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芷默了一默,才道:“师叔若是想让哪位师侄过来帮忙,只消一声吩咐便可,何需费这些周折?替师叔效劳,也谈不上人情,不过是弟子们分内该做的。”
凛月又歪回了榻上,笑眯眯的:“你以为,我给那女娃娃下蛊,是为了要挟你?待她好了时,你却又问问,我为何要找她麻烦。我虽然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可我并非蛮横好事之徒。”看一眼君芷怀里安静如闷瓜的小狼,挑了挑嘴角,“给你打个比方,有人伤了你的这只小狼,你会不会善罢甘休?”
楚颜听见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扬起小脸看着君芷,双眼亮闪闪的。却被她一把按了回去,听她笑道:“我与她相依为命,自然不容外人欺负她。”
“这就是了。”凛月又笑,纤长的手掌一展,凭空出现一个小药瓶。凛月将它托在掌上,对君芷道:“将这药给你们的女娃娃服下,不出十二个时辰,便妥了。”
君芷答应着,接了药,却站着不动。
凛月便笑道:“怎么,你也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爱上了本座的美貌,不肯离去了么?”
君芷咳嗽一声:“弟子还有一事,想请教师叔。”
“嗯?”凛月噙了一粒葡萄在唇间,媚眼望向这边。
“关于这孩子的天劫。”君芷摸摸小狼的脑袋,“师叔可否指点一二?”
第20章 暖的
服药后,空珊的蛊就解了。不出所料次日起来头一件事就是要去找凛月打架。被大家死拖活拽拦住了,问清了来龙去脉。原本是双方都有错,但凛月未免有些出格。空珊到底哭闹了一场,银牙咬碎,虽然按捺下这段恩怨,但梁子算是结下了。
山中无甲子,岁月易过,转眼间又过了数月。
小狼崽吃得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多。君芷看着暗暗担心。想起凛月说的,三百岁生辰那日,天劫即至。
再问楚颜,这孩子迷糊,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日子来,只说记得前两次是大雪纷飞的冷天。
今年是否恰满三百岁,她也说不上来,君芷嫌弃道:“怎的这样笨。不都说‘多智而近妖’,你怕不是假冒的妖?”
楚颜委屈巴巴地掉眼泪:“长大了就会很聪明。”
君芷无法,只能带着她,静静等这瀛洲山的雪。
凛月自那日之后,因君芷说了“弟子帮师叔都是分内之事”,便经常肯给她派些额外的任务。多半都是找炼丹的药材。给她在医书上指了样子,或是用笔描摹一个大致,君芷再带着这个样子山上山下地翻找。
演阵法的时候,她只消念动口诀,便可摆布所有草木。然则这些稀罕的药材,因其珍稀之故,本就是十分有性格的,眼下是要召它去炼丹炉里受熬煎,人家更是要悄悄躲着,不发一言,不则一声。
只能耗费眼力体力,亲自去寻。
小狼很乖巧。因怕君芷受累,不肯叫她抱着走,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瞪大一双眼睛,四下里张望。她个子小,往往比君芷还先发现。冲上去指着大叫:“叔……快来快来,我找到了!”
君芷蹲下来,摸摸那棵草,再与手里的图样子对照,确实没错。因而笑笑,让楚颜将草拔出来。
小狼已然熟于此道,有过早先拔山芋的经验,知道要在紧靠根部的地方使力。小爪子只轻轻一拉,就妥了。还能用另外一只爪子给它去了土,笑嘻嘻地放到君芷身后背的竹篓子里边去。
找得好找得多的时节,她都是要讨奖赏的。
君芷问:“唔,什么样的奖赏?”
小狼羞赧一笑,低着头不说话,君芷便懂了。
晚间泡温泉,多泡小半个时辰。
泡到最后,小狼常常头脑发晕,歪在她怀中睡过去。
次日清早就听吕道陵讲解些早课。
这老道讲的道法都异常玄乎,柳心瑶每次是最先跳起来的那一个,抱着脑袋说不懂不懂,胡扯胡扯,该死该死。
吕道陵捻着胡须,笑得深沉:“道可道,非常道,徒儿需要多多体悟,不得急躁……”
气得柳心瑶大喊上当。
这样周而复始的轮回之中,瀛洲山的第一场雪,突然来了……
那日天刚微微明,醒来时觉得周身异常寒冷,听得窗外北风呼啸,小狼往怀里越钻越紧,嘴里还叽叽歪歪说着呓语。
君芷替她掖好被子,坐起身一看窗外,却见残月之下,已是漫山白雪皑皑。月光倒映在雪地,将屋外照耀得几近大亮。
天地之间是连绵无尽的白。
君芷觉得心一阵紧缩,轻轻将枕上的小狼崽摇动,“楚颜、楚颜。”
小狼磨磨唧唧醒了,坐起来揉眼睛,揉了一会子开始穿衣。
君芷看得一笑,将她抱在怀内,用棉絮裹好,抱得高些,指着窗外对她道:“雪来了,你今年几岁?”
