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什么十六十七的?
剑圣是在打什么高深莫测,和眼前形式紧紧相关的哑谜吗?
果然还是自己最迟钝,才理解不了他老人家的言中之意吗?
宴还拿捏不定,反复揣摩,差点揪下自己的一把头发。
“什么?明镜不见了?”
月盈缺腾地站起身,“她是非不分对阿落弟子及家人动手。无论是什么苦衷,我都饶不得她。本来打算等她醒来,让阿落弟子来处置的,她如今怎么会消失?”
玉箜篌亦是锁着眉关,最后说了一句:“是弟子的不是,未能看好她。”
月盈缺沉声问道:“她是怎么消失的?”
玉箜篌如实答她:“昨日明镜尚在房间中,昏迷不醒,一切禁制俱全。今日弟子去看时,禁制仍在,明镜却整个人消失了,一点气息痕迹都没有。”
像是房间中根本没来过应明镜这个人。
这天下有谁能不触动月盈缺亲手设下的禁制带走吗?
剑圣能吗?
玉箜篌扪心自问,想不出答案。
“罢了。”月盈缺冷笑,长袖随着衣摆裙裾一同堆叠散落在地,如轻云流雪,着实出尘。
“明镜消失得再怎么诡异,这里终究是四姓城。”
论城池防御天下最高,没人能比得过这群缩头乌龟的四姓城。
“她消失在了四姓城中,那么我去拿看守不利,里通外鬼的名项问罪四姓总没有错。”
玉箜篌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她方才也的确想说,应明镜消失得诡异,除非是有地头蛇助力,否则能耐再通天也难以办到。
只是玉箜篌终究心性端正,遇事更喜自省己身,而非推罪给他人,方在月盈缺面前不言而已。
月盈缺想到这一处,她自然不会再劝。
何况…三百年前的事情,师叔想来仍是憋了许多心火,借此机会发泄一把,消消火也是好的。
引起这一场波澜的应明镜,正身处于穆七营帐中。
她此刻正跪于穆七身前。
不同于之前盛气凌人,跋扈过头给人的恶感,如今的应明镜身上怨煞之气凝结,压低她的眉梢,染红她的眼睛与嘴唇,衬得面无人色。
整个人美得阴毒又戾气。
她这回有别于日部首领附体的情况,是真真正正自己走火入魔。
穆七打量着她的模样,满意轻笑一声:“先前我那边的人怎么劝你,你都坚持你自己是西极洲弟子,不为所动,生死间走了一遭,倒是愿意投过来了?”
应明镜抬起眼睛,森森的恨意几为实质,仿佛下一刻她眼里就要落下两道血泪:
“我一直知道我是个废物。”
穆七心想你有这自知之明可不容易。
废物的言论应明镜听得多了。
她生为月盈缺的亲传弟子,身份高贵,为西极洲绝大多数弟子长辈,他们不敢当着她面说闲话,却总免不了私下里的窃窃私语。
何况还有些并不需要畏惧应明镜身份,出身修为俱出色的骄子。
他们大多不服应明镜一个一百多年仅仅从筑基进阶到金丹,其他毫无所成,平庸至极之人是如何被月盈缺收为弟子,得她悉心呵护。
只有月盈缺不会嫌她的天资差,嫌她脾气大。
她一贯都是轻声慢语,温柔耐心。应明镜仅有见她一次发火,还是在弟子们做的太过分的时候,她连他们身后的长老势力一块警告呵斥,个个没讨到好。
从那以后,西极洲再也没人敢惹应明镜。
应明镜有时候会想,哪怕是月宫上的嫦娥神女,恐怕人也不及月盈缺这样美,心也不及月盈缺这样善。
等她等到穆曦微转世,报完满门的血仇,她就只做月盈缺的弟子,当那些过去通通没有。
废物不废物,她也认了。只要月盈缺不在意,应明镜就不在意。
没有想到…
“是,我知道她是因为百年前穆曦微的事情,出于愧疚,才收我为徒的。”
应明镜说着说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早该想到,她是觉得对不起落永昼,对不起穆曦微,才会怜惜被穆曦微灭门的我。”
“我在她心里地位当然比不过落永昼。呵,谁在她心里地位能比过落永昼?”
