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濡看着他一番施为,突然从心里生出一种后生可畏的感觉,又好像久经风霜的长者终于在年青一代找到了可托付之人。这是他选中的帝星,虽然当时也曾迟疑,平白分了邱光济的权恐多生事端,但九濡从不未曾为他的决定后悔过,邱光济帝运不强,若没有黎柯勉强也可应付,只是黎柯一出现便显出他的弱势来。不过九濡也未曾想过将他如何,只要他一直坚持本心不走岔路,便是众生之福。
恶念被焚烧殆尽,黎柯一身仙力也快要虚耗干净,不过并不同于上次被天道降雷褫夺仙力,只是一时力有不逮,休息一阵子也就好了。
半堵住裂缝一端的芥子被破开,那口子全然暴露于二人眼前,黎柯透支过多,眼睛有些睁不开。强撑着去看那口子,此时见了全貌,二人才知道这口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已到了亟待修补的地步。
黎柯还想努力再挣一挣,先将那口子用结界封上,待他恢复了仙力再来处理。九濡却将他轻轻笼罩进晶罩之内,说道:“不必着急,先回去休息。”他本就是强撑着维持神智,帝君一说要回去,他顿时没了再争的心力,瘫靠在帝君身上问他:“帝君看我刚才是不是挺厉害?”
“是,后生可畏。”九濡大致将这裂缝补了补,正要带着黎柯出去就见冯平承在裂缝那头探头探脑得往里面看。想是他突破了原先的关隘,修为大涨,出了试炼结界前来寻他二人,九濡怕他贸然进来受伤便迅速飞身而上带着黎柯和他出去。
刚将黎柯交到冯平承手里,九濡回神要再布一层结界堵住这个入口时,从裂缝那头传来一声巨响,那边的口子突然扩大,竟将凡间大半个小镇吞进了这裂缝中来。夹杂进来的恶念和死气将三人冲得往前一扑,九濡返身画界抵挡。黎柯和冯平承就势在空中滚了几遭才稳住身形,原本护在二人身上黎柯的仙力晶罩被震碎。黎柯本就神智不清,此时被那恶念当胸一扑,登时便吐出一口鲜血。
冯平承喊了一声“陛下”,只见黎柯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嘴里却仍在嘟囔着要帝君与他一道回去。裂缝越来越大,九濡顾不得回来查看黎柯伤势,他勉力支撑着手下的结界,转头冲冯平承喊道:“护好了他,离我远些。”
冯平承刚一出山便遇到如此棘手的场面,也顾不得害怕了,他勉强撑开一方晶罩,将他俩护在里面,一只手扶上黎柯后背,以他微末的法力给黎柯疗伤。
凡人可承受不住裂缝中的时空拉扯和罡风烈烈,九濡本想回去略做休整,再来调和这条裂缝,此时却是再没有时间磨蹭了。
裂缝难补,还要先将陷入此中的凡人们带出去才能修补,否则这些人便只有一死。九濡结界一成立时松了手,他再次深入裂缝之内,只见那多半座小镇的人们都在惨嚎着哭叫,有些甚至已然从七窍中流出鲜血。
九濡运起神力,从一条条街道上扫过,将人们都托到半空中,如此来回了七八次才将众人都集齐了一道送出裂缝之外,这些凡人的屋舍建筑却是再顾不上了。
直到裂缝之中再无活物,九濡站定在裂缝中央,招出神剑毕合,以剑为针以神力为线,凝神修复裂缝。
他早就觉得身上的神力失了根基,此时耗费神力,便觉得周身剧痛,仿佛毕和穿插之间都是带着他的血肉的。原本该顺着天道轮回不断消亡的恶念和死气寻到这个出口,一股脑得向这里涌入,九濡很快便被新涌入的黑沉死气笼罩了。
之前他发现细水沧海境入口处弥漫死气时还没出这一档子事,现在与这好似无尽的死气联系起来,九濡这才明白,是天纲出了问题。混沌初开时为搭建天纲轮回,他的一众哥哥姐姐们悍然赴死,纷纷以神力神体化作阴阳轮回二道,从此世间只剩了他一名神祈。这才几十万年的功夫,谁有能力擅动轮回?
