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听到四姓议和消息时,落永昼明烛初光上剑气削平了半座山峰。
谁也不敢去正眼看他,去想象他面具下脸色究竟是冷到什么样可怕地步。
月盈缺不忘额外提点要求:“不谢,记得多朝着他们脸打。”
谈半生则比她冷静,嘱咐道:“朝不朝着脸打都是次要,下手狠点就好。”
落永昼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自己大步踏进了城内。
魔族战事对四姓而言并非毫无影响。至少此时此刻,四姓家主开了盛会时方用得到琉璃台,脸色肃穆,各执己见。
他们有认为魔族条例太苛,强人所难,不如豁出去拼死一战。
然而终究是希望割地赔人求和,韬光养晦休养生息更多。
两派吵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一致将目光投向了白罗什所在,询问他意见:“白家主看来应当如何选择?”
“我?”白罗什悠悠地笑了,宛如埋伏已久毒蛇吐出细长蛇信般笃定,成竹在胸:“两位陆地神仙已然仙逝,数十万精锐修士埋骨沙场,打,自然是可以。只是我们要拿什么去打?”
他说得不算多,却精准戳到了在座众人痛点。
是啊,他们家业,他们家人晚辈全在四姓城。
若是议和,大不了忍受个格外猖獗点魔族。他们为四姓城中由来已久老牌世家,本身实力非凡,魔族再如何猖獗,能怎么猖獗到他们头上?
可若是死战到底,则完全不一样。
像月长天,像越霜江那样30340 陆地神仙死了。
像驻守边疆那些身经百战修士也死了。
他们凭什么又能捡回一条命?
与其走生机断绝死路,将自己性命赔上,将自己家族在魔族那里挂了个名,等着将来一块清算时累及家人;反倒不如万事不动来得安稳。
说句不好听点,那一半被割疆土,那一半被拱手送出去人,和他们非亲非故,有什么关系?
他们根,终究还是扎在这四姓城里。
“好大脸。那一半疆土,一般人族,是你们家地吗?是你们家人吗?是你们说让就让吗?”
琉璃台中格格不入地突兀插进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狂得很,偏偏狂中又透出了一点有理有据来,好像他天生就有张狂资本。
众位家主抬头望过去。
他们见到了白衣提剑少年人。
落永昼来回奔波十数万里,动手打了好几场硬架,赶时间得很,身上衣服不免起了褶皱,沾了尘土,自不像是在场之人一般光鲜亮丽,衣冠讲究。
他和这琉璃台都格格不入极了。
落永昼仿佛横空一道插进这腐朽锦绣里染血利剑,朴素地沾着簌簌尘土,却也愤怒锋利。
令人耳目一新。
“你们想要求和?”
落永昼将求和两字品了一遍,玩味一笑:“六宗中不执寺避世,我白云间不同意求和,月盈缺与谈半生两个在城外,是一样意思,五占其三,你四姓算什么东西?敢随便拿主意?”
家主脸色齐刷刷黑了下来。
落永昼这话说得得罪人,口吻傲慢,完全不把四姓放在与六宗一个位置上看。
“年轻气盛固然好。”
白罗什神色阴沉,缓缓地往前踏了几步,与落永昼成对峙之势:“然而年轻人,也须知敬畏,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
他身上气势威压再不保留!
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脑内嗡然一声。
白罗什明明成了陆地神仙,人族陆地神仙明明有三个。
他不在越霜江与月长天俱在,胜算五五开时亮明自己修为,反杀回去。
也不在月长天一人孤身对四个时候搭一把手,助一臂力。
似陆地神仙这等可以左右战局战力,多一个少一个,将大不一样。
然而白罗什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越霜江与月长天先后脚死,无波无澜,等他们死后方显出了自己修为,用来求和时压下不平之声,用来打压两人晚辈。
落永昼险些连剑柄都没握住。
他是被气。
落永昼突然庆幸来是自己而非月盈缺,否则在这时候得知自己父亲本该有救消息,对她来说多痛苦?
他手指收拢,渐渐地握牢了剑柄,天灾**也不能松之一二:“拔剑!”
