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嫌自己命太长?
穆曦微看不见落永昼面部神情,却能感受得到他姿态的凝滞,冲着落永昼笑了一下。
他笑容毫无阴霾,兼之生得本来出众,就像是春回大地时万物生发的景象现于眼前,赏心悦目,无尽温暖:
“洛道友答应过我,要长随我身边一段时日,保我安稳无忧的,莫非现在就要后悔?”
可落永昼如果真是洛十六,非但保不了穆曦微的安稳,说不定还要穆曦微反过来保全他。
如果穆曦微真是和洛十六一起去魔域,想来处处还要他费心照料。
落永昼定定望他,一时间竟说不出来什么吹捧自己的话。
穆曦微道:“洛道友莫顾虑,左右人魔两族势不两立,我们迟早是要对上魔族的,去魔域历练一番,虽说风险颇大,到底利大于弊。”
这傻小子还反过来安慰他。
明明是他做的决定,他有的想法,站在穆曦微的立场看洛十六,大多数人只会觉得落永昼是个彻头彻尾不可理喻的疯子。
可是穆曦微不介意。
穆曦微还打算陪着他,尽力保他安危。
落永昼伸出手,第一次有点犹疑地触碰到了穆曦微肩胛骨,环住了他:
“我不会有事。”
傻小子。
两人的距离因为这一个拥抱拉得很近,穆曦微甚至嗅得到落永昼身上的一点香。
很疏淡,很冷清。
像是掺雪寒风里揽过的红梅,临水冷月里浸着的芙蓉,哪怕知道无法触及,一样让人心神动摇。
穆曦微摇摇晃晃里闪过一个八杆子不搭边的想法:
洛道友面具底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这也成为他昏迷前最后一个想法。
落永昼利落一个手刀劈过去,想了想不放心,剑气将穆曦微体内妖魔本源封得更紧。
他临走前留了最后一句话:“等我回来。”
这一回,他和穆七曾经有没有旧,穆曦微体内有没有他的妖魔本源,落永昼都愿意帮穆曦微一把。
因为穆曦微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洛十六舍生忘死的人。
在洛十六没拜入白云间,一无所有的少年时,他也许真的盼望过能有一个可以依托后背的人,一个出现时就像一道光的人。
于是他成为了旁人的光,成了旁人可以依托后背的那个人。
从朋友到师门,再到天下素不相识的人。
人人信他爱他追捧他仰慕他,何止是自己的后背?是把一整个天下一块托付给了落永昼。
他领受着世间所有的厚爱,也承担着所有的重责。
再然后,六百年后穆曦微出现了,俨然是六百年前洛十六曾想过的模样。
迟了六百年的出现也是出现。
“尊主。”
晓星沉暗部的效率的确惊人,离明镜台遇袭之事不过两个时辰未到的时间,头领已将记载这一场事件始末的留影石双手奉于谈半生桌上。
谈半生完完整整地看完了这一场影像。
陆地神仙不同于常人,明镜台中人无法察觉的本源碎片,虚空剑气,于谈半生而言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发觉。
他看完了一场,却是出人意料的沉静,语气也是胜券在握的笃定:“果然,穆曦微和魔族脱不开关系。”
头领压低声音,做了一个手势:“尊主,我们是否要了结那小子?”
任何一个对谈半生稍稍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有像头领这般的想法。
“不急。”
谈半生站起身,衣袍上星辉悠悠然一转,光泽灿美,所掠过的地方,不管何等至坚至硬至宝贵之物,一概化成了灰烬。
这位陆地神仙真的起了杀心。
“剑圣显然是想庇护他,明面上先不动。”
剑圣对人魔两族,六宗四姓和日月星三部,皆是需要忌惮的人物。
对谈半生和晓星沉也不例外。
头领壮着胆子问道:“尊主,那剑圣…”
碍于对剑圣的敬畏之心,头领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可他的言下之意,已经了然无遗。
剑圣还是那位明烛初光只为点作人间灯火的剑圣吗?
谈半生眼风不咸不淡扫过他,让头领顿时噤声。
众所周知,这位晓星沉主几乎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只要露出一丝两丝情绪,也够人在心中敲响警钟打擂鼓的了。
譬如现在。
谈半生按了按眉心。
他人面前,谈半生很少做这等会暴露他内心烦躁之意的动作。
“剑圣…我了解他。”
谈半生一般不会把话说死。
但是五百年真心相交,怎么不能说一个了解?
