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辛凑近他,轻轻在赵国瑞耳边道:“晚啦。”
他抓起赵国瑞的手腕钳住,令赵国瑞挣脱不得,随后拖着这个不愿面对现实的可怜人,走进那间洁白的病房。
赵国瑞哭喊着:“我不要,别让我看……”
哭喊声在苏玉辛将他拖到病床前时停止了,洁白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浑身上下插着许多管子,连着一台监控数值的仪器。
赵国瑞呆呆地看着那张脸,那张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
无需质疑,这绝对是他的亲生父亲。
苏玉辛松开他,伸手轻轻在他脑门一点。
婴儿时期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袋,父亲将他从摇篮里抱起,用胡茬轻轻摩擦他稚嫩的脸颊,刺的他咯咯直笑。
母亲在一边梳着如瀑的长发,她从父亲怀中接过他,轻轻为他唱着儿歌。
婴儿床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伸手去够,母亲却抱着他去上街。
就是在那条街上,他被别人抱走,他哭泣,却没有一个人注意。
他们把人贩子当做他的母亲,没有人听得懂婴儿的哭声,那是寻找双亲的哭声……
他睁开眼,病床上的老人也睁开了眼睛,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
一行浊泪从老人眼中流出,他伸手示意铁柱到他面前来,却被脸上的呼吸面罩阻碍了交谈。
老人奋力拽下呼吸面罩,握住赵国瑞的手,费力道:“铁柱……”
眼泪如同决堤,赵国瑞忍着哽咽道:“爸……爸……”
老人脸上露出残阳一般的笑容:“哎……多叫几声,爸听听。”
滴滴滴,监控仪发出警报声。
呼吸声渐渐微弱。
“爸爸!”赵国瑞几乎崩溃:“为什么,为什么我早点不知道您在找我,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爸爸……”
老人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握着儿子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滴————
那只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苏玉辛从病房里退了出来,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呆呆望着医院苍白的天花板。
就在刚才,赵国瑞向他下跪,哭泣着让他救救自己的生父。
可苏玉辛不能,也做不到。
那个人的寿命到此为止,他看见赵国瑞他爹的魂魄从身体里飘出,看着病床前嚎啕大哭的儿子,鬼魂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虽然苏玉辛是一只妖怪,但是他信命,也信奋力挣扎中找到一线生机。抓住那一线生机的人能将命运翻转,可病床上的老头已经完全没有拯救的可能,和阿白一样。
想到阿白,苏玉辛的思绪开始飘远。
那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苏玉辛第一次下山。外面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就在他流连忘返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条小白蛇。
小白蛇受了重伤,却被几个孩童拿在手里把玩着。
情急之下,苏玉辛用一株珍贵的草药从孩童手里救下了这个断了尾巴的白蛇。
他将白蛇带回宗门疗伤,给他取名“阿白”,并让它拜在自己师父门下,成了他的二师弟。
救下阿白的时候,苏玉辛就晓得阿白一定会死,可他还是没有犹豫。
他为阿白护法,为阿白寻找珍稀的灵药,苦苦追求能延长师弟寿命的法子,可因为救命的药材不翼而飞,阿白没能熬过锻体期。
当师弟魂魄从那副残破不堪的躯壳中飘出,他打开了往生泉的倒影,让阿白的魂魄不染一丝纤尘地进入六道轮回。
倘若有来世,他希望阿白生在太平年间,不要遭受乱世飘零之苦,这便是苏玉辛最大的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他给这条白蛇起了个名字,阿白。
白蛇:阿白?你还能在随便一点吗?
苏玉辛:那叫小白?
白蛇:能有点技术含量吗?
苏玉辛:白皙嫩滑?
白蛇:……叫阿白吧,阿白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之前有小可爱问过鼠自强是老三,狸儿是老四,那么老二到底是谁?这一章就给小可爱们解密啦~至于阿白的救命药为什么会不翼而飞,小可爱们应该也想到了吧。
第二十九章
医生与护士一起走进了赵国瑞他爹的病房, 因欠下巨额医药费, 没有护工照料这位老人, 老人早已经自己在拒绝抢救的单子上签下名字。
所有人,乃至老人自己都知道,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可病房里, 一个男人伏在病床前嚎啕大哭,护士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老人没有子女, 这个与老人一模一样的男孩又是从何而来,没人说得清楚。
对于医院的医生还有护士而言,生离死别就跟吃饭一样正常。可每次有这样的事情,他们仍会觉得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沉重的气氛笼罩着病房乃至走廊, 感染着苏玉辛的情绪。他是一个乐天派, 但此时他根本笑不出来。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大夫从苏玉辛身边匆匆而过,过了一会却折了回来。
她摘下厚厚的口罩,对长椅上的苏玉辛道:“年轻人,你是来做什么的?”
