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青丝用一根碧玉簪子束于头顶,外边罩着一顶乌纱斗笠,与身上烟青色的袍子相映成趣。好在此地行走之人,比她装束更稀奇古怪者不知几何,因而她倒是不甚打眼。此酒楼名“迎客松”,分上下两层,想必是取名时犯了风水,客人稀稀拉拉的,当真很“松”散,与君芷在东楚微服时所见的繁华景象,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兴许这就是方外的特色。一切都不疾不徐。不见热闹,但也不会太冷清。
以她所见,来一起食客,嬉笑言谈吃喝过后,接着又会来一起。跟约好了的一般。
君芷点了一壶清茶,就着一碟赤豆点心,浅斟慢饮。一边侧耳细听。
她身后那一桌几位仁兄,嗓门又大,豪爽又阔朗。
“此番前来参加试炼的人数之多,据说是近十年之最。”
“时气不好,战乱,再加上荒年,南边一带据说还发了时疫。有那家里孩子多,养不活的,送来修个仙道,岂不也是一番造化。”
“可这三大派都不是轻易进的。尤其玄天一脉,百里挑一,能拜入门下的,每年不过寥寥数人。来的人这样多,不知有多少要无功而返,伤心失望啊。”
“来了还有一丝侥幸通过的机会,如若试都不来一试,又怎么心甘……”
从君芷决定出家到成行,只用了两天。
因为她说得郑重,是代父出家,对国运有影响,钦天监奉皇命择了吉日,掐指算出大吉的日子即是次日。仓促间就出发了。君芷既决定要卖个玄虚,便决定要卖到底。因对上说道,须得悄悄走好,大张旗鼓,便不灵验。因此护送的人只是禁军的四名高手。
君芷深知虽然名为护送,四人肯定还身负密令,一则护送,二则监视,看这个突然作妖的九公主,是真的出家修行,还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君芷与这几个人骑着马,走了七天七夜。堪堪到了瀛洲地界。要到瀛洲山,须得渡江。这江无名,烟雾缭绕,的确给人紫气东来的祥瑞之感。摆渡的见了带刀的几个,却都不肯渡。盖因此地多仙家,最忌凡夫在此耀武扬威,逞凶斗狠,扰人清修。摆渡人岂肯为了外地偶然来的几个乘客,坏了这个规矩?
因此有银子也不好使。
君芷便命他们折返。
几个人都沉吟。
君芷笑道:“将本宫送至这烟涛微茫之地,已是尽了你们的本分,回去复命即可。若是怕上头有什么责难,本宫可手写一书,交与你们带回。”
说着便真的在艄公处借了一小支木炭,倚马而立,于白绢上书明缘故,再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就用那绢子裹了,递与领头的人。
乘一张羊皮筏子渡了江。
着陆之后,又靠脚力走了半个月,总算隐隐听到瀛洲山的名头。沿途遇到不少灰头土脸,与她同一个方向赶路之人。
在这酒楼听了这一阵,才知晓,与她有同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想必先前路遇的,有往后的同门。也有即将要争夺入门名额的对手。所以此事说来好笑,明明修道之人最讲究一个清静无为。
可要想入门,竟然还是要争个头破血流……
酒楼的小二搭着条白色的手巾走上来,点头哈腰问君芷可要点菜。
确实鲜少有人来酒楼喝茶的。这在一众食客之中显得犹如异端。
君芷无心酒饭,结了账便出来。
朗朗乾坤,炎炎烈日,她面纱复又放下来遮住脸。缓缓往东走。
据说,走到这瀛洲岛的极东之地,就是瀛洲山。
自那迎客松酒楼出来之后,又行了半日,暮色渐浓,她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地段。所幸再往前走了半里地,有个破庙。君芷双手合十在心里叹了一声。
谁知……才一进去便被呛了几呛。
原来里边竟然并非空室,有着极为浓烈的香气。
凡间的香薰不是这个味道。
这种细密幽微,沿着鼻子直透脑门儿,让人一闻便晕晕乎乎的香气,很邪门儿。
荒野之地,多半是妖。
君芷抬袖子捂住嘴,没让自己吸进第二口。
凝神细看之时,只见窗下一对交颈鸳鸯,却是体态纤纤的两个女子,似乎正行双修之术,细细的嘤咛声比室内的奇香还要销魂蚀骨。
君芷瞬间面色酡红,转身就要走。可不等她走到门边,轰然一阵妖风刮过,破门便哐啷一声合上了。
耳后有乍一听媚极艳极,细一听却冷极的笑声:“既然来了,何必又走?”
