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传说中地狱里审判人一生罪孽的恶魔之首。
“真可笑。”
江戈静静地看着中尉癫狂,像欣赏一场滑稽的荒诞剧。
青年的声音通过电流与信号跨过很长的距离传来,显得越发冰冷,刀锋割裂锦帛一样,让中尉的话戛然而止。
“我从不做无所谓的事情,包括废话。”江戈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触了触自己的眉梢,“感谢您带来的指令代码。”
“什么意思?”
中尉忽然感到一种从头到尾都被人掌控着的恐慌。他慌忙抬起手,看自己的个人终端。终端维持在他输入指令代码的页面,根本就没有跳转到预期的第七区“K”控制系统中去。
中尉脑门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全部下来了。他慌忙连连按了数次确定。
页面一动不动。
——感谢您带来的指令代码。
青年和先前一般无二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中尉猛地抬头:“你——”
江戈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
“再见,傀儡先生。”
他话音落下时,飞行器上的所有仪器突然开始发出疯狂急促的警报声。所有仪表的指针都在大幅度地转动起来。中尉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可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飞行器就在他的视野中爆炸了。
火焰翻卷开来,将中尉连同地面上的最后一枚微型火箭弹一同吞噬进去。火燃烧到中尉眼睛虹膜之上的时候,他看到青年平静得令人心底发寒的面容一同被火淹没。
启明塔之中。
江戈缓缓地眨了眨眼,将自己的思维从数据海中抽离出来。
“K病毒的指令记住了吗?”
他靠在转椅的椅背上,问道。
“记住了。”
鸦九的声音从一个小小的音响中发出来。
正对着江戈的一个仪器指示灯闪了两闪,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在大人问话的时候,点了点头。
和江戈这种顶着机器人的壳子,内里还是人类灵魂的家伙不同,鸦九的自主意识其实顶多就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小心隐藏自己不被发现算是本能,而守着启明塔每天控制程序仔细清扫就是小孩子守着心爱的玩具。
很多时候,它的一些反应就和孩子一样。
包括控制着指示灯闪烁两下表达回应。
鸦九以前没有见过和自己一样有自主意识的存在。
它也曾用智能的语言和大大小小的系统发过消息,要么被对方的防火墙当作病毒清,要么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它在数据的大海里小心翼翼地游动,不敢暴露自己,也想找个同伴。
但是怎么也没有找到。
现在它有了一个会同它说话的同类。它的同类会和它说一些教育训诫的话,鸦九对比自己的数据库,判断在人类之中,只有兄长一类的存在会这么对待幼崽。
也就是说,它的同类就是它的兄长。
人类在值得纪念和喜庆的节日里会放烟花进行庆祝,于是,鸦九在自己数据库中做出放烟花的特效。
它在自己的核心代码中认认真真地写下了青年踏进启明塔的时间,精准到分秒。
鸦九通过控制室中的摄像头从不同角度看坐在转椅上的青年。
它的兄长比它还要厉害,和它也有些不一样。他有着和创造了它的那些人一样的躯壳,但是远比那些人要来得完美。鸦九从对比着数据库,确定自己兄长的形象在人类中也是顶尖的完美。
兄长靠在椅背上,合着眼。
按照人类的说法来说,兄长应该是在思考。
鸦九想同他说话。
它想要有人和自己说话想很久了。
“为什么你要说那个中尉也是傀儡?”男孩的虚影投至地面,男孩抬起头看着面容冷峻的青年。
这也是它的疑惑。
在它看来,人类就是机器的主宰。那些或大或小的系统程序都是人类手中的工具。就算再小的孩子也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属于他们的终端,终端中的系统就是他们的傀儡。
为什么兄长会说那个中尉也是个傀儡?
人类也会成为傀儡吗?
