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挺忐忑的,他能感觉到手指按着的脊背蓦地一僵,他低头,撞进一双漆黑冷寂的眼睛——徐迟正静静地看着他。
周岐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大庭广众,接受万人审视,他仓促地瞥开眼,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往回找补,但又觉得说什么也找补不回来,只能绷着脸一言不发。
徐迟盯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条思考了几秒,很自然地接了话:“你放心,我轻易不会死的。”
这句话近乎于承诺。
周岐耸动喉结,又转回目光,但徐迟已经垂下了眼睑,两人没能有眼神交流。
“你说的。”周岐紧随而来声音在风中扬了起来。
徐迟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随着点头的动作颤了颤:“嗯,我说的。”
中界大峡谷外,孙勰稳稳降落,两人抓紧时间,飞快地滑下来,嘱咐了孙勰几句便往峡谷奔去。
入口处,植被完全被破坏,裸露的地面呈可怕的灰黑色。周岐蹲下来研究,发现原先这里肥沃的土壤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全部转化成了之前倾斜面上才有的冰沼土,贫瘠冷硬。这种土质的变化似乎还在迅速蔓延,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上翘面的植物眨眼间全速枯萎。
形势不容乐观,两人的心都往下沉了沉,起身往峡谷中走去。
走到一半,就无法再行进寸步。
黑沉的海水已经漫到峡谷中段,咸湿的海味裹挟着寒风扑面而来。
“周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倾斜面进入峡谷前,通往倾斜面的入口处长出了嫩草?”徐迟伫立海边,海风吹得他额发飞扬。
“记得。”周岐补充,“气温也诡异地上升了。”
“我怀疑。”徐迟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海平面,“倾斜岛可能每隔一段时间,上翘面和倾斜面就会对调,就像一个上下不停的跷跷板。而我们要想成功通过关卡,就得阻止这个对调的过程。”
“如果整个岛是个可操控的机器。”周岐沉吟,“为了公平起见,我会把转轴中心设置在小岛中心,也就是——”
“中界大峡谷!”
周岐徐迟同时出声。
“没错,一切变化都是从这里开始!”周岐激动地一拍大腿,“机关肯定在这里没跑了!”
徐迟环顾四周:“但我们不知道这个机关到底长什么样。”
两人于是在峡谷内来来回回地走,留意任何值得注意的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推进,谁也不知道下一轮倾斜角再次缩小会是什么时候。但毫无疑问的是,等下一轮海水上涨,整个峡谷都会被淹没,到时候别说是找机关,想进来都得潜水,那才是真正的回天乏术。
周岐越找越暴躁,很想扛个火箭炮来把峡谷一整个而全端了,但这个理想注定无条件实现,于是气闷得不行,走两步就踹一脚崖壁泄愤。最后在距离海水两米远的位置,他一脚蹬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这一脚没使多大力,那块岩石却突兀地陷了进去,同时发出卡拉卡拉的生涩响声,就像生锈的钢铁履带在转动。
周岐心中一喜,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地方,连忙冲徐迟招手。
徐迟小跑过来,两人对着陷进去的岩石研究了一会儿。
没研究出什么名堂。
徐迟于是又补上大力一脚。
岩石整个儿都陷了进去,崖壁缓缓朝两侧打开一条可供一人穿过的缝隙。
与此同时,大地又震了震。
不好!
意外发生前,周岐只来得及抓住徐迟的手,猛涨的海水猝不及防兜头淹了过来,上吨的海水顷刻间尽数涌进狭窄的峡谷,势如万马奔腾,虎龙咆哮,带来的可怕冲击力将护住徐迟的周岐重重拍打在崖壁上,海水灌进轰鸣的耳道,他闷哼一声,哇地吐出一口血,下巴磕在徐迟头顶,手臂软软垂落下来,竟是被直接拍晕了过去!
