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常洵连宿长风身周的黑烟都不顾了,下意识便凑上前去,“你怎么样?”
宿长风没有说话。
他身侧的黑烟根本没有影响到常洵,似乎带着什么奇特的属性一般,居然一点一点地融入到宿长风的身体当中。
宿长风眉头紧皱,那双总是带着灿灿星光的金色眸子渐渐黯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眸中生根发芽一般,黑色自中心缓缓而出,侵占了他的眸子。
他的眼神晦涩异常,像是突然上了漆一般。
常洵晃了晃他,语气是难以见到的慌乱:“宿长风?你怎么了?”
他询问的对象却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眉头紧皱,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常洵又喊了几声,宿长风仍旧毫无反应,就连小六也给不了任何帮助。
他用自己的精神力包裹着宿长风,想让自己的精神力波同对方的交织在一起。可精神力波柔和地碰撞,宿长风的意识却不知飘荡到了哪里。
围绕启明星外侧的“噬”越发疯狂了。
号召着它们的霍齐雅已经献祭了自己,可它们却好像感受到了更强的召唤一般,汹涌地朝着常洵所在的地方奔来。
远古巨龟和斑澜虎庞大的身躯在炮火中游走,遮天蔽日。
枯黄的草叶在诡异的狂风中飞起,风撩动常洵的衣摆,路灯摇摇欲坠,光影闪动。
林安安坐在不远处老旧居民楼的台阶上,暗尘迷晃了她的双眼,她微眯着眼睛,疲倦地抬起头,不高不低地哼唱着情报部的战歌。
歌声如黑暗中蔓延而来的触手一般,一点一点辗转而出。
【小六……】常洵紧紧地握紧宿长风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洵洵,】在这样一个紧急的情况下,小六的语气却没有丝毫急促,而是平日里最常听见的平稳机械音,【我们对“噬”这个种族一无所知,霍齐雅的献祭已经成功了,宿长风的血液渐渐从外到内开始转变,我也计算不出任何不伤害宿长风的方法。】
小六每说一个字,常洵内心的慌乱就越压不住。
他盯着宿长风,握着宿长风的手越来越紧,精神力在周围飘荡,就是无法进入宿长风的身体和脑海中。
“宿长风,你——”
宿长风突然回握了他一下。
这一瞬间,常洵只当他恢复了意识,脸上的信息表情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现,宿长风断断续续而又有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就让他血色尽失。
“快……”这人的声音很是沙哑,比天际那无边无尽的黑暗还要来得不可捉摸,“常洵,快……杀了我。”
林安安的歌声仍旧在耳畔响起,常洵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么多年的阅历和经验让他能够维持最后的平静。
他说:“你在说什么?”
远处的高空中,远古巨龟一声巨吼,撕碎了体型巨大的高级“噬”的身体。黑色的血液自天空洒落,不知落到了何处。
风越来越大,将路边的老旧灯光吹得摇摇欲坠,玻璃灯罩被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又被已经十分强烈的狂风吹向远处。
一盏掉落的路灯被吹到林安安脚下的阶梯旁,发出清脆的一声“哐”,随即在她的脚下碎成了一片残渣。
林安安站了起来。
她对脚下的残渣视若无睹,就那样穿着情报部当初人手一双的军靴,踩过一片又一片的玻璃残渣。
残渣完全被碾碎的声音在这样的激战中毫无波动,她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走向常洵和宿长风。
她仍旧微张着嘴,轻声地哼唱着情报部的战歌。
当年宿长风刚刚接任部长,星辰公会的军旗在星舰上缓缓升起,带起一阵飘渺歌声。孟轩曾经站在她的身后,眼带笑意,推了她一把。
说了什么来着?
——“快上去接受军衔吧,你可是技术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组长呢!”