五百年真心相交,怎么不能当作真正的朋友?
谈半生愿意为了落永昼破一次例,把他当作唯一例外。
“他有他行事的理由,也许不知穆曦微身份,或者被穆曦微欺骗也说不定,不用去管。”
说到最后,他声色俱寒:“剑圣行事,不是尔辈可以妄加揣度的。”
“剑圣数百年为人族所作一切,也不是叫你们去妄加猜测质疑的。”
首领欲言又止。
剑圣在影像中所作所为,不像是一个被牵着鼻子走的人,对穆曦微的袒护之意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再说,天底下,谁能把剑圣当刀,谁敢骗剑圣?
可是他觑着谈半生神色,慢慢地收了口。
自己看到的这些,想到的这些,向来细致入微,心思缜密的晓星沉主怎么会看不到?
自己对剑圣的所知,又哪里比得过谈半生?
以谈半生以往行事,他从来是把世事往坏里看,把人心往自私狭隘里想。
可是落永昼不一样。
谈半生不愿意。
世事再黑,时光再快,落永昼也该一千年一万年不变样,永远赤诚火热,骄傲坦荡。
首领不再多言,无声在心中一叹。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谈半生不信邪,不愿意信而已。
晓星沉主推算天机为世间一绝,素来知道抽身其外,冷眼而观的道理。
没想到也会有为一己之情蒙住眼的时候。
明镜台的宗主提着一百颗惴惴的心,大气也不敢出地望着面前来人。
他身边围着的一群长老,平时在宗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此时大气不敢喘,统统坐成了一群鹌鹑,只等着对面来人发话。
来人内着白袍外披鹤氅,一双游鱼阴阳作冠,瞧着很是清 逸潇洒。
风姿出众不重要。
这世上亿万众生,总归不缺风姿出众,容颜绝世的人。
重要的是来人身份。
白云间掌门,陆归景。
这便是再出众的绝世美人,也比不得的独一无二身份。
换作平时,明镜台宗主只连递拜帖上白云间,瞻仰这位掌门的机会也很难有,这回换作白云间掌门亲自上门拜访,如何不叫他如坠梦中?
明镜台宗主如梦似幻之间,连陆归景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也亏得陆归景和各方打交道惯了,文质彬彬,一贯好说话好相处。
若是其他和他身份地位相仿的人物,指不定以为自己被明镜台忽略轻视,索性迁怒整个宗门也是有的。
陆归景只得在重复一遍,询问道:“宗主意下如何?”
明镜台宗主回神,呓语道:“我觉得很好,很不错,再好不过,啊?等等?什么意下?”
眼下的场景实在太过失真,明镜台宗主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有和白云间掌门同席而谈的机会,以至于他压根没怎么考虑失不失礼。
谁会在梦里考虑失礼的事情呢?
一侧的穆曦微惨不忍睹地移开目光。
他对自己会站在这里,也很莫名其妙的。
穆曦微原来在自己屋中修行得好好的,结果被白云间长老气势汹汹冲进去一把揪出来,惊得穆曦微也以为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
当然,这可能要比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还要惊人。
因为白云间的掌门点名要见他。
明镜台长老在带他前来的一路上,询问的言语就从来没断过。
大体上是诸如“可曾见过白云间掌门”一类的话。
穆曦微皆是答了没有。
长老疑心他不说实话,重重一甩袖,冷哼道:
“也好,既然你不肯承认,等到见到白云间掌门时即知原委。”
穆曦微温和应是:“弟子亦很是好奇。”
他固然疑惑,却未曾有太多的惊惧担忧。
白云间为仙道第一大宗,行事作风极为正派,光明磊落。
自己未做过亏心事,哪怕白云间掌门点名找上来,震动是人之常情,害怕却是不必。
他在正厅一堆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中,青春正好,格格不入。
理所当然迎来了一堆探寻的目光。
大家修炼到如今的修为年岁,或多或少都修炼出了一点心如止水的功夫,即使原先的脾气再暴躁,也不是容易冲动的毛头小子。
但这回不一样,长老们对穆曦微的好奇简直是直接摆在了台面上,压也压不住。
不怪他们好奇,是这事太反常,不合道理。
白云间掌门和穆曦微一个天一个地,一个站在天上高山上,一个只是地上泥里芸芸众生最普通的一个。
他有什么值得让白云间掌门特意记住他名字,特意拿出来一提?