落永昼那次是他人生中唯二输得很惨两次。
没办法,毕竟对方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若是神完气足全盛之时,或许能有底气越阶一战。
可是他白云间、西极洲、四姓城三处来回奔波,替自己料理,帮月盈缺料理老顽 固长老以打来论——
他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初初被迫脱离师长羽翼庇护,迫不得已接下了天下最重担子少年,不是无所不能神明,没被压垮都算落永昼厉害。
怎么能再指望他一击必杀,漂漂亮亮地打败陆地神仙一战扬名?
打到最后,落永昼半跪在地上,以明烛初光支撑着他脊梁骨不弯。
白罗什居高临下望着他,笑眯眯在那边说教:“贤侄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打魔族?岂不是去魔族那里给他们笑话看?”
他说:“求和吧。求不求和,从来不是由弱者来决定。”
一字一字,如烙铁锤,伐柴斧,重重落在落永昼心上,手起刀落时撕下一大块淋漓血肉。
还好自己带了面具,落永昼想,否则他现在脸,该扭曲到不能看了。
白罗什犹觉不过瘾,还想在说点什么时候,平地掀起了一阵狂风,掀得他面色大变。
有一剑岳峙渊渟,如青崖将起,皑皑不可攀。
青山后面,走来一个青衫执剑剑修。
正是秋青崖。
落永昼、月盈缺与谈半生三个,谁也没指望秋青崖来。
谈半生说:“归碧海门派未受大损伤,秋青崖师父尚在,不似我们与魔族之间有血海深仇,何苦来他来趟这个浑水?”
月盈缺深以为然:“留着小青,等我们三个门派倒闭之时,还可以去小青那里混一口饭吃。”
若是让月长天知道他千辛万苦保全独女只有这点见不得人志向,恐怕是要被气得破口大骂。
落永昼与谈半生凉凉看她。
谈半生说:“倒闭还是你西极洲去倒闭罢,师父遗志尚待着我发扬光大。”
落永昼:“我还等着过得风风光□□死我师父师兄,哦不对,气活我师父师兄。倒闭这种事情,就不奉陪了。”
月盈缺:“……”
“不过你们说得也对。”
落永昼沉吟了一下:“小青平生也就想好好练剑,和打理好门派这么两个志向,如今他好好,这两个志向也没被妨碍,没必要拉他进来。否则他要是出个万一,你说我怎么向青崖剑交代,怎么再陪它一个道侣?”
谈半生:“绝了,就冲你对青崖剑这句话,秋青崖别说过来,不和你动手打起来已经是全了他朋友之义。”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落永昼说得不错,秋青崖毕生仅有两个牵挂:
剑道和门派。
若是他不来,他可以好好练剑,安心打理归碧海,顺带把他朋友保下,四姓会卖他这个面子。
议和是四姓主导,他完全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做个无事人,等着东山再起打回去,骂名是四姓,荣光是他。
没人会怪秋青崖。包括落永昼他们三个,也是希望秋青崖那么做。
能在这乱世好好地活下去,保留着尊严和体面,保留着自己爱东西爱人,有什么不好?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他赌上自己最看重剑道,赌上自己最看重门派,来赴一场不一定有结果,事先也没说明约,对上四姓,对上魔族,来赴一场生死之险。
落永昼其实说错了。
因为除了剑道和门派,秋青崖还有朋友。
他们四 个中,月盈缺凭着一张天下第一美人脸,什么都不用说就足以让人丢盔弃甲;谈半生冷眼窥测人心,句句入骨;而落永昼嘴一张,能把人气得死去又活来。
唯独秋青崖不是。
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想说不想说通通在手中一把剑上。
剑最沉静不言,也最宁折不弯。
“白云间、西极洲、晓星沉、归碧海。”
秋青崖报了一遍门派名字,听得白罗什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白罗什下一刻就知道了。
秋青崖说:“现在有四个。”
五宗中有其四不愿求和,管你四姓说不说话有没有话语权,都是无关紧要那个。
秋青崖走到落永昼那边停下,向他伸出了未握剑那只手。
他说:“起来。”
“既然不想议和,那就打回去。”
第50章 抉择
落永昼愣了片刻, 不去够秋青崖递出手掌, 反倒是顶着四姓中人悚然目光, 放声大笑。
他本不是冷淡自持性子, 这几天喜怒不形已经耗光了落永昼这辈子为数不多耐心,笑起来时候自然愈加放肆。
他一手支着膝盖, 另一手手腕一转间, 明烛初光自地面拔出,剑光幽幽一转间,剑尖上指。
秋青崖会意, 青崖剑登时脱出鞘外, 迎上了明烛初光。
两剑剑刃相击间,激荡出了一声振振剑鸣,徘徊云霄, 久久不去。
白罗什眉间皱纹一褶一褶, 深得可怕。
他击败落永昼,并非是毫无代价。
一个落永昼已经艰难,何况是在加一个战力未损秋青崖?