小狼歪过脑袋,初初醒来,脸颊上尚有两朵红晕,一双缱绻的眼盯着君芷看,良久也不说话,转个身,爬上去,吧唧在脸上亲了一口。
“……”君芷擦擦脸颊上的湿润,微笑道:“长大就不能乱亲人了。”
小狼还是口齿缠绵,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君芷将怀里的小狼裹成个粽子,问道:“天劫来了,怕不怕?”
小狼将头晃得跟什么似的,晃到一半,不动了,歪在那里原来是又睡了过去。
君芷将她放回枕上,复又盖好了被子,自己下了地,开小炉子烹了壶茶,斟一杯捧在手内。
然则等茶凉了也还未喝一口。
这日早课,她去时,但见柳心瑶歪缠着师尊在说着些什么。一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形容。
一旁的空珊坐在桌前也是娥眉紧蹙,见了她来时,别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自打上次的蛊解了之后,与君芷相见时她总是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先前更是遇见就绕道而行,或是告假不来,如今还算是慢慢好转了。
君芷摸着小狼的头顶毛,主动找她攀谈:“师姐,心瑶师妹在和师父说什么呢?”
空珊转过脸,看她一眼,又转回去,冷冷道:“西凉侵扰南齐,罪魁是一个能招鬼将的国师,柳心瑶请师父放她下山去灭了那人。”
君芷抿唇微笑,“可三年之期未到,师尊不肯放行罢。”
空珊哼了一声:“放行,她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不过是去送死罢了。”
君芷还要问柳心瑶是怎么得知的这个消息,小柳已经回来了,一脸颓丧之色,显然是没有说动师尊。
这日的讲道依然高深玄妙,须得回去坐上三五时辰参透。
小狼依然沉睡。
君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来,一分为二,往狼嘴里塞了半丸,剩下的半丸自己吞了。这个药,也是拜凛月所赐。自上回通天阁拜见,一人一狼就一直都在分而食之。
这日做事都心不在焉。君芷便不去做那些要紧的,反而将元清手内的扫帚要了来,自玄天的大门起,将雪都扫干净,露出明净的地面来。
元清在一旁抱着头乱跳:“我的师叔啊,你这样是叫我受罚啊,耽会儿人看见说我躲懒,坑害师叔你,我受罚的期限可是要顺延的啊啊啊……”
君芷道:“无妨,若是如此,我跟你去解释。”
元清只得战战兢兢跟在后边。
一日无话。因楚颜一直睡着,雪又还在下,便不去泡那温泉水,收拾收拾睡下了。
至半夜时分,忽然周身刺痛。君芷从梦中挣扎着坐起,一看身侧,已没了楚颜的身影。
跌跌撞撞起来,出门一面唤她的名字,一面四下里找寻。头顶的苍穹电闪雷鸣,乌云翻滚。自上来这瀛洲山,天气还从未如此恶劣。
君芷心里便有些发慌,跑得急了些,脚下叫一个石子绊住,人登时摔了出去。摔得胳膊生疼。比胳膊更疼的,是周身如焚烧一般的刺痛。这痛如此熟悉。上一世的万箭穿心也不过是这个程度。皮肉仿佛正遭受寸寸凌迟。起先在地上辗转翻滚,好似蜕皮的蛇,还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也不知挣扎煎熬了多久,嘴唇上的齿印渗出甜腥的血来,那钝刀割肉的痛楚一点一点深入到骨髓时,终于痛得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天边的暴雨夹杂着雪粒子下来了,将地上的青衫人淋了个通透。
恍恍惚惚之中,又回到数月之前,凛月将药递给她的那天,艳丽如朝霞的女子笑得晃眼,明眸一睐,道:“这药名唤偷梁换柱。每日服用一次,你一半,她一半,待到天劫来的那日,便有一部分会应在你身上,这药吃得越久,你分得越多。不过你放心,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发现有凡人在同受此劫,布劫的上神投鼠忌器,你的狼便不至于灰飞烟灭。”顿一顿,“只是这痛楚,和死过去也没有分别。若布劫的是个喝醉了的仙,你就死了,也未可知。故而我劝你想清楚,再用这法子。”
雨雪越落越大,君芷浑身已然冻僵。灵魂出窍,又是那种在世间飘荡做鬼的感觉。轻飘飘身心没个着落。
远远的有脚步声来了,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不甚清晰。那脚步到了她跟前时,脸孔察觉到轻微的热度。痛得脱形的神识还在想,来者是敌是友,整个身子便被抱得离了地,身后有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到身体里。
痛觉好像减轻了。那人还用脸蹭了蹭她面颊,暖的。
第21章 小情儿
接连三日的早课,君芷都缺席。柳心瑶前两日都为了哥哥做随军出征的医官而伤神,这天望着君芷的空位,咂摸着对空珊道:“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空珊并不理她。
柳心瑶便凑过去问:“诶,你说咱们小师弟告假做什么呢?”