徐迟水性极好,曾经还在部队里拿过潜泳冠军,加上刚才海浪那一击的分量大都被周岐分担走,他得以安然无恙。但饶是他心理素质经历过专业且严苛的训练,此时看见黑沉海水中漂浮着的血雾,瞳孔还是骤然一缩,心跳大乱。过速的心跳只会无谓加速肺泡内氧气的消耗,他竭力稳住心跳,屏住呼吸,从周岐怀中挣脱出来,反勒住周岐的肩膀,往方才崖壁上现出的缝隙泅游过去。
如果那一瞬间缝隙打来时他感觉到的扑面而来的风向没错,穿过缝隙,底下应该就是……
“咳!”昏迷中的周岐猛地咳嗽了一声,口鼻溢出细密的泡泡,脸憋得通红。徐迟加快了游泳的速度。周岐的这一系列反应是海水呛进气管,氧气也消耗殆尽的征兆。
海底的暗潮不时将人裹挟着推远。
徐迟一手勒着周岐,一手扒着缝隙一边,海水一会儿把他往里推,一会儿又把他往外拉,他咬牙稳住沉浮的身体。
周岐无意识地挥舞着四肢,似乎是想攀住任何能攀上的救命稻草。
坚持一下。
再多坚持一下。
徐迟奋力游过一段极狭的通道,耳边传来哗哗的滔天水声,怀里的周岐忽然间停止了抽搐,舒展开的手臂在海水中如海藻般无力地漂浮。
已经是最后的极限了。
徐迟的心脏蓦地抽了一下,几乎停摆,没有过多的思考,他掰过周岐的下巴,掐着两腮迫使对方打开紧扣的牙关,然后凑过去,把憋得发疼的胸腔内的最后一口气尽数渡过去。
第46章 戟出鲸落
周岐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恢复了一点宝贵的意识,他动了动指尖,有水珠源源不断地扑打在脸上,仿佛置身于淋浴房的花洒下。
身体很沉,濡湿的眼睫毛很沉,胸口上也被什么重物压着,他透不过气,本能地抬手推拒胸膛上压着的重物。甫一触及,摸到微凉滑腻的肌肤,再摸索着往上,是湿透的衣料和柔顺的毛发,周岐的手微妙地顿了顿,刷地睁眼。
后脑勺创口的刺痛在彻底清醒的刹那化作音符,上升至喉咙,再从抿紧的嘴角溢出来。
怀里的人被短促的闷哼声惊醒,双手抵着周岐的胸膛,蹭地坐起。
周岐被猛地一压,又是一声痛呼,模糊的视网膜上映出空白着一张脸的徐迟。
徐迟刚醒,头发凌乱,双眼涣散,反应迟钝到近乎呆滞。他困惑地望着周岐,似乎不明白周岐为什么鬼吼鬼叫。
周岐的伤口痛得要死,无力解释,只能通过观察周围景象来缓解注意力。
哗哗的水声来自于徐迟身后崖壁上挂着的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瀑布,湍急的水流轰然而落,涌进宽敞的地下河,迸溅的水花劈头盖脸地砸在头脸和身上。这里似乎是倾斜岛内部的地下溶洞,空间很大,但水位线仍在持续上涨。他们正位于河岸边岌岌可危的岩石上,照这个趋势下去,若苏醒得再晚一些,恐怕就会在昏迷中被直接淹死。
也就是说,一觉醒来,他们还是要与时间赛跑。
周岐判断完形势,把目光转回来,聚焦在徐迟脸上。
疼痛还在脑子里飘动,不那么钻心了,但无处不在,犹如一层惨淡的薄雾。
此时看徐迟,也就跟雾里看花没什么区别,眼睛看不真切,但心里知道很美。
只可远观的那种美。
水已经涨了上来,淹了耳朵,瀑布憾人耳膜的巨响隔着一层水终于减弱了一点。
若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也算美事一桩。周岐此时身在地下洞穴,与徐迟待在一起,又是生死存亡前路未卜际,脑子里忽然就闪过这么一句话。
登时浑身一震,震惊完,眸子黯了黯。
死在一处什么的,他周岐倒是没什么不可以,就是不知道人家乐不乐意。
多半恐怕……是不乐意的。
是啊,凭什么呢?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通。
正胡思乱想,徐迟回神,一把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不问意愿强行按头,很不温柔地察看起他脑后的伤口,并冷冰冰地吐出伤情:“口子有点深,出去得叫任思缈缝两针。”
周岐的额头被迫磕在他硌人的锁骨上,有点懵,机械地点头:“啊。”
徐迟看完伤口似乎松了口气,又把人推开,扶着湿滑的石壁站起来,动作看起来有些滞涩。
“我被撞昏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周岐跟着起来,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你怎么也晕过去了?”
徐迟平直的肩线绷紧了两秒,轻描淡写地回答:“累到脱力。”
周岐不疑有他,搔搔鼻尖,挺不好意思的:“游泳本来就挺消耗体力的,当时水势又猛,你还得带着我,辛苦辛苦。”
徐迟没作声,目光短而迅捷地滑过周岐仍沾着水汽的嘴唇,下颌处鼓出的咬肌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怎么了?”周岐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徐迟摇摇头,伸手指了指瀑布上方:“我们穿过大峡谷的缝隙,然后被水流一路冲下来。过来看,这里的石壁上有箭头。”
徐迟又指向他背后的墙壁,周岐凑过去,果然发现上面有人为凿出的箭头标记。标记很深,料想用的应该是特别锋利的锥斧之类的工具。
地下很黑,只有一些浮游生物发出泠泠微光。
周岐为了看清徐迟,得凑得很近,问:“走吗?”