君芷依然用袖子捂着口鼻,低声道:“在下误入宝地……”
“没有误入这种说法。”那个声音似乎靠得更近了几分,“既来之则安之,阁下也是赶着要去修炼之人,那山上的道士脾气都又臭又硬,整日要你打坐念经,哪有我这双修和合之术来得有趣?你就不要赶路,入我门下,如何?”末了又是一阵极为骇人的笑。
君芷察觉那邪魅的香气渐渐沁入肌理,头脑有些混沌起来,然则甩了甩头,还是正气凛然说出一句:“在下所求的,本来也不是有趣,在下……”
接下来的话,说不成了,她觉得嗓子眼被封住了一般。缓缓的,觉得自己躺倒在云锦之中,柔软之中有人凑将上来,呼吸落在她的脖颈处,那气息越来越近,君芷知道大事不妙,拼着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僵住的手强行动了动,抽出腰间的匕首,刷地一声,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刹那间,诡异的奇香被血腥气冲淡。
十指连心。
痛觉让她惊醒,从地上爬起之后,她直接往那扇破门撞过去,还好,一撞就开了。没命地跑。不知跑了多久,暮色由浓转淡,再跑了一阵,竟然又是清朗乾坤,天边悬着毒辣的日头。
“……”君芷确信方才真是陷入了幻术之中。
没成想出师不利,还没摸到师门,先被妖精摆了一道。
超脱轮回,如今看来真是遥不可及的一个梦,白日梦。
心中酸楚,她便越发急了。谁知,这一着急不要紧,脚下一绊,像是踩到什么了。软塌塌的。
急忙去看时,一团灰不溜秋毛乎乎的玩意儿。
天知道又是什么鬼怪!
君芷提醒自己不要上当,甩了甩头,打算接着赶路……可才走了一步,便被什么爪子抓住了。
心头大骇,莫不是又要来个精怪作祟?
低头瑟瑟去瞧时,只见这灰不溜秋的一团已经化作人形,约莫七八岁幼童的身量,她低头时,正逢这幼童抬头,两相对视间,君芷便看到一双绝美的眼眸,水光潋滟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滚下泪来。
“叔叔。”开口是个女童的嗓音,“你踩了人家的尾巴,就这样走掉吗?”
第4章 人间绝味
药铺里,君芷和掌柜相持不下。
先前算她对此地多有误解,一厢情愿以为此岛唯有品格端方的仙家。实则不然,普天之下,无论何地,都是龙生九子,种种各别。尤其瀛洲这等钟灵毓秀之地,对于虔心求道之人固然是梦幻仙乡,对于那些想要蹭个仙缘早日成仙的精怪,更是别具吸引。
而住在这里的凡人,就更是千姿百态了。
君芷的手指让自己割破,因是不甚清醒之时为之,下手有些狠,右手的食指堪堪见骨。若放任自流,恐变生不测,思之再三,她还是进药铺买些金创药,打算自己沿途敷用,如此既不耽误行程,又不至于坐视伤口恶化。
她没想到的是,此间药铺的掌柜,竟然坐地起价。
一小瓶外敷的药粉,开口就要价十两银子。她虽然生在皇家,年幼之时却常出宫走动,知道十两银子,普通的四口之家,足可用它过半年。因此与这掌柜说理。
掌柜乃是一的中年男子,态度甚是倨傲:“看阁下的气度,非富即贵,不差这十两银子罢?”
君芷确实不差钱,但她是个死脑筋,缓缓道:“照掌柜的意思,若我有黄金十万,你这一瓶药粉便要卖一百两吗?凡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不说远了,在下方才从酒楼出来,那里几位仁兄的桌上盘碗森列,满满的鱼肉,结账时才不过一两纹银。”
掌柜把鼻孔对准她,嗤地一声笑道:“鱼肉?我说客官,您不但手受伤,这脑子也不大好使啊,我现给你肥鸡大鸭子,你能用来疗伤吗?我这瓶药粉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它胜在可以救命,怎么可以同鱼肉相提并论?”
君芷淡道:“这么说来,你是不肯给个实诚价了?”
