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什么?”
苏十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新郎啊,”姑娘大大方方地看着他,露齿一笑,脸颊露出两个小酒窝,声音甜的像是浸了糯米酒。“所以那天我捡你回来了,阿娘可高兴呢!说是若你身子好了,又肯留下来,这个月就替咱们办酒,来年就赶得上抱个大胖小子!”
苏十三眼前一黑,好险没当场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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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三天过去了,你们拖到现在才来报我?!”
青柳大郎脸上难得染了些尘灰,正在焦躁地骂人。“让你们看着人,你们怎么看的?!”
“白爷,咱们这不都赶着往崖关吗?战事吃紧,就……就没敢报。”
“放你娘的狗屁!”
青柳大郎手中刀花转了一下,指向说话那个小兵。“让你们替爷看个人!爷让你们上场了吗?啊?主次都分不清!人都不会做!”
他骂的颠三倒四,那些小兵也不知听懂没,只拼命低头缩成鹌鹑状。最后见青柳大郎骂的终于歇下来要喘口气,忙屁颠颠地送上水囊,小心翼翼地问道,“白爷,那咱眼下怎么办?”
“怎么办?给我回头去找!”
“这,这好容易把崖关彻底打下来了,再进一步,可就是京城啊!爷,等去了京城,白爷您可就……”
“去他娘的京城!”青柳大郎愤怒道,“爷爷我就这么一个心头好!结果,结果你们给弄丢了!老子要那些劳什子富贵给谁显摆!”
他说着大口喘气,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双瞳仁内山崩海啸。
所有汹涌情感,一时间全部冲上来,震的他眼前一阵阵冒着金星,鼻端发酸,像是喉口吞了一口烈酒,又像是含了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最后只得哐啷一声扔下刀,又开始在这空旷的荒地上转圈圈。
宝贝儿为什么要走?他到底哪里做错了?他一定是哪里做错了!
青柳大郎双手一击掌,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来,在最后一次见到苏十三时,宝贝儿曾经与他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了一架来着?
青柳大郎皱眉沉思,但是脑袋里空空的,像是下了一场橙黄色的迷雾。所有有关于苏十三的一切,都隐藏在迷雾的深处,影影绰绰的,瞧不分明。
“你们可有惹他生气?”
“没、没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
青柳大郎掉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分派给苏十三的两个亲兵。“当天夜里是谁值的班?”
“……是,是我。”当天夜里抱着枪靠在树根底下坐着打盹的小兵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可我真的就只盹着了一会儿。”
“其他人呢?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吗?那么大一个活人从你们面前走过去,就没一个发现?!”
“……爷,苏少爷如果真的想跑,咱们也防不住啊!这,这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放你娘的狗屁!”
青柳大郎勃然大怒,冲过去一人一脚都踹翻了,穿着军靴的脚踩在人类柔软肚皮上,然后他突然扬起脸,诧异地看向西南方向。
“这几日,起了台风?”
“啊,啊?”
众人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顺着青柳大郎视线望过去,只见黄昏的天空中突然间布满了赤色云彩。云彩遮天蔽日,隐隐的像是从云层里头滴下血来。
一滴。
两滴。
淅淅沥沥的,分明没有血雨下垂,众人却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爷,这天气?”
青柳大郎沉默地凝视现出异象的天空,耳边骤然响起苏十三愤怒的咆哮声——大郎,这只是一个小世界而已!你是不是演戏演的太认真了?!
……演戏嘛?
青柳大郎皱眉,苏十三的声音言犹在耳,可是苏十三的面目却像是笼罩了一层穿不透的迷雾。他看不清他。
他好像,渐渐地就快记不起他了。
“爷?白爷?”
“……嗯?”青柳大郎收回视线,整个人不可察觉地微微晃了一下。“崖关已破,传令下去,咱们立即去京城!”
“那,苏少爷?”
青柳大郎眉头皱的更深了,转而困惑地道,“自然是你们去找人!爷爷我去京城!眼下京城无主,谁先抢到先机,谁就是皇帝!咱也捞个皇帝当当,哈哈哈哈哈!”
众亲兵见青柳大郎翻脸比翻书还快,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头儿笑了,这是好事!于是他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朗朗,传遍了崖关内外,在山野间震荡不休。
“爷,您做了皇帝,那咱们可就跟着风光啦!”
“那是!”青柳大郎翻身上马,扬起脸,笑的意气风发。“待爷功成名就,你们就跟着爷爷我一道,吃肉喝酒,都捞个官儿当当!”
“好!”
