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就知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周岐呷一声,耸耸肩,“以后不叫你徐娇娇,管你叫徐苦苦。”
徐迟不置可否,他垂下眼睑,摩挲起颈间黑绳,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实则波涛汹涌。
天合皇室唯一的继承人,若成功逃脱,算算年纪,今年刚好也二十九。
年龄对得上。
袁启,周岐。
名字的发音也像,且无独有偶,改名后偏偏姓周。
当年护送皇室成员安全撤退的死令是徐迟亲口下的,执行人正是灰鲸部队陆军中尉周行知。
周岐曾说,他以前另有一个正经名字,后出于某些原因,只能弃之不用。
某些原因。亡国之子,潜在的头号政敌,这当然是天大的原因。
对了,还有击剑,这小子击剑的水平远超常人,虽然天合政府期间,几乎人人都会耍两把重剑,但技艺娴熟能于自己一较高下的高手并不多见。
种种巧合撞在一起,若周岐真是袁启……
徐迟暗自捏紧了怀中襁褓的一角,面色复杂,心潮起伏,指尖微颤。
他脑海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当年的小王子殿下,怎么长歪了,养成了这副猫嫌狗憎的德性?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周行知究竟是怎么养的孩子?
不,冷静。世上巧合千千万,不可只靠只言片语捕风捉影,盲目断言。
况且,如果周岐真是袁启,他怎么会认不出我?难道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了吗?对某些人而言,七岁确乎还未真正记事,不记得似乎也正常。
徐迟这厢目光明灭,兀自纠结。
那厢周岐一把烫手山芋转手,排山倒海而来的困意随即强势清空大脑,刚刚还睁着眼睛看星星的他没两秒就陷入睡眠。
徐迟原本还想再试探几句,转眼看见周岐肩头的血色,面色沉了沉,掀了身上的兽皮给他盖上,掖好,不再说话。
翌日清晨,火堆被扑灭,周岐被冻醒,搓搓胳膊张开眼,发现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
他蹭地跳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捧着迷迷糊糊的脑袋跑去河边,掬了一捧冰水浇脸,登时清醒。他看看天色,有点不好意思:“咳,怎么也不叫醒我?时间宝贵呐,不容耽搁。”
任思缈朝正擦枪的徐迟努努嘴:“喏,你去问问你家徐娇娇,是他警告我们别出声儿,让你多睡会儿的。你也是,肩上的伤那么严重,血都把衣服浸透了也不吭声,要不是……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少激烈跑动!能不能别跟只大马猴似的,拔脚就是跑!”
周岐才不听她,奔过来乐不滋滋地搂过徐迟肩膀,一副哥俩儿好的样子:“疼人还是咱徐娇娇知道怎么疼人,这一觉睡得爽!来,作为报答,哥给你亲一口。”
徐迟推开他撅起并凑过来的嘴,严肃里带着一丝庄重:“注意言行举止。”
周岐也没真想亲,他就打打嘴炮,当即见好就收,嘴下留人,笑眯眯地摸起下巴上泛青的胡茬。
这时,收拾铺盖的冷湫打旁边走过,狠狠剜了这孟浪登徒子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姓周的流氓总调戏她家上将!
周岐接收到凉飕飕的敌意,顿时起了揶揄的心思,胳膊肘杵杵徐迟:“娇娇啊,你说你这成天的,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如果我是女孩子,主动投怀送抱,你也这么端着吗?”
徐迟觉得这个假设很蠢,他选择保持沉默。
周岐却是玩性大发,同时又存着点隐秘的探知欲,他凑近徐迟的耳朵,说话之间,轻挑的笑音先行入耳:“娇娇啊,你有因为什么人失控过吗?”
徐迟脊背微僵,偏头,认真答到:“如果你是别人,女孩子也好,男人也罢。”
“嗯?”周岐支着耳朵等下文。
“在你离我这么近的时候。”徐迟四指并拢,手刀架在他的喉结上,“已经轮不到你还有开口问我是否曾因谁失控过的机会。”
周岐只觉得喉结一凉,敛了调戏的神色,小心翼翼将那只手挪开,悻悻然:“开个玩笑嘛,上纲上线的。行了,准备好就出发吧!”