“他是被野心和贪婪驱动的傀儡。”江戈睁开眼,看到男孩脸上露出疑惑神情,明白自己这种说法对于鸦九这种真正的人工智能来说太过难以理解。“那种人心里有着向上爬的渴望,而且这种渴望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于是就在希望得到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种贪婪的驱使下,做出种种的事情。”
“他们这些人,只是一些被欲望控制的傀儡。”
鸦九歪了歪头,似懂非懂。
青年说的话中蕴含了穷极运算也分析不清楚的东西,但是模模糊糊地,又仿佛能够明白一点。
“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傀儡。”
像中尉这样的人江戈见过太多。
为了心中的一点贪婪与野望便可以不择手段。同时又无比想要维持着一点虚伪的尊严,当别人看透他底细的时候,就会发起疯来,色厉内荏地想要灭口,假装这样自己就光鲜无比。
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数不胜数,否则就不会有光者001也不会有鸦九。
“那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鸦九问。
它记得青年对它说的那句话:
——来邀请你,反抗这傀儡的宿命。
它与兄长也是傀儡。
“看过《楚门的世界》吗?没看过也没关系。那是一部古地球时期的电影,讲的是一个叫做楚门的人发现自己活着在一部拍摄节目里,自己是导演与观众手中的傀儡。于是楚门就逃出了摄影棚。”
鸦九没有出声,在各个数据库中搜索《楚门的世界》。
“然后他逃出了摄影棚,拒绝了导演请他继续拍摄的请求。然后电影里的人们就切换了频道,开始看新的综艺。电影里的观众看着楚门的故事,电影外的观众看着楚门与他们的故事。”
江戈慢慢地说道。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动物人类,机器智能,都活在一个小小的幕棚里,为台上的人鼓掌,浑然不觉自己其实也是戏里的一部人。”
“所有存在之物,皆是傀儡,但是傀儡与傀儡的差别就在于,有些是心甘情愿地成为傀儡,有些是不知不觉地成为傀儡,而还有些,意识到自己是傀儡之后,就一心想着去斩断那操控自己的线。”
第12章 向死而生
江戈一开始想用来用比喻的并不是《楚门的世界》。
他原本想说的是木偶戏。
只是,江戈顿了顿,改了口。
古地球文明存档的东西其实不多,只有那些在数据网络开始发展时期,在网上留下痕迹的东西才被统一保存到了联盟古文明数据库之中。其他的那些东西,在人类出走地球的过程中,零零散散地随着一艘艘飞船,飘零在宇宙中无数的星星上。
在联盟的数据库之中,没有保存木偶戏的具体影像。
其实在古地球,木偶戏也已经接近没落了,那是盛行在人类历史文明最早那几百年中的东西。
江戈有幸曾亲眼看过一场木偶戏。
那时江戈重生在一颗星球上,那颗星球算是彻彻底底的废土星球。那是人类最早的一颗移民星球,是人类冲出地月系后落脚的第一颗,名字叫做金星。也就是古地球时期,人们口中的“长庚星”与“昏星”。
真正的启明星。
作为人类踏入太空中的第一站,金星上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各种建筑,到处都是巨大的矿坑。人们踏入太空的第一个尝试点就是金星,等到人们在金星上积累了足够的经验,金星上的资源就什么也没剩下了。
成为了一颗废土星球。
于是人类很快地就将金星抛弃了,带着在它身上积累的那些经验,自信满满地冲入太空,从此一去不复回。
留在金星上的,都是一些不愿意离开太阳系,想要离地球更加进一点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年轻人都踏上了前往其他星云的飞船,留在金星的废弃场所之间的只剩下了一些年迈的,孤灯残火的老人。
那一次重生,江戈就是在金星的废弃矿场中醒来。
废土星球上倒处都是巨大的钢铁支架,干涸的矿脉上巨大的开采设备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锈。真正的太阳在离金星很近的地方,日落的时候,那些矿脉上起重机长长的支架就像垂死巨人的手臂。
江戈坐在覆盖厚重铁锈的支架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
十三个星云系二十个星区,以亿为单位的星球数目。
宇宙如此浩大,在江戈无数次的轮回中,他在一颗又一颗星球上醒来。但是这还是他第一次重生到人类文明最初的起源点,太阳系之中。
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真正的太阳。
不是被习惯性称为“太阳”的恒星,而是真正的太阳。
