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糖,吃糖就不苦了。”
他哄着小骷髅吃了药,把那颗糖拆了塞进他嘴里。
小鬼任他动作,含着糖,也不挣扎,只瞪着一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顾杨塞完了药就准备离开了,他不可能带走一个贫民窟的小孩子,就像曾经那支侦查军不可能带走他一样。
但这小鬼却亦步亦趋的跟在了他后面,走得跌跌撞撞。
顾杨本来没准备理,想着等这小鬼跟不上了就不会跟了。
但他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背后那小鬼大着舌头喊了一声:“咕呀。”
顾杨脚步一顿。
于是又听到了一声:“顾呀!”
顾杨转过身来,纠正:“是顾杨,你知道我?”
“知道、顾杨。”
他像极了一个哑了许久重新获得了说话资格的人,大着舌头,磕磕绊绊,陌生又艰涩,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词出来。
“顾杨。”
“少将!”
“亮!”
顾杨微怔:“现在是中将了。”
“中将。”小骷髅学着重复了一句,又接着磕磕绊绊地说道,“是恒星……太阳!”
“想、变人。”他说完这句沉默了许久,似乎想要说明什么,思考半晌却找不到表达的方式。
最后他看着顾杨,伸手拉住了顾杨的衣摆,说道:“英雄!厉害!”
顾杨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在面对接连两个梦境变成现实的无能为力之中,在隐瞒着无人可知的自我否定之下,干哑而艰涩的“英雄”之声像是浇灌在废墟焦土之上的甘霖,将岌岌可危的他从深渊边界拽了回来。
顾杨请了一个月的假期。
这一个月里,他接纳了这具小骷髅。
他教会了这小鬼正常的表达、少许的文字和思想,和一些正常人类该有的共情。
痛的时候会皱眉,高兴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
人们通常会喜欢不具备攻击性的人,比如总是笑着的,以及说话轻而软的。
他细致的将这些本该是人之本能的东西掰碎了,一点点教给对方。
同时也知道了在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是在学习贫民窟外一个小女孩在对待流浪动物时的姿态。
这个小家伙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
而在顾杨的身边,他的学习进度相当喜人。
那时顾杨多少对对方的出身有了些猜测,在即将离开的贫民窟回去的时候,顾杨终于问了对方的名字。
那时候已经学会了笑的小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虽然在只有皮包骨的脸上并不好看,还有些恐怖。
顾杨听到他说:“09,他们都这么叫我的。”
顾杨对于这个编号感到哑然。
他拿了块石头,想到即将到来的秋日,又看了看小鬼那一头枯黄的头发,在地上写了“临秋”两个字。
接着,他思来想去,又把“临”字划掉,改成了“凌”。
男孩子的名字总该锋利一些。
他假装没听清“09”,指了指地上的两个字,说道:“凌秋,你的名字应当是这么写的。”
顾杨在离开之前给凌秋留下了一大袋各种口味的糖果。
接着,他们之间的交集就到此为止。
贫民窟的孩子还是贫民窟的孩子。
顾杨中将还是那个顾杨中将,只是他不再在这颗星球上驻扎,而是退居后方。从令盗匪闻风丧胆的雄狮,转而成为了闻名星际的先知。
顾杨低头看着自己生着厚茧与伤疤的双手,开始思考这缘分是不是有点过了头。
顾杨对于那一段时间的经历,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放在心上。
贫民窟里像谢凌秋境况相去不远的小孩子比比皆是,顾杨从来没少见过。
这件事在他这一生中,大约也只是那么几小圈涟漪的程度。
可对于谢凌秋而言,这大约是支撑他爬出贫民窟,成功的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的支柱般的记忆。
就像那支没有姓名的侦查军之于顾杨一样,意义非凡。
看看这小鬼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不爱吃药,嗜甜,总是嬉笑着,人高马大说话的语气却软得一塌糊涂,连抽烟的口味都一股子腻歪的绵软糖味。
当真是把他当初说的“讨人喜欢的样子”学了个囫囵。
顾杨想起昨天他买那一袋子糖和刚刚哄谢凌秋时,对方那副呆怔又带着隐秘窃喜的模样,长长地出了口气。
谢凌秋身上那股糖果的甜蜜气味,就像顾杨自己身上那股薄荷烟的沁凉气息一样,很难洗去了。
顾杨抬手,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胡乱的擦干了头发,心里想着这小鬼这么吃糖会不会坏牙。
他当初就不该念着谢凌秋讨厌苦味,而给他留下那一袋子糖。
这要是坏牙了,岂不就是他当年种下的恶因导致的。
五号在这个时候打断了顾杨的沉默。
它问:“您真的不准备告诉我您的口味偏好吗,中将?”