第一卷 第十二章
冯平承那些微末的仙力用来给黎柯疗伤实在寥寥,他眼看着帝君被一片乌压压得死气笼罩住,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正要将黎柯留在这里往前去查看帝君情形。谁知九濡一直留了部分神识顾着他们这边,见他要独自出来,顿时传音喝止道:“再退三里站好,莫要近前。”黎柯现在情况不稳,仙力虚耗之下若再强行透支,伤得便是仙根了。
九濡一身神力透支了大半,全都浇灌到毕和之上,神剑因蓄力发出阵阵嗡鸣之声,云头中穿梭往来,只留一片明亮剑影不时透过黑沉得死气洒出一片光影。黎柯现在神智不清,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黢黑,听见熟悉的剑鸣声,知道定是帝君在修补裂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睁开眼,可他之前虚耗过度,又有九濡暗暗压制,竟是怎么也睁不开眼了。
九濡修好裂缝那头不叫死气继续弥漫进来,便动身牵着死气往暮海云深境走,此境与外界还算有道阻隔,在此处处理这些过溢的死气对外界影响还小一些。冯平承见他出来,又带着黎柯退了五里,只退到半空之中才止住身形,往下看帝君情形。
这片死气于境中汹涌翻滚,才一眨眼的功夫,竟有凝结成形的征兆。九濡皱紧了眉头,死气凝结成形的事不多,否则细水沧海境入口那里早成了无间地狱,定是有当世大能者与该在轮回中消亡的死气产生了联系才会至此后果。此时九濡顾不得想太多,他于半空中画出一穷囚阵,引着那些死气悉数进入阵中,随后以暮海云深境中丰沛的水源、生气包裹缠绕,现造了一个微型轮回阵。
刚刚修复裂缝消耗过多,他已经没有再多的神力一举化消这些死气,只能造成此阵,等着它们慢慢消化。外界轮回纲常还等他去修复,若再晚一些,恐生大事,届时众生消亡,三界重回混沌,那先神的努力和牺牲都将罔废。
九濡回看黎柯一眼,见他仍紧闭着双眼,略放了放心。原想着还有千年时光可厮守,如今先走一步也不知黎柯将如何,可他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但凡有,即便让他受千般苦万般痛他也不愿离开他。他从冯平承手中接过黎柯,与他额头相抵,只见一片晶莹的雪花状光点从九濡眉心隐入黎柯额头。九濡又贴着他的额头靠了一会儿,最后才似割情断欲一般闭了闭眼,将黎柯交还给冯平承,嘱托他道:“你带着他站到那方阵眼之上,看好此阵,大约三天便无事了,届时再带他出去。也许他会早一步醒过来,若他醒了便替我跟他说一声抱歉,他要出去找我,你也不必阻拦,自己守好阵眼即可。”
神格离体,九濡感觉压在自己心头万万年的那座大山瞬间便消失不见,他有一瞬间的愣怔,忽然就想什么都不管也不顾了,只带上他的黎柯寻一逍遥所在去。可他也就只有这一瞬间妄想的权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三界倾覆,谁还能逍遥?顾不得再多想了,神格离体之后十二个时辰以内他还可调动神力,再晚就来不及了。
“帝君要去哪里?”冯平承感觉帝君似乎在与他交代后事,他才学能力都不足,什么忙都帮不上,急得说话都带上了哭腔。
“天纲轮回出了问题,我去修一修。把这个拿回去交给妙意,让他化给齐永康。”九濡递给冯平承一枚凝结了神血的水滴,齐永康体内有神骨和神元,怕他消受不住,再给他一滴神血,他便是完整的仙家之体,可与妙意长相厮守了。
“那帝君何时回来?”
“哈,本想等你成了事便给你洗髓,现在正是好时机,你且听好:世间一切法,守心为上,朕赐你字曰守心,望卿日后固守物心、本心。”说着九濡并起二指捻出神力灌入冯平承攒竹、百会、关元、气海、涌泉。
冯平承觉得一股涓涓细流般柔和温暖的力量转瞬间便走遍他全身,每过一处他的耳目便通透一番,体感便轻盈一分,直至帝君收手,冯平承感觉自己跟以往大不相同,不止体感上的变化,就连心境都比以往开阔了不少。他似乎对帝君此时的心境有些似懂非懂的认识,但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九濡抬起手指描摹着黎柯的轮廓,抚过他因为反抗自己神识压制而皱起的眉头,又流连过他鼻梁、嘴角,每一处他们都是曾亲昵磨蹭过的角落,最终还是垂下手,转身离去了。
黎柯在朦胧之中似有所感,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没入他眉心,那东西入体便化,他再寻不着,可随后便是胸口被剜去一块般得奇异感觉,并不疼痛,只是好像心里漏了一个大洞。他急切得想睁开眼,确认他的九濡是否安全,奈何他眼前好像压着一只温柔轻盈的手,任他想尽了办法如何努力也拂不去眼前的那片黑雾。
