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声中,依稀夹杂锁链哗啦啦的响动。
他耳尖动了动。那锁链的响动声掠过水面,簌簌入耳。
“谁?”
过了一息,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施主你又是何人,因犯了何事,被押送至此处?”
是个和尚!
灵然挑眉,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敢问大师是?”
那老和尚的声音再次传来。“贫僧法号明溪。”
这可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然精神一振,大呼道,“你就是那个东安寺中的住持?!”
明溪明显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答道,“真是想不到,这已经过去十年了。不知施主是从何得知老衲的身份?”
我可就是为了你来的!
“小和尚我来自倭国,师尊名号空寂。”
那头明溪老和尚沉默良久,才道,“二十年前的故人。”
灵然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尖。道,“可不是!师尊坐化前叮嘱小和尚我,务必要来长安寻你。没想到大和尚你竟然在这里!”
“一别经年,空寂法师居然坐化了么?”明溪老和尚惨笑一声,带动锁链一连串叮铃哐啷声。
灵然虽然与那日本便宜师父只有一面之缘,但想起那个光线浅淡的下午,空寂面皮下垂的脸,居然也难过了一瞬。
“咳咳,大和尚你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那个钟小姐……”
别是你当真瞧上了人家姑娘的美色吧?
那钟姑娘可真是国色天香!
灵然暗戳戳地想,又咳了两声。“那姑娘到底是人是鬼,为何能死两次?”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理寺的名称实则沿袭自北齐,初唐时已经有了。十三不读书,请大家原谅他。哈哈哈哈哈哈
第51章 孤僧灵然(志怪)17
明溪叹息一声,声音越发疲惫。“小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哎呀,东安寺中传的纷纷扬扬……”灵然突然住口,察觉到自己失言。
果然,明溪接着诧异地道,“那寺中早已荒废。十年前,老衲被官府捉拿,老衲收下的那些徒儿都已被遣散。还俗的还俗,杖杀的杖杀,早就一个不存。你从寺中听谁说起?”
灵然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东安寺门外有一株老松……”
明溪笑了一声道,“原来小友果然承继了空寂法师的衣钵,也是个阴阳师。”
灵然:……
他摸了摸鼻尖。
“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不可以貌相!”
灵然这才敢确定,原来明溪也是个修道之人,能与精怪通话。怪不得寺中那几个精怪说起老和尚时,都语带遗憾。——可见是打过交道的。
灵然将一颗心放回肚皮,清了清嗓子,又道,“就是那几个精怪所言。据说这案子十分蹊跷,他们也不知为何这糊涂帐算到了大和尚你头上。”
“也不算冤枉,”明溪笑了一声。“本就是老衲种下的因果。”
哟呵,有内幕!
灵然屏息,耳朵尖又动了动。
却听那老和尚淡淡地道,“尊师来我大唐时,彼时前朝尚未全灭,大唐尚未建立国都。战乱年间怨气丛生,此间妖物众多,多亏尊师具一身阴阳术,与老衲一道,在东安寺内倒也能过得安然。我二人收服了许多精怪,后又四处镇压怨鬼。”
“老衲平生见不得鬼祟物,但凡见到,必以佛珠扑杀。许是行事过于狠辣,导致为今日埋下祸因……”
这听起来却像是一个漫长而又冗杂的故事。灵然忍不住小小打个哈欠。
心道,原来空寂和尚当真是位日本阴阳师。
当日里他匆匆一瞥,从空寂垂垂老去的面容上丝毫瞧不出昔日威风,至于下手狠辣……他就更想象不出来了!
他接话道,“难道当日你们诛杀的过多,导致后头有怨鬼来寻仇?”