她本来生性就偏执,爱也极端,恨也极端。
应明镜想让穆曦微死,想让落永昼痛不欲生,哪怕自己为之粉身碎骨,不入轮回,堕进十八地狱。
应明镜重重磕首,在地面上嗑出一个响,额头红肿:“我愿意入魔为您驱役,只要能叫他们付出代价。”
穆七的目光很冷漠,和瞧一样物品没什么区别。
算了。这个女人蠢一点就蠢一点罢。
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百年前受穆曦微之累灭门的宗门中,一面世代相传守护的上古神镜器灵。
留着她有用。
自己连日月星那群蠢货都容忍了,没什么不能将就的。
等到在息城的第一天傍晚,弟子估摸着是受鬼故事毒害太深,风声鹤唳,看着一草一木风吹草动都觉得可疑。
硬生生是被他瞧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弟子晚上要了馄饨,他想着多吃点东西好壮胆,一口气要了二十个馄饨。
结果送来的仍然是十七个。
弟子叫来小二,让他数了一遍馄饨的个数,再去补下三个。
结果小二很奇怪地皱眉:“馄饨就该是十七个的啊。您要的不是十七个馄饨吗?”
非但倒打一耙,还搞得他好像只会下十七个馄饨一样。
弟子惊叫一声,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他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还硬是要装出一副看透一切,睿智深沉的模样:
“这家店…肯定有问题!”
同伴等着他说下去。
弟子:“你们是看见我要二十个馄饨的对吧?”
同伴点点头:“不错,亲眼见证,亲耳听闻。”
弟子:“可他给我下了十七个,说我只要了十七个。”
弟子迟疑道:“这…也许一时听岔,和中午穆师叔那份搞起来,也是有的?”
“不!”
弟子激动喊了一声。
他平复下来,言之凿凿道:“你看他语气,这其中肯定不对劲,他又反复强调十七这个数字,我们队里有十八个人,你再想想那个传言,说是息城一天要消失一个人…”
言下之意皆留在了未尽之语里。
他的话成功调动起了气氛,有个心细的女弟子犹豫了一下也开口道:
“进城来的时候,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发现不对劲?”
见众人纷纷摇头,女弟子道:“城中居民衣服式样很奇怪。”
直男剑修再度摇头,表示衣服不就是两片袖子一片布,能有什么奇怪的?
女弟子也拿他们没办法,无奈直言道:“他们穿的衣服,皆似是许久以前流行的纹样款式配色,在如今的修仙界中早已销声匿迹。”
“自然,此处地理位置原因,久不通外界,可能只是我多心罢了。”
穆曦微听到他们这一场谈话:“师父,你觉得呢?”
依他看弟子虽然有些杯弓蛇影,也不太懂什么衣服潮流风尚,但小二也的确太在乎十七这个数字了,有点说不通。
落永昼拈起一个汤圆:“我不喜欢那个小二。”
穆曦微肃然,等着他说下去的时候,就听落永昼道:“十六这个数字多好,可他给你做的食物,都是十七个,我不喜欢。”
“……”
穆曦微深深觉得,古往今来,若是算一算那些千奇百怪的迁怒理由——
落永昼这个排不上榜首,也能稳居前三。
汤圆软糯,难为落永昼能以筷子尖将其拈得稳稳当当,毫不变形:“算了,不过汤圆应该挺甜的。”
傍晚渐暗的天光和微黄烛光下,他微微露出的一点肌肤瞧着比糯米粉的汤圆更雪白细糯。
面具把那张祸人的脸藏住,穆曦微却可以想象得到面具下面他那双眼睛,那张脸。
疯了,真是疯了。
遇上落永昼前,穆曦微从来不知,也从来不信,能在脸都不露的情况下,也能让人醉得像喝了酒。
穆曦微又落荒而逃了。
这两天他落荒而逃的次数格外多,多得穆曦微自己都要心生习惯,落荒而逃也逃得淡定从容起来。
留落永昼在原地不明不白拈着汤圆,只觉得穆曦微本来好好一孩子,最近两日变得分外难懂。
穆曦微是他最大软肋,一遇上穆曦微,落永昼就变得分外柔软而无可奈何起来。
他决定好好和穆曦微谈谈。
怀着这个心思,落永昼敲开了穆曦微房门。
“曦微。”
落永昼正色道。
穆曦微被他正经的语气唬了一下,正以为他要说正事时,等来落永昼一句:
“今日弟子们说的鬼故事你不怕吗?你不觉得息城,觉得店小二很奇怪吗?”