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徐迟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往后拉开距离,答:“走。”
两人于是循着墙上的箭头蹚水前进。
海水从脚踝逐渐漫到膝盖,落后半步的周岐在黑暗中忽然开口:“我刚昏迷的时候,好像还抓紧时间做了个梦。”
徐迟没心思闲聊天,但出于礼貌,还是接了话茬:“什么梦?”
“乱七八糟的。”周岐说,“好像是在什么花田里,金灿灿的,有好多蝴蝶在身边飞来飞去。”
描述挺抽象的。
徐迟冷漠地哦了一声。
“其中有一只蝴蝶停在了我的嘴唇上。”周岐又说,听声音他好像用手指捏住了嘴,导致口齿不清,但不妨碍徐迟听懂,“还扑扇翅膀,把风都灌进我嘴里了。”
徐迟脚一滑,差点跌进水里。
周岐连忙扶住他的后腰,语气紧张:“靠,你没事吧?头晕吗?”
“没事,踩了个石头。”徐迟摆手,清了清嗓子,黑暗很好的掩饰了他窘迫的神色。
这么一打岔,周岐就没再接着说他的梦。
又无声走了一阵,徐迟还是没忍住,问:“后来呢?”
周岐:“什么后来?”
“蝴蝶落在了你的嘴上。”徐迟提醒,“你什么反应?挥手把它赶走了吗?”
“没有。”周岐耸肩笑了笑,“你猜我做什么了?”
“什么?”
“我一张嘴,把蝴蝶给吃了!哈哈哈哈哈!我真是个鬼才!”
徐迟:“……”
行吧,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个改编的鬼才。
周岐在梦里的迷惑行为成了这段枯燥无味的路程里唯一的调剂品,此人百无聊赖,猜测起蝴蝶生吃起来是种什么口味,后来还开始研究应该通过何种烹饪方式来使其变得美味,说着说着,两人同时感到汹涌而来的饥饿感。
肚子发出的抗议声在洞穴里此起彼伏。
饿得两眼发昏的徐迟不得不阴恻恻地终结话题:“蝴蝶吃起来什么口感我不知道,但人肉吃起来,应该还不错。”
周岐瑟缩着打了个冷战,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而此时,海水也已漫到小腹。
二人行至标记消失的地方。
视野尽头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磨盘,磨盘由岩石打造,一共分为三层,每层都有三米来高,上下咬合,表面刻着符咒般的道道水纹。
这时,沉重的磨盘转动起来,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巨响,“咔哒”,大地都为之震了震。
周岐徐迟随即扶稳墙壁,并第一时间感知到脚下地面的倾斜角再次缩小。
“看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机关了。”徐迟当下做出判断。
“你是说。”周岐头皮发紧,“我们要让这么大个的东西停止转动?”
两人对视,同时感到棘手。
不说他俩现在两手空空,武器全被海水卷走,就算没被卷走,两把拿不上台面的砍刀也很难撼动这庞然大物分毫。
“走,先爬上去看看。”周岐搓搓手,建议道。
徐迟表示赞同。
大磨盘高度差不多十米,每层相咬合的地方也有抓手,爬起来倒是不费力气。
两人上到最顶端,发现了磨盘中央紧密嵌合、正徐徐转动的钢铁转机。
周岐盯着转机看了几秒钟,转头又爬下去:“等我一下。”
再上来时,他把外衣扎成包袱背在身后,里面兜着两块大石头。
他把石头搬出来,丢进转机。
只听喀喇喀喇几声爆响,那转机的齿轮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直接把石头绞成了粉末,威力强得令人肉颤。
“嘶——”周岐一屁股坐到地上,十指屈起狂挠头皮,“石头也不行,这他妈怎么搞?”
“这转机可能不是暴力能阻止的。”徐迟抱着双臂站在转机边缘。
太近了。
转机锋利的齿轮几乎擦着他的脚尖而过。
周岐一抬眼,吓得魂飞魄散,声色俱厉地吼道:“徐娇娇你他妈不想被绞成肉沫儿就给我站远点!”
徐迟恍若未闻,犹自站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