“不错!”明溪断然道。“那钟家的小姐分明就是二十年前在怨鬼中被诛杀的一个。”
“那怨鬼不知得了什么造化,竟然托生为人,入了官家夫人的肚皮。”
“那怨鬼借着上香祈福的由头,来我东安寺中寻仇。入寺后,在大殿内那恶鬼从皮囊中脱落,找老衲索命。”
“老衲与他斗法,强行扣押下那怨魂,谁知那具皮囊却独自逃出寺外,挣扎着上了软轿。”
“他毕竟是官家女眷,老衲不便去追索,只得放任他去。心中却知道那是个祸端,因此暗中命弟子一路随行。”
“待轿子出了少陵塬,老衲那位弟子原本是想将其肉身掳回,与那怨魂一并诛杀,谁知……”
明溪顿了顿。
灵然想,呵,果然狠辣!这老和尚看来是要斩草除根。
听起来,那钟小姐离开时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为什么在半山腰时东安寺居然失了手。
他便连声追问道,“到半山掳走那具肉尸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那怨鬼一族!”明溪断然道。“不知他们怎地使了个蹊跷,不仅将肉尸原封不动地送返钟家,甚至命其再次投缳自尽。”
“钟家肉眼凡胎,窥不清肉尸的真面目,反倒怪罪到我东安寺头上。”
“官府来人捉捕老衲,老衲不便与他们说什么,便只得吃了这场冤枉官司。只可怜我那一众徒儿……”明溪长叹一声,笑声惨然。“他们都是老衲从民间拾来的孤儿,多出生于战乱年间,也有父母亲族皆已往生,只剩下一个孩子的。”
“老衲抚育他们多年,他们当中,大多数都只是凡人,并不通晓法术,于这妖鬼一道也一无所知,却都做了杖下冤魂,叫官府活活打死在狱中。”
伴随着明溪描述,灵然眼前浮动出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再现。
官差将一群小和尚套上绳索,鱼贯押送至大理寺昭狱。在刑堂内用尽了各种手段,血肉横飞,一声声哀嚎格外凄厉。数月后,从狱中抬出去十几具年轻尸首。
灵然摸了摸鼻尖,这话题他不知怎么接。
那头明溪却兀自道,“老衲生平做事堂堂正正,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心中不愧我佛。只恨这怨鬼一族颇多手段,居然借来肉尸,化身为凡人,公然行走在阳间世!”
“老衲虽在狱中,也时常能听闻冤魂们哭诉,道如今妖鬼横行无忌,即便是天子脚下,也不太平。”
明溪说着,长长叹息了一声。
灵然终于将长安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怪事,与入城时撞见的那一幕勾稽起来。
“可不是!小和尚我进城那日,就撞见一妖物在城中吃人。官差只顾着逃命,压根没人去救百姓。”
明溪又惊又怒,低喝道,“这世道居然已经坏到如此地步了吗?!”
灵然笑。“年年难过年年过。难道这世道不好,咱们就听天由命了吗?”
明溪默然,随后叹了一声。“只可惜老衲已经行将就木,秋后即将问斩,倒是小友你……”
“小和尚我自然是要救你老和尚出去的!”灵然说完,自己也觉得跟绕口令似的,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眼下有些惨,但是小爷我还有些本领,想必咱们是能活着出去的。老和尚你别担心!”
明溪笑的十分惨淡。
隔着黑暗中的水声,明溪的声音恍恍惚惚,似乎隔着一座遥远的烟海,在空气中起了雾。
“老衲一生为人坦荡,如今已年近古稀,即便是去了也无甚要紧,只是担忧城中百姓……”
“大唐初建,虽注定国祚有三百年,但眼下若是叫妖物作祟,祸乱朝政,怕是会惹起不必要的尘劫。”
“天择已现,妖物却在争夺先机。恐怕不好……”
怎么又扯到天机?灵然瞬间警惕。“难道天择后还会有变化?”
明溪失笑。“天择者,从来不止一人,不止一国。历来天择之下,也有变数。”
“于我大唐而言,这变数是来自民间的怨愤之气,或者也不尽然……”
明溪顿住,十分迟疑地道:“老衲修行近六十载,始终无法参详透佛经,卡在那自性自度与普渡众生之间。”
这是小乘与大乘的区别了!后世为此曾争论千年,也是因此,才有了后来唐僧取经一事。
灵然精神一振。因为他前世爱看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对这段往事略有涉及。他忙插言道,“这个和尚你却不需担忧,将来唐皇必然会送圣僧去取大乘佛经,届时佛光会普照天下。”
“阿弥陀佛!愿借小友吉言。”明溪笑了一声。
“只是唐皇眼下明显排斥我佛门中人,但凡见着僧侣,不分由头便捉来下入诏狱。据说今年秋后,通通都要斩首。如此,又何来的振兴佛门普渡众生?!”
