抓着什么东西定住身形,奈何水势实在太大,竟抓手不住,转眼间便被冲得老远。
田悟修身边的水慢慢退开,在他眼前逐渐凝结成了一个人形。
是云华。
还是那身肥肥大大的白袍,形状奇怪的高帽子,面上的神情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宛如结了一层严霜。
不,说严霜都不对,更像万年不化的冰雪,彻骨森寒。
云华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这一片大水便仿佛有了生命,一部分钻入地底,仿佛从未出现过,一部分裹住几个贼盗,将他们死死冻结在冰晶里面。
几个大冰块晶莹剔透,里头的人还保持着一脸惊恐的模样,似乎还在挣扎着要爬出来。
田悟修惊魂甫定,才发觉自己身上透湿,周遭天寒地冻,转眼眉毛上就挂霜了,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裹紧衣袍也没用,衣袍都是透湿的,也开始结冰。
田悟修冻得牙齿打战,口齿不清道:“那几个人,是死了么?”
云华转头望他,表情非常奇异:“你希望他们活着,还是死了?”
田悟修又打了个喷嚏,用力搓着自己的手臂,道:“至少,罪不至死。”
云华望着他,冷漠空洞的眼神慢慢生出了几分光彩,他轻轻甩了甩袖子,冻土中凭空涌出一眼清澈的泉水,自行攀升,漫到田悟修身上。
是热的。
云华伸手召来那几个大冰块,伸指在冰上写了几个奇怪的符号,顺手一抹,冰块化为无数冰晶,便如星光般随风飘飞四散,里面的人颓然倒地,一动不动,仿佛死人。
身上的衣服却是干爽的,胸口也在微微起伏。
云华低声道:“待他们醒了,会全然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说罢抬眼看着田悟修,“我没有杀人。”
眼神中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哀伤。
田悟修忍不住安慰道:“我知道你心慈,只是为了救我,果然是神仙,赏善惩恶,又不滥杀无辜。”
云华垂下眼帘,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田悟修听不清,只见云华嘴角微微翘起,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田悟修心中猛得一痛,却又不晓得如何去哄,思来想去冒出一句话:“这泉水里有鱼吗?我烤鱼给你吃。”
云华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半晌,终于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有。”
眉眼弯弯,双眸中有星光闪动,田悟修如遭雷击,好一阵头晕目眩。
捡个破石片剖腹刮鳞,田悟修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两条大鱼,血淋淋的抓着伸到云华面前:“给点水。”
云华乖乖抬手,指尖涌出清水,还是暖的,田悟修就着水流洗鱼,赞叹道:“当真方便。”
冬天枯枝多,柴火随手捡捡就有,田悟修很快就在背风处架起柴堆,将用树枝穿好的鱼架在柴堆上,浑身上下找了找,没有找到火种,从袖子里顺手掏出点破棉絮,捻成火引,捡两块石头敲出火花,点燃火引,继而又燃着了柴堆。
火苗渐渐升起,大鱼在火舌舔舐下渐渐散发出香气。田悟修拍拍手,道:“你看着火,过一会就把鱼翻个面,我去找些盐来。”
云华好奇:“你去哪里找盐?这里什么都没有。”
田悟修神秘一笑:“我一准能找来,你等着。”
云华便乖乖坐在火堆边上等,时不时将鱼翻个面。
田悟修回来时,见鱼已烤的差不多了,却半点没有焦糊,赞美道:“甚好,星君于做饭这件事只怕有天赋。”说完问云华要水净了手,将小心一路托回来的石片凑近烤鱼,仔细将上面些许白色粉末涂在鱼身上。
云华问:“这便是盐?”
田悟修嘿嘿一笑:“对,这就是盐。”他挺挺胸膛,“好叫星君得知,贫道也是神仙,唤作司盐星君,专管天下各色咸盐。”
云华不由莞尔:“原来司盐星君便是在大石头上往下刮盐的。”
田悟修睁大双眼:“你怎晓得我从石头上刮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