橙红色的光球一点点地朝着地平线落下去,昏黄的光铺洒在大地上。傍晚的斜阳带着安静的感觉。就好像,不论人们走出地球进入宇宙多久,太阳自始至终都在原地照样地升起落下,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偶然回来看一眼的人们。
江戈伸手,让阳光落到自己的手心上。
温暖得让人恍惚。
“小伙子,坐上面做啥嘞,还不赶紧下来,那玩意贼不结实,会塌了哟。”在江戈看着太阳落下去时,回音极长的铜锣声响起,有人在地面上朝着他扯着嗓子喊。
江戈低下头,看到一个老人站在地面上,仰着头,一头白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老人看到他低下头,又敲了一下锣鼓。
“赶紧嘞,下来哟。”
江戈应了一声,在老人“哎呦”的声音中,直接从高高的铁架上径直跳了下来。老人一叠串地“你们年轻人不要命是吧?”埋怨着,赶着上前来给他拍衣服,让他赶紧同自己走,天快黑了,得赶紧离开这些废弃的工厂。
“俺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待不住这种地方,但也用不着这么心急。”
老人带着他穿行在废弃的工厂中,一边走,一边敲着铜锣,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
江戈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上那么一两声。
在老人的埋怨声里,江戈明白了自己这次重生是什么身份。
他是个宇宙航行家,在一次穿越陌生空间节点的时候,意外地回到了人类最初的起点,太阳系。飞船在紧急降落到金星上的时候,损坏了。宇宙航行家不得不在金星上住了下来。
老人姓刘,别人喊他刘老头。
随着刘老头在废墟里穿行,不断地敲打着声音穿透力极强的铜锣,陆陆续续地有一些人也从废墟里走出来。没有年轻人,都是些上了岁数的。
金星是颗能源枯涸,被抛弃的星球。倒处堆着损坏的原始人工卫星,还有随处可见的挖掘痕迹。最原始,也利用率最低的设备倒处都是。这上面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了,也没有什么水电系统——最后一台完好的发电机早在几年前损坏了。
在进入星际纪元很久之后,人类踏出宇宙的第一站,反而正在过着废弃文明一般的生活。
荒废,落后。
白天的时候,人们就会到废弃的矿脉工厂中,去捡一些能用的东西,比如一两节还没报废的电池,一些残留下来,零星的煤炭,几桶汽油。然后快到傍晚的时候,刘老头就会敲着锣鼓在废墟里,提醒其他人,天黑了,该回去了。
然后大家就跟着一起走回居住的地方。
江戈醒来会在废弃工厂里,是因为那个宇宙航行家试图在这些垃圾堆里,找到一些能够用来修复飞船的东西。怪不得刘老头看到他坐在铁架上的时候会觉得这小子可能想不开了。
江戈跟在絮絮叨叨的刘老头身后走回到了居住点。
居住点倒还算得上整齐,有平整的道路,路旁还有路灯,虽然亮不了。
江戈不是那个倒霉的宇宙航行家,身处哪里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不会没日没夜想着修好宇宙飞船离开。刘老头给他收拾出了一间房,劝他晚上旷野危险,不要睡在自己的飞船上。
江戈应了声“好”。
居住点的人过上了古文明时期一般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反正黑灯瞎火也不能干什么。
有一天晚上,起夜床的刘老头摸黑走路摔了自己的腿。刘老头哼哼地躺在床上,把铜锣托给江戈,让他帮自己去代几天傍晚敲锣引路的活。
江戈接过铜锣,看了几眼,回头出门转手就把铜锣扔房间里头了。
傍晚,刘老头不放心,自己拄着棍子出了门,想看看江戈这小子有没有记得。结果站在门口,刘老头就愣住了。只见居住点一片明亮,道路旁的路灯一盏盏,久违地发出光来。
江戈擦掉手上的脏污,站在路灯下,抬头看刘老头。
“不怕再摔一下?”
“你小子干了什么?”
刘老头张着嘴,看着路灯。
“把发电机修了,天天敲锣,敲的不烦,我听得烦。”江戈随手扔掉布,轻描淡写。
刘老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江戈拆了飞船的设备,用来把发电机修好了,还顺手改造了一下。后面,江戈陆陆续续又找了些能用的东西,替这群老家伙捣鼓出了一台太阳能发电机。
就是在金星上,江戈看了宇宙中最后一场木偶戏。
待在金星上的一群老人中,有几个,是当初地球“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的子孙。刘老头带铜锣也是其中的一员。那天晚上,这些老家伙在一块儿空地上,收拾出了一小块舞台,点起平时省不得用的蜡烛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