原本以为最起码还有千年时间,如今这一天提前到来,九濡有些措手不及。他还没有等到肥遗渡劫成仙,喻武镇日守着他的空房子无事可做平白浪费了一把好材料,没来得及等他与黎柯一起种下的那颗柳树长大,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安抚好黎柯那颗不甘的心,也不知他走后,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来。
为防黎柯因自己突然离去乱了心神毁了根基,九濡将自己的神格抽出来落在了他身上,从此他的神格将在黎柯潜意识里影响着他、安抚着他,让他逐渐可以以神之品格海纳万物。黎柯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仙帝,本心便是以万物为主,神格落在他身上,最合适不过。
九濡离了暮海云深境往凡间匆匆而去,他要抓紧时间修复好天纲轮回,至于恶念为谁所引,又是哪位当世大能自甘堕落,这些身后事便都交由黎柯去做吧。
缝上了暮海云深境的口子,轮回之力也变得愈来愈弱,大批的死气、恶念越积越厚,凡人魂魄无法顺利进入轮回,妖魔们吞噬死气,很快便凝结出诸多恶灵、大魔。
轮回坍塌得太快,地府阎王自察觉轮回有异到如今死气弥漫、妖魔横生才几天的时间,一开始找不到帝君,他便递了折子给邱光济,可邱光济那处也没有回音,阎王无法,只得带了地府的精兵强将扫荡凡间,遇见未入轮回的鬼魂就暂且羁押回去。九濡到时他正一头大汗得与一吞噬了死气的魔头搏斗。
九濡瞧着那魔头的功法与黎柯曾经制服过的有相似之处,一切便都联系了起来,有人趁着暮海云深境坍塌裂缝之际,集聚死气、恶念引入暮海云深境,打破了那一方天地的平衡。那位自甘堕落的当世大能放弃了自己无私、无畏、无我的仙家品格,任由恶念占据他的心声,他或许还不自知,他自己已经成了世间恶念的代表和化身。原本代表天纲的大能腐坏堕落,再加上死气与恶念的挤压和暮海云深境裂缝的撕扯,以致轮回破溃。
阎王本是一众鬼物的克星,可眼前的魔头却似悍不畏死般直攻得阎王都有些招架不住,节节败退。九濡先处理了那魔物,才与阎王细说,本来他修复好轮回之时还需有人护法,事后也要重启轮回,此时遇见他,正得宜。
此届阎王名唤鲁河,曾是九濡座下一员悍将,多少年未曾再见帝君了,此时帝君一来便帮他化解了一大危机,登时便有些局促。“帝君来了,轮回生异,恐生大乱。”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上下求告无门,只能凭着一腔孤勇竭力调和,手下的地府兵将损失已然过半,万钧压力压在身上,早已是凭着意志在坚持。
九濡顾不得与他多说,他知道地府乃邱光济直辖,此时只见鲁河不见邱光济,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莫慌,我为此事而来,朕现在放你权柄总理轮回事,赋你先斩后奏之权,日后若再有事关轮回者直报南极虹始大帝。”九濡享天授神权,金言玉律,加了神力的一句话说出来自然让仙界、魔境众人皆有感悟,将鲁河从邱光济辖制下提了出来。
鲁河自追随九濡在混乱之中拼杀时便一直是固守原则的楷模,否则九濡也不会点他做阎王,将轮回事交给他九濡很放心,邱光济失了地府权柄定然会反扑,届时有这些腌臜事占着黎柯心神,兴许也就顾不上自己羽化的事了。只是九濡此时也只能如此假设着欺骗自己,他一边盼着黎柯能忘了他最好,省得他伤心苦闷,一边又想着黎柯能时时刻刻记得他,哪怕日后与旁人交心,也要偶尔想起他,好像史书、战记上的那些神帝九濡通通只是他人对他的臆想罢了,只有黎柯心里的自己才是他留存于世的痕迹。
九濡对黎柯是寄予了厚望的,他虽偶尔乖张,但皆是由其本事做底气,一路修来的乖张。九濡后来看过不少黎柯战报,此人行军布阵不拘小节,目光深远能总领全局,由此可见其是眼界、心胸皆宽广之人。再加上二人相处时黎柯虽然时时念叨着要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任天塌了也不让自己去补的任性言语,但却从未在大事上有过迟疑。只是为了替自己分担一些常常将他个人豁出去,如今又有神格降在他身上,博爱万物很快就会成为他的本能,届时该当不会再出乱子。
九濡将一切都盘算好了,又回望了暮海云深境的方向一眼,随后向鲁河借了一片地府才有的阴火,以神力催动着那小小一片阴火着得旺盛了些,便抬腿迈入阴火之中。
第一卷 第十三章
九濡刚刚修复裂缝耗费了大半神力,到现在都觉得周身剧痛着,再加上强行抽出神格,此时他的心境已然不如往时平静,他不可自抑得生出一些委屈并一点烦躁,只是这点点委屈和烦躁都随着他踏入阴火消失殆尽了,阴火灼肤不似黎柯得真火般炽热焦灼的痛,更像是一把阴寒锋利的薄刃,并不叫人速死,而是一点一点得切入人肌肤,每次都只带下薄薄得一片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