苏玉辛抬头,旁人看来他面前的大夫一头花白的卷发,带着厚厚的金丝眼镜, 胸牌上写着:皮肤科主任医师黄清芳。
可在他看来, 面前的人赫然是一只老黄鼠狼妖,一只化作人形超过了三百年的黄鼠狼妖, 而且这份妖气,对苏玉辛而言十分熟悉。
是在哪里闻过类似的妖气呢?
“您好, ”苏玉辛点点头,他并不想透露自己妖怪的身份,免得惹下麻烦:“我是来陪我朋友看他父亲的,他的父亲……刚刚过世了。”
老太太点头,叹息道:“人有生老病死,劝他不要太难过,多向前看看。”
苏玉辛嗯了一声:“那么,黄主任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太太微微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更加深刻:“病房里的那位大娘,和你朋友是什么关系?”
苏玉辛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婶婶吧,我也不太清楚。”
老太太眉毛稍微动了动,继续问道:“那么,你认识一个叫黄三的年轻人吗?和你差不多年纪。而且我闻到你身上有一丝他的味道。”
啊!他就说这个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苏玉辛终于想起来这股妖气与谁类似,没错,就是黄三。
只不过老太太身上的妖气更盛,想来应该是黄三的家里人吧。
“嗯……他是我的同事。”苏玉辛挠挠了头:“请问您是他的什么人?”
老太太面容慈祥道:“我是他奶奶,来办公室吧,喝点水。”
苏玉辛跟在老太太身后,刚进办公室,老太太突然一改刚才颤颤巍巍的动作,如老鹰一样迅捷,回手关门抓住了苏玉辛的手腕。
“果然没错。”老太太眼中射出精光,仿佛要将苏玉辛看穿,“小伙子,你也是妖。”
苏玉辛扯回自己的手,一脸的无辜,“我没说我不是啊。”
“看得出来你道行很深,连我都看不出你有多少年修为。而且,妖气隐藏的一丝不漏,这不是一般妖怪能做到的。”
“谢谢。”苏玉辛笑了笑,他就爱听别人夸奖他。
“你有多少年道行了?”老太太说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您猜猜看?”
“一千年?”
“不对。”苏玉辛嘿嘿得笑着,“您再猜猜看。”
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使了很大的劲,“一千五百年?”
“再多点。”
“难道说,两千年?”
苏玉辛摇了摇头,“还多。”
还多?!老太太实在没办法再猜下去了。
对于妖怪来说,一千年就可以算得上大妖怪了,而自己面前这个面目清秀的“少年”居然活了不止两千岁。
老太太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无奈的笑道:“按道理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前辈?但看着你的脸,实在喊不下去,敢问如何称呼?”
苏玉辛大摇大摆从饮水机里接了一纸杯水,跨腿往椅子上一坐:“不用,三爷的奶奶也算我奶奶,您喊我小苏就行。”
说完,苏玉辛顿了一下,“您找我过来是因为三爷的事儿吧,三爷怎么了吗?”