“我的实诚价就是十两银子,客官你愿给呢,咱们即刻就钱货两讫。你不愿呢,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好聚好散。”掌柜说着把药瓶往柜台里边收。
君芷甩甩手,真个儿出门就走。
掌柜还在身后笑:“客官,方圆十里,可就我这一家药铺。你那只手,想来是不想要了。”
君芷出来在街上走了几步,心下好生郁闷。
或许这师门的试炼,已经开始了罢。
从她登上那羊皮筏子,这一路可以说阻碍重重。
刚摆脱用媚术惑人的妖,没走几步,竟又遇上只蠢狼。
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从小孩的痴缠之中解脱出来。
那蠢狼能化人形,估摸着起码也有百十年道行,但是说话却甚是胡搅蛮缠。
先是雌雄不分,叫她“叔叔”。接着又道,“你踩了我的尾巴,致我重伤,你得负责照料我周全。”说完还嘤了两声,眨巴着泪汪汪的大眼睛。
“怎么负责?”君芷当时拼命想将自己的腿从她那两只小爪子之中扯出来。奈何蠢狼抓得死紧。当她将脚提起时,那一小团竟然活生生离地,饶是如此,也不肯放手。气得她浑身微抖,索性把脚放回地面,不动了,用言语和她交涉。
“叔叔,求你收养我吧。”蠢狼哭唧唧的,“我吃得不多。很好养的。等我长大了,会对你很好。”
“……”
换作前世的君芷,可能立即就会上当,还赔上许多眼泪。但重生的她,对人世没有信心。再者师门试炼还未开始,她不敢贸然让自己多个拖油瓶。更何况,民间盛传,有两种东西是养不得的。一样是蛇,一样是狼。冰冻的蛇获救之后,反口咬死了用体温去暖它的人。而狼这个东西,养不熟的,等它大了,也是吃人。
君芷发觉,自己再也不复前世的赤子心肠。
叹了一口气,将匕首亮出来,冷然道:“放开,不然我就用此物扎穿你的前爪。”
蠢狼听了,抬起两只泪眼,怯生生地看了看她,眸子里的光亮黯淡下去,手上终于松了。打了两个滚,滚到旁边的草丛里,嗖的一声,变回狼形蜷在那里。
君芷走远的时候,依稀听得蠢狼嘤嘤呀呀哼哼唧唧的,似哭非哭,带着几分与稚嫩嗓音不符的凄厉。她加快步子,觉得心内烦躁难安,便抬起双手堵住耳朵。
这一使劲才发现,手上的伤,不轻。钻心地疼。
然后她就进了药铺。白白受了掌柜的一顿排揎。
她此生最恨这种趁火打劫的无耻之徒。
当真懊悔无及。
眼看天色渐晚,此番应当是真的天黑了。君芷觉得腹内饥荒,且神思倦怠,左右顾盼,寻个下处。
竟好。她进的第一家客栈,叫卧龙的,就有空的房间。君芷要了天字第一号房,由店小二领着去了房内。但见布置清雅,甚合心意。因向这店小二要一盆热水,打算晚饭前通通头、洗把脸。
热水不多时就来了。君芷惯性抬手要除斗笠之时,才赫然发觉,斗笠早不见了。想来是在那破庙丢掉的。如此一来,她不免眉头微皱。那蠢狼,也太没眼力价了罢。
君芷揽镜自照,眉心深锁,自语道:“有长成这样的叔叔么?”
些微洗涮过,神清气爽下得楼来,就在客栈的大堂用晚膳。
君芷要了一壶酒,一碟花生,一碟豆干,并一盘笋丝炒鸡蛋。
酒方才饮了半杯,便听到身后一桌客人抱怨没有野味。
“老兄台,你可知这世间最滋补的,是什么罢?”其中一个问。
“老虎肉?”
“老虎肉也算好了。”起先那个答道,“可还有一样,你在这瀛洲地界,竟然不知道么?”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那修为尚浅,初得人形的小妖,你捉了来,烧一锅滚水,将它扔进去煲了,煮得骨肉分离,啧啧,到时候那个汤,才是人间绝味。”
君芷听到后面这句,差点没呕出来。急忙一扬脖,用剩下的半盏酒压住。
更可骇者,旁边有一桌应声道:“诶,两位老兄可愿意出门打点野味,来加个菜?”
“行啊……”
君芷素闻中土人什么都敢吃,没想到到了此间,还是有如许多在口腹之欲上大胆创新之人。
也许,这几个不是人,也未可知。
只听他们果真结伴出去了。
两杯酒下肚,手中的酒杯刚放在桌上。她心下却猛地一沉。
有一幕好戏自动在眼前浮现。
白白嫩嫩的蠢狼崽子,抓住这前去猎食的老饕,眨巴着泪眼,“叔叔……”
君芷沿着原路去寻的时候,在心里盘算好了。找一遍就罢。倘若找不到这狼崽,她也会就此罢手。
但假若找到了。就暂且把它带回去,姑且先养几日。免得它小小年纪,在这里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
天已然黑透了。君芷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白日里遇见蠢狼的地方。但苦于实在昏暗,压根不知它在哪里。想了一想,没办法,她从袖袋里将一颗夜明珠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