后面那句他是朝大队伍喊的,嗓门洪亮。
同时也用这动静掩下他的心惊。
徐迟的意思是,换个人敢这么造次,早就见阎王去了。也就是说,他周岐是不同的。
虽然知道这个不同仅仅是因为他们并肩作战,是暂时的盟友,每别的意思。
但周岐的心脏还是经不住咚咚狂跳起来,萨满的神鼓似的,震耳欲聋。
按照计划,他们一行人今天的任务是沿河流前进的同时寻找足够安全的避难场所,最好能保证在周岐徐迟外出探路的三天内,全员无虞。
这在广阔的冻土平原上,并非易事。
不过,上天眷顾,最后还真他们找到这样一处地方。
那地坑口窄肚大,易守难攻,曾经是冰原熊冬眠用的熊洞。此时洞里空空荡荡,熊不知所踪。老休斯说,警戒力不足的幼熊在冬眠期间常常会被狼或者其他什么野兽刨出来吃掉。这个坑洞可能就属于这样一个倒霉熊。由于在地底,这种洞穴很难被制霸天空的飞蛾发觉,再往深了挖一挖,扩大一番,作为天然防空洞,容纳下三四十个人不成问题。
安置的问题一解决,周岐给小崽子喂饱了羊奶,趁其睡得憨甜,慢慢挪交给任思缈。然后清点弹药武器,简单捎上些饼子和水,一一叮嘱剩下的通关者务必保护好土著民,就头也不回地与徐迟一同上路了。
“其实转化对象是有选择的。”走出人们的视野范围后,徐迟冷不防开口。
“怎么说?”
由于地面倾斜,他们行走起来与登山无异。周岐防着徐迟脚滑,故意走在后面,方便随时搭把手。
“每个石屋都有人转化成土著民,唯独我们一行四人安然无恙。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是不是有点太幸运了?”徐迟确实走得略显吃力,但说话仍旧连贯清晰。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周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难道跟其他人比?我们四人哪里比较特殊?”
“如果按飞蛾突袭那次战役的贡献值排名,你我算得上比较有用,可小湫与任医生呢?被转化的人里有两个我有印象,他们都骁勇善战,有点身手,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徐迟显然在思考,没怎么注意脚下乱石,周岐一面走,一面还得替他清理脚下,“所以不是贡献值,是什么别的东西,我总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但……”
它一直待在潜意识的黑暗里不愿意浮现。
“那就先不想。”周岐安慰,“这玩意儿就跟灵感一样,你想抓的时候偏偏抓不住,然后总在奇怪的场合下冒出来,给你当头一击,醍醐灌顶。这就是那什么教里所说的,大启示。”
“你说得倒是很有经验的样子。”徐迟失笑。想多了头疼,他索性听周岐的话,晃晃沉重的脑袋,不再纠结。
花了近一个时辰,他们以极快的脚程抵达河流尽头,远远望见传说中的中界大峡谷。
那是山脉中间硬生生裂开的一条缝隙,极狭,宽度仅容两人并肩同行,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这种地势对他们来说简直得天独厚,只要成功进入,异形飞蛾因其过于庞大的身躯与翅膀,断不可能挤进来追击,他们可获得一丝喘息。
难就难在,如何趟过峡谷前的那片广袤的不毛之地。
蛾子们似乎也知道这是从倾斜面进入上翘面的必经之路,空地上方,总有监守的飞蛾在低空徘徊不去,似乎在巡查是否有可疑人物。
周岐徐迟伏卧在积雪里,一步一步匍匐前进。他们身上的白色狐裘与背景融为一体,猎枪均已上膛,紧急时刻只需扳下击锤,子弹就会齐射而出。每前进五十米,他们就会停下休整,冰冷的积雪被体温融化,很快就浸湿内衫。雪地上一条蜿蜒的行迹线逐渐显形。
徐迟牙齿打颤,他体力差,只能缀在周岐身后,靠周岐替他在及膝的雪地里劈开道路。
起码,起码要支撑到中途。
他不停揉搓冻僵的手指,好让十指始终保持灵敏。背上那杆枪仿佛越来越重。腹部似乎抵到什么硬物,他伸手拔起,是人的一半颅骨,他蹙眉,扔掉,继续前进。
胜利在望。
“咕——”
头顶那两只笨蛾子终于察觉到有什么活物在眼皮子底下公然犯禁。
它们尖叫一声,俯冲下来。
“我在这!”
周岐率先跳起,夸张地挥舞双臂,撒开丫子,拼命往大峡谷跑去。
他们离那救命的一线天仅剩下不过百米的距离。
他主动现身,吸引了天空上的全部注意,蛾子们对其穷追不舍。
徐迟仍匍匐在原处,朝手心哈了口热气,冷静地架起枪。
枪声久久未响起。
周岐意识到可能是他跑得太远,徐迟无法瞄准目标。于是他咬紧牙,一个急刹,脚跟一转,又出其不意地往回跑,同时大喊:“你他妈快点!老子现在就是个人形靶子!”