“我并没有什么偏……”顾杨说到这里顿了顿,随意地说道,“偏甜一点吧。”
“好的,中将,非常感谢您的配合。”五号说,“您第一次这么干脆的回应我,真令人受宠若惊。”
“……”顾杨觉得自己也没这么欺负自己的生活AI。
最多就是拒绝听五号讲相声以及换智能家居。
虽然五号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要求的也就这么两个点,但这不能怪顾杨,得怪五号不懂脸色。
顾杨想了想,说道:“那你来一段相声吧。”
“好的,中将。”五号莫得感情的电子音里透出了一丝兴奋,紧接着响起了清脆的快板声,“打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拉着两斤……”
“?”顾杨一愣,“相声?”
五号停下了绕口令,说道:“不,因为您一直没有选择听我讲相声,所以我还在练习基本功,中将,您多听几次我就会讲相声了。”
“……”
你一个AI练习啥啊,戏这么多。
顾杨想了想,说道:“你可以讲给一号听。”
“一号拉黑我了,中将。”
顾杨:“……”
那你可真棒。
顾杨拒绝了五号再一次的邀请,明确表示自己对快板和绕口令的不感兴趣。
他把毛巾扔进清洗器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往给谢凌秋准备的房间走去。
顾杨的房子里有不少暗格,拿来藏东西的。
顾杨一般用来藏烟。
老夫人要求他戒烟很久了,隔三差五就来问五号他的戒烟状况,顾杨对这位几乎能称之为他的母亲的女性毫无办法,只好每次都带着烟,背着五号跑出去抽。
这也是顾杨坚持不让家里全都被智能家居占领的原因之一。
毕竟老夫人连每个月买烟都限制他,总是悄悄找以前的老战友匀点烟过来藏着也不容易。
“五号,关掉你的监控。”
顾杨懒洋洋地吩咐道,转头进了这间被收拾得空荡荡的房间,准备拿点烟去外边溜达溜达。
结果他刚一进门,就踢到了放在门边上的行李箱。
那是谢凌秋的行李箱,可能是因为撑得太满,被顾杨踢了这么一脚之后终于不堪重负,“嘭”的一下挤开了。
顾杨一愣,低头看过去,看到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四散飞出来的……他的照片。
顾杨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都是军部官方发售的一些衍生品。是以他的形象制作的手办、海报、立牌、徽章还有一些八号的机甲模型。
顾杨看着谢凌秋这个没有丁点生活用品,全都是周边商品的行李箱,满心震撼。
顾杨:“……”
作者有话要说:中将:震撼我全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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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顾杨一时也没法说清,是这一行李箱的周边给他的震撼大一些,还是谢凌秋就是以前那个枯黄枯黄的小骷髅的冲击大一些。
他现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蹲下来,把挤爆了行李箱的周边都收拾好,重新合上行李箱,而后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从暗格里拿了烟,转头离开了家。
保密区的中央公园是顾杨最喜欢的地方。
这里视野很好,一眼望去视线毫无阻碍,可以清楚的看到目光所极处墨绿与淡紫的交界线。
而且很少有人来。
保密区里住着的都是些大忙人,像顾杨这样一天到晚行程空荡荡的,屈指可数。
顾杨盘腿坐在适合远眺的亭台台阶上,点燃了一支烟,目光投向淡紫色的天空,在肉眼看来空无一物的天际寻找着一些不小心暴露出来的残迹。
他知道几乎所有军事基地的位置,坐在这里发呆的时候,偶尔也能窥见几丝隐藏起来的庞然大物的痕迹。
顾杨咬着烟,口袋里的终端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拿出来,开始听起了情报部门今天发给他的讯息汇报。
其中着重是谢凌秋的情报。