灵然皱眉。“这个我就不知晓了。”
唐僧取经是在贞观多少年来着?这谁他妈能记得住!【注】拿不出证据,就无法说服明溪老和尚。
就只能继续听那老和尚叹气。
哎,只恨小爷我读书少啊!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水牢中只听见一阵阵微弱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灵然试探性地往前动了动。
他发现虽然手脚叫绳索捆住,双脚间却盘的是个锁扣结,可以一寸寸地往前挪。
灵然不知明溪距他到底有多远,只耐心地往前走。
他动了约有一盏茶时分,才听见对面隐约又传来簌簌的锁链响动,这次响声明显清晰了许多。
“有一事,老衲忘了提醒小友。这水牢中有专门为我修行中人所下的禁制。”明溪叹息道,“唐军虽然不尊崇我佛,到底军中也有修行人,这禁制法术十分厉害,小友仔细你的皮肉……”
他话还没说完,灵然不知脚趾头碰到了什么,便觉得一阵钻心的疼。随即四肢百骸如同被电击了一般,不住地神经痉挛。
他蜷缩如一只虾米,哐当一声,重重地摔倒在水中。
黑暗淹没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唐西域记》记载:玄奘以贞观三年,杖锡遵路……周流多载,方始旋返。十九年正月,届于长安。
但也有说他是贞观元年走的。
本书取贞观三年,而且取唐僧偷跑的说法。眼下灵然(苏十三)所在的是贞观二年的平行宇宙,唐僧于次年出发。眼下于佛门僧侣而言,算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又注】贞观八年,魏王泰授雍州牧(就是京兆尹),但本书改成贞观二年任职,而且将他年龄调了一下,目前十四周岁。
第52章 孤僧灵然(志怪)18
灵然觉得,他恐怕是要死了。
声音于耳际渐远渐弱,像是前世在飞机场消逝的引擎轰鸣声。
他昏沉沉地想,小爷我来世间一遭儿,浑浑噩噩过了三十几年,到底为的是什么?如今这日子,到底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
这想法如夜空中的烟花,一瞬即逝。
随即脑海绽开万千树烟花。一时是穿梭时空时于大郎身后看到的那无数璀璨的星辰,那许多星星爆炸了,它们会归往何处,围绕于他周身的星砂又将回归去哪里……所谓天机,所谓变数,这一切与他有何干系?
灵然最后不甘心的想,苟活一世,难道注定他要死在这狱中吗?
这个念头一起,识海内的烟花渐渐散去,聚集成星云。
有一丝凉润气息,渗入他心田。慢慢的,左手无名指传来一丁点触感。
这一丁点触感挽救了灵然。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眼皮挣了又挣,勉强睁开一条细缝。
入眼一片朦胧的水色。
那烟花在高空中绽放,星云内一切风声都静止。灵然突然想起那条蛇。
刚想到此处,指尖那一丁点触感渐渐扩大,扩散至他的整个左手。手腕处一片酸麻。
再然后,视线中终于恢复清晰。入眼依然是那黑暗的水牢,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又是为何晕倒,动了动那唯一有感知的左手。
嘶的一声,耳中传来熟悉的蛇语声。
大郎同志终于想起来寻他了!灵然心中苦笑一声。他分明惧怕这人,拼命想逃开,但是每次到了危急时刻,不知为何心中想到的却还是这个人。
青柳大郎一身红衣手提长剑立在荒山上的那一幕,于电闪雷鸣中浇湿他一身暴雨旁沱……他想,这人给他带来的感觉,每次都如同一场海啸。
在海啸中山崩地裂,这世界又重归混沌。
“嘶嘶——”蛇语声再次响起。
灵然动了动唇瓣,想要对这人笑一笑,却抵抗不住周身袭来的疼痛。昏沉沉的,再次晕厥过去。
“宝贝儿!”黑蛇焦急地嘶嘶发声。“宝贝儿,你速速醒来!”
灵然左手无名指痉挛似的抬了抬,挣扎了那么一瞬,便又不动了。
黑蛇盘旋在他左手,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用蛇信舔了舔灵然的手指。
灵然鼻息微弱,唇瓣痉挛似的颤抖个不停。
水声咕嘟嘟的冒起泡沫,黑水中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
黑蛇不知宝贝儿究竟是如何落到这里的。他与灵然鏖战一夜后,灵力耗尽,竟然连这具蛇身都维持不住。
最终青柳大郎只得在虚空中眼睁睁见灵然走出寺院,却无法发声阻止,只得在另一个维度的虚空处等待。
直到好容易聚集一丝灵气,青柳大郎便迅速寻到此处。
天地良心!以他目前的体积,这一路游的相当艰辛啊!简直不啻于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
好容易循着宝贝儿身上熟悉的香味,寻到西举巷外,却见宝贝儿已经昏沉倒在水中。若不是他倾吐灵气唤醒,怕是凶多吉少。
锁链声一阵阵抖动,在静谧与水声中听来格外刺耳。黑蛇听见立刻怒目圆瞪,嘶了两声。
“居然还有灵物能闯入?”锁链声停下,随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黑蛇又嘶了两次。
“可惜老衲却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那声音叹息道。“老衲如今年纪大了,法力在这狱中禁制下损耗殆尽,只能听出你具千年以上道行,却不知你所说的是什么。”
黑蛇听那人自称老衲,怀疑是灵然入狱的理由,越发对这人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