飞蛾转瞬即至,缀在身后,不停高空喷射着腥臭的毒液,周岐跑起来无法预测动向,他不停地改变方向左冲右突。这种复杂的路线有效降低了被毒液射中的几率。周岐虽莽,但也并非不惜命,他很忌惮那些强腐蚀性的液体,因他见过那些惨死在毒液下的尸体。
战后掩埋尸体,某位不幸的土著人头脸皆被腐蚀,头皮溃烂,眼珠与嘴唇被烧光,沾血的肌腱和白色条状物从眼窝里垂落出来,十分瘆人。
肺腔内的空气迅速燃烧,周岐不得不降低速度,就在毒液与他擦肩而过并差点触到他耳朵时,背后终于传来一声短促坚定的枪声。
异形飞蛾应声倒地,脑浆迸裂,翅膀在雪地里扑朔抽搐。
周岐双手手掌拄着膝盖,弯腰喘完粗气,上去就给了这畜牲一脚。
“让你追,长了双翅膀了不起?翅膀再硬,飞起来再快,也快不过你岐哥的……”
狠话还没说完,飓风裹挟着冰雪兜头袭来。
周岐抬手掩面,被强风逼得连退数步,半张的嘴里被一口泥雪混合物堵上,他转头呸掉,眯眼极力找回视力。
原来是另一只飞蛾扑扇翅膀卷起地上积雪,它趁周岐暂时被雪粒迷了眼睛,自风中猝然钻出,抬起强健的前肢直直朝周岐胸口刺来!
而这次时间实在太短,视线亦受阻,徐迟的子弹根本来不及瞄准要害——
第33章 失控
距离目标对象十几米时,寻常人会高估射中对方的几率,并低估火药爆炸声和子弹击中物体的巨大声响。但徐迟不是常人,他十岁杀第一人,十六岁领导整个暗杀任务,是有丰富杀戮经验的士兵,在子弹还在半途飞翔时,他已明确知道轨迹偏移,无法射中目标。
于是他第一时间伏身,拉栓上膛,重新瞄准。
射偏的子弹打在飞蛾坚硬如铁的狭长口器上,铛的一声,被反弹进雪地里,留下一个孔洞。
这粒小小金属产生的瞬间冲击力震得飞蛾有点头晕,但这点小插曲并不妨碍它将刺刀状的前肢噗嗤一声刺进目标的胸膛。
周遭仿佛突然被按下静止键,一切喧嚣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飞蛾一对巨大的翅膀仍高频扇动着,持续刮起风暴。冰冷潮湿的空气在肺脏里凝结成冰碴,磨割着气管。
瞄准器模糊的视野里充斥着寒霜白雾,周岐直直地立在雪地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把刺刀般的前臂自他的前胸刺入,自后心穿出。
周岐不是不动,他只是被钉死在那里。
心脏在肋骨之间剧烈跳动,浑身凉透的血液火山爆发般涌上大脑。徐迟向来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他端着枪站起,听见膝盖骨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紧盯着那个直立的身影,瞳孔颤动。
“嘶——怎么连病号都不放过?”
“那什么,哥以后让着你。”
“人生呢,就是醉酒和醉酒之间的间隔组成的,而哪部分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到现在也没研究出来。”
“你呢?想尝尝被活活冻死的滋味吗?”
嚣张的,颓丧的,嘴硬心软的,各种各样鲜活的周岐自眼前走马灯似的转过。
肆虐的雪花仍然打着旋儿扑打在面上,雪粒钻进眼睛,融化成液体,濡湿睫毛。徐迟忽然意识到,这不光是异形飞蛾的掩体,同时也是他的。
于是他不再瞄准,这把猎枪的弹匣里有七发子弹。
拉栓,扣下扳机,子弹出膛,再拉栓。
被某种愤怒支配,他整个人笼罩在肃杀与硝烟中,双手架枪,身形笔直如长剑,踩着堪称优雅的步伐,步步逼近,如地狱里爬上来的鬼修罗。
等七发子弹全部击发完毕,他扔掉已无用武之地的猎枪,拔出腰刀。
刀尖拖曳在雪地里,划出一长条白色的印迹。
等等,有哪里不对。
正当他思考着如何把那个巨型怪物大卸八块时,他终于拉回失控的理智,发现违和之处。
没有血。
那两把贯穿周岐身体的前肢上并没有沾上鲜血。
他停下,耸动鼻尖,空气里除了毒液的腐臭味,枪支的硝烟味道,凛冽的霜雪气息,没有血腥味。没有,就意味着……
“喂!”这时,前方传来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嗓音,“打死就够了,你还想把它打成筛子吗?子弹这么不值钱呢?”
徐迟缓缓偏过头,轻轻眨眼,有人影自纷扬大雪中朝他走来,冰雪被踩在脚底时打出的嘎吱响声听来有如和平的颂歌。熊熊燃烧的火光与瘆人的杀意自那双漆黑的瞳眸中悄然褪去,他低下头,虎口抵在刀鞘,收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