幸亏穆曦微养气功夫好,能在明镜台一众长老如针扎在身的目光下从容不惊,微笑到现在。
陆归景好脾气向明镜台宗主解释道:“我白云间意欲将明镜台纳入从属门派,宗主意下如何?”
他一句话把明镜台全部的宗主长老吓得一个激灵。
并非是陆归景提议不好。
而是陆归景提议实在太好了。
身为白云间的附属门派,意味着出去行走打的是白云间的招牌,受的是白云间的庇护。
有多少门派想要这种待遇而求之不得?
明镜台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平白无故地掉在自己头上的。
明镜台宗主突然警觉:“贵宗可是要敝宗上贡灵石宝物,比如说那面宝镜?”
陆归景还真对那面炼废的宝镜不感兴趣,微笑道:“不用。”
宗主:“那可需敝宗提供灵脉地盘?”
陆归景也真对明镜台这小破地方看不上眼,微笑道:“不用。”
宗主不信天上真能有掉下来的馅饼,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请掌门赐教一二。”
“说起来,我也是有求于明镜台的。”
宗主长老浑身的汗毛全要竖起来了。
白云间有那位坐镇,呼风唤雨,要什么没有?大妖魔主的头颅都藏着好几颗,明镜台小小一个破落门派,何曾值得陆归景亲自来求?
陆归景含笑,慢慢将目光移至了穆曦微身上,将其细细打量一番。
长得…的确不错。
性格看上去也不算太坏。
勉勉强强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想起近来祁云飞十二个时辰没一息有好脸色的脸,和无时无刻不想寻人打架发泄的心思,已然可以预想到穆曦微到白云间来后,令人头痛不已的鸡飞狗跳场面。
然而落永昼亲口吩咐,亲口强调的事情,陆归景除了照做还能怎么办?
难道他敢不答应,豁出去和明烛初光单挑吗?
陆归景一举一动,无疑是明镜台众人焦点聚集之所。
明镜台长老紧随其他动作,也从头到脚把穆曦微打量了一番。
他们委实想不明白陆归景为什么要特意叫穆曦微前来。
一个筑基期的小子,能和高高在上的白云间掌门结下什么缘分?
总不能说他是陆归景流落凡尘的亲生子吧?
众人想破脑袋都不得其解。
陆归景手握成拳,以拳掩嘴,轻咳了一声。
若非是他仪表气度皆是超然,不免要让人怀疑这位白云间掌门说话时犯了几分尴尬郝然。
“我想向明镜台求一个弟子,穆曦微。”
“是我师叔看上的人。”
第39章 出走
陆归景的一言一语, 乃至面部肌肉的每一处细微变化,都处在明镜台众人的瞩目之下,没被错过一分一毫。
这也难怪。
明镜台宗主长老修炼那么些时候, 心知肚明馅饼总不会无缘无故从天而降砸到自家。
尤其是像白云间的招揽这种梦里也不敢想的馅饼,定然是陆归景看上了明镜台的某样物事, 或者有求于明镜台。
那么问题来了。
明镜台宗主长老算是熟知自家宗门,说一句了如指掌不为过。
他们想来想去,想破脑袋, 也没想到明镜台有什么好让白云间贪图觊觎的。
自然挠心抓肝, 对陆归景的来意分外好奇。
于是陆归景略感尴尬的一句“他是我师叔看上的人”,便与前头那个名字“穆曦微”,一同如晴天霹雳一般贯到了明镜台宗主长老的耳朵里。
他们好一些的在发愣同时不忘维持礼节性微笑,差一点的干脆连张大的嘴巴都忘了合,唯有心里的想法是一致的。
陆归景师叔…他…看上了穆曦微。
陆归景师叔想来在白云间也是位大人物,怎么会看上明镜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
掌门捏紧了扶手, 扶手上兽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捏得豁开细纹,强作镇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