白罗什向来爱护羽毛得紧,两败俱伤,并非是他想要看到代价。
恰在他左右为难关头,有白家门客匆匆进了琉璃台里, 顶着散乱发髻衣衫, 瞧着颇为狼狈。
他匆匆地对白罗什说了点什么, 导致白罗什听闻得那一刹那, 脸色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死死盯着落永昼与秋青崖两个,千刀万剐犹不解恨:
“黄口小儿,年龄没长几岁,花样倒多,打是一手好算盘。”
秋青崖尚且不明觉厉,落永昼一听即知是月盈缺与谈半生那里得了手,才叫白罗什恨得这样切齿。
他一想到月谈两人给四姓,给白罗什造成损失,颇觉愉悦舒心,对白罗什咒骂竟然也能心平气和对待起来。
“无知小辈!”
白罗什久在四姓城不出,四姓城中人人敬他畏他,他又入了陆地神仙之境,正是踌躇满志时候,哪能忍得了这般失误?当即切切骂了一句:
“议和之事已成定局,我倒要看看你们扑腾得出什么水花。”
“多谢前辈提醒。”
秋青崖一向古板重礼,被练剑磨出了一副好耐心,面对白罗什如此,竟也不动气,只是冷冰冰回了一句:
“那便看是剑快,还是前辈传讯符更快。”
他们出了四姓城,不再耽误,一路赶往魔族战场,去向魔军安营扎寨之所。
知晓魔军数量之巨,和当面见到魔军,是完完全全两个概念。
哪怕四人对魔军阵势之广,规模之大,心里早做准备。但是在昏黑长夜下,见着乌压压一片如山脉连绵,潮水起伏,一眼根本望不着边际魔军是两回事。
几如乌云罩顶,瞧着便生出了喘不过气窒息感来。
谈半生眼中星芒转动间,将魔军大约数量,排兵布阵看了个透彻:
“日月星三人到底在与月老宗主一战中受了重伤,回去休养。如今棘手一来是妖魔主,二来是大军。”
他叹口气,无声地揽过重任:“大军我尽量设阵缠住吧。”
月盈缺说:“你一人恐怕力有不逮,我在旁以好梦无缺助你。”
秋青崖道:“你们两人须得全神贯注,提防不了身边明枪暗箭,稍一不慎则是性命之忧。我为你们压阵。”
三言两语间,三人去处已定,落永昼也不必多说。
他一言不发,只是摩挲着剑柄,有面具挡着,谁 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谈半生不放心:“你要对付是大妖魔主,你行不行?”
“怎么不行?”
落永昼微微仰起了头,望了望天空。
他们已经身处在魔族永夜之中,触目所及是永不见亮光天色,身上所感是暗夜偏寒偏冷气温,无论是谁在这里待久了,也会忍不住地生出凄冷压抑郁郁之感来。
唯独落永昼面具金底迎上了月色,像是他之所在落了一片光。
落永昼说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负担,信口就来:“我在想该怎么杀魔主那孙子比较好呢?是利落一点手起刀落,还是留着他慢慢片。”
他不久前刚刚被白罗什打到差点站不起来,如今又要迎上大妖魔主。
这天下修为最深厚,战力最无敌魔,越霜江在世时也只能勉强与他五五开人物。
怎么看怎么都是去送死。
可是落永昼怎么能说不行?
他身后是不惜以身作饵,为他牵制住数十万魔军朋友。
远一点是风雨飘摇人族,无数条性命生灵便系在他剑上,是死是活全看他输赢如何。
再远一点,是越霜江他们拼却性命都要守护宗门天下,是他一开始执剑初衷。
他怎么能退?又怎么能输?
谈半生看样子是欲言又止,最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这个道理你懂,不用我多说。”
“落永昼,我信你,你性命比魔主重要。”
真是没想到这种话会有朝一日从为了晓星沉,能比谁都疯拼命三郎谈半生口里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