老太太坐在办公椅上揉了揉膝盖:“哎,小苏啊,我们家三儿已经五年没回过家了。”
说着,老太太的声音也变得伤感起来,她将她们家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苏玉辛。
经过老太太一顿哭诉,苏玉辛才知道,原来黄三这家伙是个叛逆少年,修成人形后家里送他去读书,读完高中他就不想读了。
原本按照黄奶奶的计划,黄三应该读医科大学,然后考入黄奶奶所在的单位,跟着自己奶奶学手艺,最后把黄三培养成下一个皮肤科主任医师。
可黄三偏不听管,自打上了高中黄三的学习就十分吃力。
天天沉迷看小说,跟班上同学打架,别人都是人类,自然打不过他,于是在校园里称霸一方,家里人劝他也听不进去,入学没多久就成了老师还有同学们眼中的问题人物。
高中毕业后,黄三偷了家里几千块钱,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南漂到了帝都。
苏玉辛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个……黄奶奶,那叫北漂。”
黄奶奶狠瞪了苏玉辛一眼,“比我们南的都叫南漂。”
“是是是,您说什么都对。”
“被你打断,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到哪里了。”
“南漂去帝都。”
“对对对,去帝都,去帝都。”
去了帝都后黄三就和家里人断了联系,黄奶奶工作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休息日,黄三爹妈也在医院工作,一家人天天跟陀螺似的,都没时间南下找黄三。
五年了,黄三一个电话也没给家里打过,更别提回家了。
结果今天好巧不巧,黄奶奶听说肝脏外科一个病人欠了巨额医药费,她想过来看看,正好在门口遇到了苏玉辛,苏玉辛身上一股黄三的味,根本瞒不过老太太的鼻子。
苏玉辛小心翼翼问道:“黄奶奶,您是皮肤科大夫,那您是不是看狐臭看的特别好?”
老太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什么意思?我们黄鼠狼只有放屁很臭,没有狐臭,狐狸也没有!”
苏玉辛点点头,“我知道狐狸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臭不臭。”
……
黄老太太决定不理这个话题:“你把黄三的电话给我,我今晚给他打过去。”
苏玉辛掏出手机拨了出去:“干嘛今晚打,现在就打啊。”
“小苏,真是谢谢你了。”
黄老太太面色凝重地接过电话,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三儿啊,奶奶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喂?”
黄老太太拿起手机看了看,怒道:“小比崽子还敢挂奶奶电话了!”
苏玉辛叹了口气:“那您是过去看看他还是怎么着啊?”
黄老太太也叹气:“三儿以前不这样的,以前还是个好孩子,虽然又懒又笨,但是绝对不会挂我电话,我这个月还有十几台手术,下个月也排的满满当当,这样吧小苏,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有什么事儿你转达三儿成不。”
苏玉辛点点头,看着老太太抹着眼泪送他从办公室出来,心里颇不是滋味。
回去后一定要让黄三给老太太打个电话,不管坑蒙拐骗,他就是看不得别人失望的样子。
尤其是那种明明不难实现的愿望。
那边病房里,黄大娘用自己的银行卡结清了医药费与丧葬费,赵国瑞沉默地看着父亲的遗体被挪进太平间,两天后尸体将在殡仪馆进行火化。
赵国瑞道:“黄大娘,我回去后会好好赚钱,早日把钱还您。”
“孩子,有你这份心就够了。”黄大娘穿着黑色的衣服,神情略带哀伤:“你家到你这一代就只有你一根独苗,你去老家把大娘的牌位带回去,有什么话都讲给大娘听,初一十五记得给大娘送点好吃的就行,大娘也想看着你,以后结婚,生孩子……”
黄大娘带赵国瑞回他父亲家看了看,父亲的房子是租的一间地下室,之前为了找他,花光了所有积蓄。
桌上还摆着乱七八糟的酒瓶,积攒了一层灰尘,地下室逼仄而阴暗,他根本不能想象父亲的生活。
一个相框倒扣在床头小板凳上,赵国瑞过去翻开,看见相框里装着他一岁那年,一家三口的合照。
他在破旧的写字桌抽屉里找到一本父亲的日记,一年前父亲写道:“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样下去,也能在天堂与妻相聚……只是不知我的孩子在哪里流落,想起他仍是心口一道伤疤,时间久了以为麻木了,可夜晚总梦见孩子的脸,孩子若是知道我现在不去寻他,一定恨我……”
“希望与妻团聚前,能再见孩子一面,呵呵,梦里再相见也好……”
“死后骨灰若撒入北湖中,就太好了,我与妻在此相遇,二十年前她故去,我将她埋葬在北湖松树旁,如此,便是长相厮守。”
回去的机票钱不够,黄大娘又给赵国瑞添了些钱:“孩子,你我缘分未断,只是你往后的路要靠自己走,给你家,还有养你的爹妈争口气……”
“大娘,我知道的……”
他按照父亲的心愿,将骨灰撒在北湖中,湖边一颗松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下松针积了许多年未扫,他踩在厚实软绵的松针上,仿佛母亲柔软的手臂将他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