漫山遍野的轰笑声。惊飞了头顶上空成片寒鸦,呱呱地扇动翅膀自血色天空飞过。
第116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29
苏十三弯腰在海边捞鱼。
他从船上大批大批地往下倒生鲜,活鱼挺着肚皮在岸边翻滚。阿美欣喜地迎出来。“十三,你回来了!”
苏十三抬起头,在阳光下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糯米牙,眼儿弯弯。他高声答道,“是啊,今天运气好!多出来的,咱们去集市上换药。这十天半个月的,你阿娘的药材钱都有了!”
一个月前,他莫名其妙流落到海滨村。这个叫阿美的姑娘自称救了他,然后又说要同他成亲,苏十三一度很恐慌。但是还没等他养好伤离开,第三天,阿美的娘,就是那个看起来长相十分柔美的40多岁的中年女人,突然染上怪疾。阿美孤身一人,急的只会抱着她阿娘哭。
苏十三想,好歹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于是他便留下来,白天出海捕鱼,晚上陪阿美一起在油灯下织补渔网。
这日子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一个多月。
原本他也是想从青柳大郎身边逃开,所以去哪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亘在苏十三心头的那个结却仍然没能打开。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贴烙饼一样,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海风夹杂咸味一丝一缕飘入鼻端,他心里盘算着,大郎该打到京城了。
大郎他过得好不好?他是否有派人出来找他?如果迎面撞上了那些找他的奉川军的兵,他该如何解释?
但是想了这么多,如今他连一点信息都得不到。
没有青柳大郎的信息,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想起过他。更从没碰见过一个活的奉川军的人。
过往那些日子,像是场梦,在海风吹的七零八落。捡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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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十三今天带回来好多鱼虾,还有条30多斤重的呢!”
阿美夸张地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那条鱼的长度,随后哼着小调而,转身将屋里的窗户微开了条缝。阳光从窗户缝隙间打进来,照亮床上面色蜡黄的阿美的娘。
阿美娘转过头,努力地微笑了一下。“十三可真是个能干的男人!”
“可不是哩!”阿美笑嘻嘻地走到床边坐下,脸上荡漾出恋爱期才有的光彩。“阿娘,等你病好了,我就同十三去说,让他留下来吧?”
阿美娘沉默了片刻,随后犹犹豫豫地小声道,“我瞅着十三那样子,心里头怕是有人了。”
阿美愣了一下,随后挑眉笑了笑。“管他有没有人!他既不提回去,想必就算有过,也是分开了。”
“可是这样总归不好……”
“阿娘,”阿美轻快地打断她的话,然后突然收住笑认真地道,“咱们只是借他留个种。到时候村里头有个娃娃跑来跑去,多快活!”
“你就没想过将他的心也留下来?”
“要他的心作什么!”阿美笑了笑,“这年头,能有个娃娃就行了。只要他愿意,我就同他多生几个娃娃!”
“你个大姑娘家,开口生娃,闭口成亲,也不害臊!”
“臊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儿?”
苏十三笑着从外面走进来,身上只套了件汗褂儿,裤腿高高卷到膝盖,带着一身海腥味。
统共就三间草房,因为阿美娘生病,如今占了正屋,阿美与苏十三分别蜗居两侧。但是苏十三要往自己的房间去,必须得从阿美娘的卧室经过。
苏十三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笑嘻嘻地道:“伯母今日精神头看着,像好些了。”
“好多了!”阿美娘笑着答了一句。
阿美转过头,当着她娘的面,就对苏十三道:“十三,之前同你说的那事儿,你考虑清楚没?”
“啥、啥事儿?”
苏十三最怕阿美提这茬,只装作听不懂。他揉了揉头,尴尬地笑道:“我这刚出海回来,脑子不清爽!”
如今,他一头板寸也长得长了些,鬓角挂下来,眉目俊秀。与阿美走出去,宛若一对璧人。
苏十三逆光站着,阿美看着他忍不住有些发痴,她轻轻咬了下嘴唇,指尖绞着乌黑麻花辫儿,脸颊不知不觉的红了。
“就是,就是……你我成亲那事儿。”
“啊!那事儿啊,哎呀,这个我想起来刚才船可能没栓好,我再去看看!”
苏十三慌慌张张就要往外逃。
阿美气的一跺脚,直接追出去,一把拽住苏十三的胳膊,大声道:“你总得给句实在话!愿意还是不愿意?”
哪有这样的人!
苏十三心里头慌的一批,但是他连头都不敢回,声音小的跟蚊子哼哼似的。“阿美,我同别人有婚约了。”
“我晓得!”