穆曦微:“……”
他思忖一下,想了想自己被十多个金丹追着打了半个月、被祁云飞掐过脖子、见过魔族日月星首领其中三个、还被谈半生算计过。
这种光辉履历,实在不用怕区区一个鬼故事。
应该是鬼故事怕他才对。
落永昼:“如果你怕的话,可以晚上来和我一间房睡,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正好秉烛夜谈,好好谈谈心,把近日穆曦微奇奇怪怪的事情解决掉。
以前世界的男主,一个比一个狂霸酷炫拽,成名前说三十年河东,成名后说剑来,对他只有功法灵宝金手指的需求,从来不用落永昼做人生导师。
唯独穆曦微是个另类。
应该怎么教孩子的来着?
落永昼本来想试图从原主回忆里翻翻看能不能找到他以前教祁云飞的片段,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就祁云飞那个傻白甜,足可以证明原主的教育是不成功,不可起的。
穆曦微觉得自己身上倘若有羽毛,此时一定浑身上下炸了一圈。
“不用,真的不会您费心。”
他用尽全身力气来掩饰,尽量谦和恭敬:“师父放心,我有分寸,不会怕这些传闻。您若是不放心,可以去开解开解那位师侄。”
落永昼:“……”
他觉得被徒弟莫名其妙两次三番针对的自己,才是需要被开解的那一个。
落永昼走了两步出去,就遇见宴还。
元婴修士的耳力好,宴还自然是将一切动静都听入耳中的。
见落永昼出来,他连忙殷勤道:“您您您看…您老人家有没有兴趣开导一下我?”
虽然宴还自认不是很怕鬼,也不太怕弟子口中的异闻。
但是为了剑圣,他还是可以勉为其难丢一下面子装一装的。
宴还厚着脸皮说道:“我也很怕鬼的!听了小弟子讲的事情浑身发抖,汗流浃背,晚上紧张到睡不着。”
真亏他顶着一身元婴巅峰的修为,有脸说出这种话。
落永昼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没兴趣。”
顺便啧一声,点评道:“真丢人。”
宴还的玻璃心,缓缓碎了一地。
在穆曦微那儿,就是殷勤嘘寒问暖,到他这儿,就是没兴趣简单粗暴三个字。
好一个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真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知该不该怪那个说话的弟子乌鸦嘴,到了第二日清晨,他自己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客栈中。
客栈的房间充足,他们一人一房,晚上没人发觉有异,还是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一直等不来他人才发现的。
一队人把客栈翻来覆去几遍,愣是没找到人影。
这时候他们还觉得人可能在城里。
结果宴还凭借元婴期的神识,和白云间同门之间特有的寻人手段,再度扫了三四遍,依旧一无所获。
弟子们意识到不好。
他们再年轻气盛,总归分得清轻重缓急,什么都不说离开客栈已是不该,更不用说擅自出城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有的。
他们当即揪住客栈小二,盘问他有没有见到什么动静。
客栈小二依然是一脸笑容,给他们端来了十七个的馄饨饺子汤圆,问起来则是一无所知,茫然道:
“啊?什么客人?昨天有来过这样一号客人吗?”
十几个人眼力均是极佳,把他一举一动间的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小二茫然像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而不是装出来的。
两方人马,一方说肯定来过,一方说真没来过我不记得,到最后急了眼,宴还连剑都出了鞘,小二依然是这个意思,很有点生死不好的骨气。
穆曦微见两方对峙,一时半会儿无法得到有用结果,干脆转身去落永昼房间。
推开房门,依旧是客栈熟悉的摆设,除却必要的桌椅板凳再无其他。
落永昼仰在床头靠枕上,除了披风外袍,轻衫薄衣,黄金面具被摘下在他膝侧。
他一个人躺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乌发披垂如瀑,漆黑如鸦羽的发丝间露出半张侧脸和一弯脖颈,影影绰绰,愣是把破陋房间住出了琼楼玉阁的架势,一步一步,让人走路呼吸都不敢大声。
“师父?”
穆曦微小声唤他。
落永昼转了转头,如升华灯,室间骤然光华明灿,令人情不自禁地屏息一瞬。
穆曦微的目光却停留在他苍白过分的唇上:“师父,您是不是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