林安安的歌声戛然而止。
她的军靴两侧还挂着些许的玻璃残渣,狂风将她披散下来的酒红色头发吹得凌乱非常,甚至挡住了她大半个脸颊。
常洵只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重新将目光移回了宿长风的身上,仍旧拼命用着全身的力量与精神力,想要和宿长风体内的“噬”的力量展开拉锯。
“它们诞生在宇宙中心,没有起源,没有由头。”林安安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体型不一的“噬”,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地飘入常洵的耳中。
她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的敌意,只是站在哪里,看上去有些虚弱,并不打算出手。
常洵又听到她说:“我已经不算个人了,从小时候那一次心梗发作,霍齐雅将她的血液融入我的身体开始……”
她蹲了下来,正巧撞上常洵转过来的目光。
她笑了笑:“这么多年,每一次的身体检查、每一次的能量探测,我都小心翼翼,生怕暴露。萨里要塞杀了乔伊斯的时候,我其实没有想过什么,因为我早就算不上是人类了。
“我以为我杀孟轩的时候也会是一样的感觉……不过这次,我的以为好像错了。
“霍齐雅刚才问我,事情结束以后,我有什么打算。可我已经没有以后了,如果孟轩没有死,或许我还会思考这个问题。”
她自顾自地说着话,常洵双眸微敛,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或许……不论是常洵还是宿长风,他们都不曾真的明白过林安安心中的想法。
常洵的喉咙动了动,在这样一个黑茫茫的天穹下,狂风不歇,他终于对林安安开口了:“我以为,你选择的是一条你十分清楚的道路。”
林安安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孟轩死的那天。
永生花掉落在地,花瓣散落,戒指自花苞中滚出。
她那停搏许久的心脏突然抽了一下。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立场,我又算是什么东西了。”说到“东西”的时候,她满意地笑了笑,似乎十分满意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常洵,浮屠……或者说碧落天的执掌者大人、星主大人……”
“你有过这样的迷茫吗?应该是没有的吧,你这样的人,一开始就站在了所有生命的最顶端,所有人都对你毕恭毕敬,对你展现出这世间最大的善意。你知道被舍弃的感觉吗?我那时候还那么小,看着所有人就那样从我身边走过,明明只需要一个人停下……”
“一个人就可以,只要有一个人……”她不断重复着。
常洵有些听不懂林安安的话,他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他当作最好的朋友的女人,再度将注意力放回宿长风的身上。
小六突然开口了:【洵洵,我一直保存着激活主系统通道的那个坐标。】
常洵一怔:【小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主系统早就放弃了这片宇宙。
在今天之前,常洵一直以为,他和宿长风是这片宇宙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
如今看来,或许就连他和宿长风之间的精神力匹配,都不过是这个宇宙的自我修补而已。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洵洵,我学会的不仅仅是自私。连接上主系统,或许我会因为私藏乔伊斯的灵魂被格式化,但是起码你不会出事。】
【但也只是我不会出事!!】像是紧绷着的弦突然被割断了,他的声音有些抖,【现在激活,主系统只会把我们两个接回去,然后彻底关闭这个宇宙!!!】
宿长风会死,远古巨龟会死,这片宇宙所有的生命体都会在“噬”的扩张下,一个个被吞噬殆尽。
最后,这片星空只剩下一片黑暗。
“噬”们失去了别的生命,它们也会在最后自相残杀,把这个世界带向虚无。
【小六,我想在这里有一个家的。我曾经想过再也不回去的……】
宿长风似乎在理智与本能的撕扯中暂时获得了上风,他迷茫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清明,可是嗓音仍旧浑浊异常。
“常洵……”
常洵立刻举目看向他,与他那带着些许混乱的目光撞上。
宿长风沙哑的声音缓慢穿透常洵的耳膜:“不要再尝试了,我、我清楚我的状、状况……”
常洵下意识便要开口,宿长风却突然抬起手,碰了碰他的双唇。
“嘘,你听我说完。”
他的声音一会重一会轻,像是在和体内的“噬”的本能进行挣扎一般。
“你杀了我,知道吗?你必须要杀了我……我的、我的血液,现在只有心脏那、那里,没有‘噬’的血液了。”宿长风重重地喘了口气,在林安安那不知说着些什么的、疯魔一般的喃喃自语声中,再度冷静异常地开口,“霍齐雅没有骗我们……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突然停下了。