“你晓得?!”
苏十三震惊地回头。
“但是你在这里一天,就做一天我的男人。我也不多求你,只要你给我留下个孩子!”
“这、这可使不得!”苏十三慌的耳根都火辣辣一片燥热。“阿美你长得这么漂亮,心地又好,将来……”
“将来也没指望!”阿美利落地打断他的话。“这村子你来了一个多月,也看清楚了,除了你以外,哪里还有个男人?就连六七十岁的阿爷都叫他们征兵征走了!如今你是海神送过来的,是天赐给我们海滨村的男人!”
哎哟喂!这姑娘,够凶悍的!简直恃美行凶!
苏十三连连推拒,想把阿美的手甩开,但是阿美却步步紧逼,声音越说越大。
“我一个姑娘家,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求你给我名分!就这样,难道你都还不愿意吗?”
阿美气的胸.脯剧烈起,杏子眼内泪光蒙蒙。
美是极美的,可是苏十三心里头却猛然像叫蜜蜂蜇了一下,疼的慌。他想起那夜在昏暗的大院内,借着煤油灯一缕微弱的光,青柳大郎躺在枕边曾对他说,十三,等这天下平定了,咱们就回剑阁!到时候我去找灵拂提亲。
那时两人说好了,将来他会随那条龙一起回到龙墟,从此后天长地久,漫长余生共度。
属于他们的本原世界,是在遥远的灭天界和更遥远的神秘的龙墟。这方小世界,说穿了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阿美,你再这样的话,我恐怕今日就得走!”
苏十三垂下眼皮,神色淡淡的。这次他没去看阿美那双永远含着情意的杏子眼,但不是因为躲避,而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他一静下来,周身就像绝缘体,万事不过心的漠然。
他的这份决绝,就连阿美都感觉到了。
一直紧攥着他的那只小手终于颓然放下去。然后下一刻,阿美用手捂住嘴,拼命忍着哭,从他身边快步跑出去。
苏十三扭头看向阿美跑开的背影,半晌没吱声。
背后阿美娘咳嗽连声,艰难地宽慰他道:“阿美从小没有阿爹,都是我给惯坏了!十三,你可别往心里去!”
“伯母,”苏十三回头看向病床上面色蜡黄用包头巾裹住所剩不多秀发的女人,真心诚意地道歉。“这件事是我不对。”
“婚嫁的事情,从来勉强不得。”
阿美娘挣扎着坐起上半身,背靠在床头,在又一阵剧烈呛咳后,窸窸窣窣地从床铺里头摸出一样东西来。
“十三,海神的传说是真的,我们没有骗你!”
苏十三视线落在阿美娘手上那东西。是卷羊皮纸,边缘破损,有明显的焦黑烧痕,可是苏十三凭直觉是件来历不凡的宝贝!与这破破烂烂的海滨村和四面漏风的草房子不搭。
苏十三定了定神,走过去从阿美娘手中接过羊皮纸。然后瞬间如同被天顶炸雷击中,险些惊的魂飞魄散。
羊皮卷上,这弯扭宛如折枝花卉的文字,他在灭天界曾在三师兄手上见过!
“这、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是海神庙里供着的啊!”阿美娘咳嗽连声。她忙用手捂住嘴,小心地不要让唾沫与其他分泌物溅到苏十三身上。
苏十三紧紧将手背在身后,借以掩饰手指颤抖的异状。然后抖了半天,强自镇定地单手替阿美娘倒了杯水,扶着她喝了一口。
阿美娘缓了缓,又抬头挣扎着与他说道:“三百年前,海滨村原本是有海神庙的。不知是哪一年,庙里遭了大火,随后又在一次涨潮的时候叫海潮冲了大半,那以后去的人就少了。但还是有个守庙的人。这东西就是从那老头儿手上得来的。那老头儿说,有一日海神会送来一个男人,这东西就是要交给他的。这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说是老头吃多了酒满嘴胡嚼。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从海里冲上来又活着的……真的只有十三你一个!我们真的没骗你!”
“我信!我都信!”
苏十三紧紧攥着那张图纸,眼眶内泪光汹涌,草屋内光景一阵模糊一阵清晰。——这分明是当时当日,他在灭天界神庙中所见到的书籍!
这东西怎么会流落到此方小世界?!
是否除了他和青柳大郎外,众师兄们也曾来过这里?!
但是他们是何时来的,如今现状如何?他离开灭天界时师尊与一众师兄到底奔赴何方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