帝国方面对于顾杨的态度比较复杂,一方面将他的隐私和近况藏得死紧,另一方面又信任着他所做出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话,哪怕出格也没关系。
谢与元帅把一个优秀的新人少校交给了顾杨中将来带,而顾杨中将没有选择拒绝,情报部门对于谢凌秋此人的态度,就是一边查一边又信任着的。
因为顾杨在还没有查清楚的时候就接收了对方——虽然还没有大张旗鼓的公开,但这很大可能是因为顾杨预知到了什么。
顾杨的确也是因此才没有拒绝。
因为那个梦境里并非只有那些甜腻恍惚的画面。
梦里谢凌秋所说的一些话,表明他是成功的进入了军部高层的。
“中将,您有什么相关的情报可以提供吗?”汇报的那人问道。
顾杨叼着烟:“他出身方面的话,可以往南89边境星去查。”
谢凌秋档案里入伍登记时的籍贯并不是南89边境星,而是跟这地方隔了三个星系之远的一颗工业星球。
这种审查不到位的问题在很多地方都非常常见,负责征兵是个苦差事,收点钱有点灰色收入,只要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军部也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毕竟绝大部分没有背景的军人,这一辈子最多也就混个尉官当当。
再往上多走几步,都会像现在的谢凌秋一样,遭遇到非常细致的调查。
顾杨思考着,而后说道:“可以查南89号边境星……大约二十到四十年之前,有没有什么比较出名的地下研究机构。”
“好的,中将。”做情报汇报的人应了一声,把之前的音频和相关的文件都发给了顾杨,然后挂断了通讯。
顾杨发了会儿呆,又慢吞吞的把那些文件打开,翻阅起来。
顾杨每天都要接收大量的信息,在将天赋上报之后,隔三差五要去一趟科研院,做大脑方面的刺激和训练,学习如何让头脑更有效的记忆梦境和处理信息。
阅读情报部门的标红文件,算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
他需要保证大量的信息摄入,以此来试图控制预知梦的范围。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目前来说,唯一一个能够令顾杨的梦境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偏向的手段。
……
谢凌秋跟前来接他的医院从属的警卫人员坐在车里。
比起肉眼可见十分愉快的谢凌秋,那位警卫满脸的无奈。
“不要当这种给别人添麻烦的病患啊,少校。”他说道。
“抱歉。”谢凌秋的语气里带着异常快活的轻盈,嘴里的薄荷糖撑着脸颊鼓鼓的,“但那可是顾杨中将——顾、杨、中、将哦,谁能控制得住嘛。”
他这副有理有据的样子令警卫有点无语,但转念想想,又忍不住赞同的点了点头。
“的确。”
警卫附和道,谁能够拒绝这位传奇中将递过来的橄榄枝呢?
任谁都会迫不及待的。
警卫感慨的想着,嗅到空气中浅淡的薄荷香气,想到刚刚在训练场里看到的叼着烟的顾杨,说道,“顾杨中将还在抽烟啊。”
“?”谢凌秋一顿,“抽烟怎么啦?”
“我是负责谢与元帅休养院子的警卫啦。”警卫说道,“中将经常过来,我听说他在戒烟。”
“戒烟?”
“对啊。”警卫点头,“之前听元帅夫人说,限制中将买烟,一个月给两盒的限额,前线对烟的配给额度我记得一个月是一盒吧?”
警卫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真让人担心。”
“唔,这样啊。”
谢凌秋微微眯了眯眼。
现在的新型烟已经不具备生理成瘾性了,但从前线退下来,大多数时候都依靠烟草来缓解压力的战士,几乎都对此有着心理依赖。
但想要戒烟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放下压力,并且严格自律就可以了。
严格自律这一点,谢凌秋不认为顾杨做不到。
军人在自我控制这一方面相当的可怕,后勤部门可能相对差一点,但前线军士的自律性都堪称是机器人。
这样的人无法戒断烟瘾,就单纯是心理因素了。
前线一个月一盒的配额是有理论支持的。
军士们通过这类烟草所得到的精神慰藉,在经过大规模取样测试过之后,一盒十八支烟是刚刚好,并且还能有所富余的数量。
十八支香烟还无法刺激发泄的情绪,那是要被扔进心理辅导室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