那双金色的眸子已经完全被染成了墨色,方才目光中最后的清明再度被撕扯了个干净。
一股攻击性十足的精神力波自他的脑海中扩散开来,同常洵的精神力碰撞在了一起。
没有丝毫的留守。
常洵闷哼一声,只觉得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正待收敛心神准备与宿长风再次拉锯,宿长风的精神力波却被收了回去。
这人眼神挣扎,眉头紧皱,脸上满是纠结。
“居然能坚持这么久啊……”常洵又听到了林安安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林安安已经坐在了一旁,盘着腿,歪着头看着他们,淡淡地说:“别试了,宿长风本来就是‘噬’天生的王。一明一暗,‘噬’的族群从来就只有一个王,霍齐雅的诞生,从来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献祭。
“它们的王幼年时期金发金眸,血液的力量与自己的族群相生相克,直到渡过了成长过渡期,才会真正成为这片宇宙中最强的一只‘噬’。发.情只是成长过渡期的第一步,霍齐雅的献祭才是最后的推手。他现在已经完全成年了,等到幼年时期那些没有用的意识彻底消散……”
林安安顿了一下,她拿起自己的一撮头发把玩了起来:“他会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的本能和族群。这片天地的‘噬’都会听从他的命令,把你、把他们、把我……全都一个个撕碎。”
常洵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在心中与小六尝试找出别的路。
林安安嘴角勾了勾:“但是嘛,霍齐雅也和我说过,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弱点,宿长风的弱点就是他的幼年时期。这段时期让他免于被人类和星兽发现身份,甚至被当成救世主一般地供起来,宇宙本身也完全对他的成长毫无知觉,但是却也给他留下了最后的弱点。”
她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了一把轻巧的军刀。
军刀并不是情报部发给成员的作战兵器,刀鞘还是淡酒红色的,上面似乎刻着林安安的名字,一看就是一把精心打造的军刀。
那日情报部的星舰甲板上,喝醉的孟轩似乎说过——他曾经在星辰学院的毕业典礼上,送过林安安一把防身的军刀。
宿长风挣扎的神情和林安安无所谓的神情交织在一起闯入他的脑海中,常洵一瞬间头脑有些空白。
他反应了一下,这才晦涩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并不认为林安安在骗他。
没有必要了。
这个局似乎从宿长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即便他再强,他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没有针对“噬”的方法,他也只能依靠暴力来撕碎“噬”的身体。
林安安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刻做多余的骗局了。
“我也不知道呀,”林安安轻轻一拔,将军刀从刀鞘中拿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算是个人了,可是孟轩死了之后,我总是在恍惚间觉得,我似乎好像……还是一个‘人’。
“宿长风的幼年期是他最后的弱点,他心脏那最后一处承载着光明的地方不会消失,只要他的意志足够强大,他可以让心脏里的血液重新获得主导地位,将霍齐雅献祭造成的变化逆转。或者说……”
林安安举起军刀,在自己的面前假意轻巧地一划,做出一个捅穿的姿势。
刀锋在所剩无尽的灯光中闪烁寒芒,她说:“或者说,你可以用充满生命力的药剂捅穿宿长风的心脏……哦对,还有宿苍业那个老东西说的,引爆启明星,用启明星点燃整片星空,或许你们还可以继续保留那么千亿分之一的生命吧……”
她笑了起来。
可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她便骤然停了下来,举起了手中的小巧军刀。
常洵下意识便用精神力筑起了防护罩,可林安安手中刀锋一转……
——竟是划破了她自己的咽喉。
黑色的血水喷涌如注,染湿了她的衣裳,缓缓流入脚下的草地中。
血水流经之处,本就有些枯黄的草地全然失去颜色,像是被注入了什么神奇的魔力一般,枯萎得无声无息。
常洵眨了眨眼。
他那漫长的生命旅程中,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背叛了自己的种族,最终却又将霍齐雅对她的信任轻易抛弃。
——“他心脏那最后一处承载着光明的地方不会消失,只要他的意志足够强大,他可以让心脏里的血液重新获得主导地位,将霍齐雅献祭造成的变化逆转。或者说……”
——“或者说,你可以用充满生命力的药剂捅穿宿长风的心脏……哦对,还有宿苍业那个老东西说的,引爆启明星,用启明星点燃整片星空,或许你们还可以继续保留那么千亿分之一的生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