空珊目不斜视地答:“你去看看岂不好。在这里猜来猜去无益。”
“有道理……”小柳点头。
下了早课,她便拉着空珊去探君芷。然而空珊傲然地一仰头,甩脱她的手,自顾自走了。
柳心瑶心知她还是在为先前的闹剧而耿耿,并不介怀,独自去到君芷屋前,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敲了有三次,门才吱呀一声从里头开了。
来开门的是那个小狼崽,仰着脸,两眼水汪汪地。
“哎呀,颜颜。”柳心瑶蹲下来,摸摸她的头顶毛,“你叔叔呢?”
“在睡觉。”小狼掐着鲜嫩的小嗓子说。
“我进去看看她,可以吗?”外头的这一个笑问。
小狼侧身让了让。
“乖。”柳心瑶微笑。迈步进去,只见君芷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面色有些苍白,唇色也极淡。探手摸了摸额头,倒是不烫,因回头问小狼:“她这样几天了?”
楚颜答道:“你放心,叔叔已经没事了。只是有些累。”
柳心瑶皱皱眉头,“你们背着我干什么了?怎么就累成这个样子了?”
楚颜道:“带我玩雪,受寒了。”
柳心瑶满心疑惑,但君芷确实呼吸平稳,面无痛楚之色,应当是在沉睡,鼻尖一股姜味儿,回头望望小炉子上,正小火煎着滚滚的姜汤。便摸摸狼的头,笑道:“既这样,今晚我再来瞧瞧她。”
“好。”楚颜咧开嘴笑。
送走了访客,她回来关上门,坐在床沿,将炉子上的姜汤沥出来一碗,一勺一勺吹到不烫嘴,再喂给床上的人。
喂完了汤,些微收拾收拾,继续等她醒转。
所以说机缘这个东西十分诡异。
柳心瑶若是迟来一会子,或是多待一会子,那就能看到醒过来的君芷,而不必再跑一趟。
她只是眉毛动了动,楚颜便兴奋得跳下地来,握住她手。
君芷款款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小狼的模样,看她安然无恙,不由欣慰一笑。但是转瞬她又发现……出了差池,挣扎着坐起来,将楚颜拎过来,双手在她的脸上来回捏,捏得小狼嗷嗷喊疼。
“你……”君芷松开她,扶了扶额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楚颜摸着脸,一脸疑惑:“我应该变成什么样?”
君芷咦道:“每逢百岁,受一遭磨难,难道不会变个样儿?”
楚颜支吾了两声,跳下地倒了杯水,捧着过来,递与君芷,“小九,喝水罢。”
小九?君芷愣了一愣,接过水来。
“具体的情由,我也不懂。”楚颜挠挠小脑袋,“大概,大概我太弱了罢。兴许要四百岁五百岁,甚至六百岁,人形才能变一变。”
君芷听了,默然半晌,微笑了:“也好。”又问:“你怎生把我搬回来的?”
楚颜咳嗽一声:“找了你的师姐帮忙。这几日也帮你向师尊告了假。”
君芷点头不语。
是晚,柳心瑶回来验看了一遭,见人醒了,余者也就不多在意了,胡乱聊了几句,走了。
昏睡了这几日,君芷算是歇过来了,次日复课。
日子和小狼天劫之前比起来,平静若水,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过了约略小半月,君芷发现自己怪怪的,每日清晨起来,都有些乏得慌,不似以往精神。师尊说了,辟谷之后,辅以一定的法门,修得身心清净,只会越来越脱离七情六欲的禁锢,超然物外。
怎的自己先前好好的,近来却疲了?
想着大概是天劫的缘故,因此也不多心,只想着要勤加修炼。
这天清晨,凛月叫小徒弟过来,召她前去,约莫是相商论法大会之事。
君芷嘱咐了楚颜不可瞎跑,便前去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