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对你过于信任。是我的错。”
　　任星雨浑身一凉。周秦这样的话，仿佛接下来就是要放弃他，要赶他走。
　　他想起了在飞梭里和周秦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总是挤出时间在讨论对策，往往唯一能空出来的时间，也就是在飞梭上。他知道殿下是信任自己的，但是对于伊莱斯和任星纹之死。他放不下。
　　他试过了，放不下。
　　正是因为放不下，他失了本心，没了理智，做错了事。
　　反正二次分化，有什么大不了的。
　　医生也帮不了他。
　　最终总会熬过去的。
　　——他真的这么想。
　　飞梭开始缓慢下降，伊莱斯已经从屋子里快步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针织外套，手紧紧抓住领口，以免被翻起的风浪吹走，金色头发有些凌乱。周秦从窗口看到他满眼的焦虑，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这难熬的等待。
　　“你哥哥的死因我知道。”周秦说，“你硬要把他的死赖在他曾经最想保护的人身上。不知道任星纹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殿下，我……”
　　“好了。”周秦打断他的话，语气依旧平静，“你先下去吧。克里斯蒂安家，你不用去了。其余的等我们回来再聊。”
　　任星雨失魂落魄的下了飞梭。
　　紧接着伊莱斯冲了上来，他甚至没来得及向周秦行礼，对杜宾急促的说：“快去我家。”
　　杜宾也不废话，一抬方向盘，就把还没停稳的飞梭拉了起来，冲着西亭区克里斯蒂安家的府邸飞去。
　　“殿下……”伊莱斯在他身边坐下，“还未请示过您的意见。请恕我的无礼……”
　　周秦抓住伊莱斯一直在膝盖上揉着裤子的手，问：“不需要从庄园带个医生过去吗？”
　　“不用。”伊莱斯说，“吴管家说家庭医生已经提前过去了，给芳汀准备的发情期需要的安抚信息素也准备好了。”
　　说到这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可是他高烧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退，这根本没办法解决。医生如果强制用退烧药，甚至会影响他的二次发育。”
　　“伊莱斯，为什么你都急的团团转，也不直接联系我？”周秦问，“栈道可以直接和陈仓取得联系，你不是不知道。”
　　伊莱斯一怔，无奈道：“我知道您在议会山，今天下午对您很重要。吴管家也在积极和任星雨联系，我想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任星雨怎么也能察觉到未接来电……没想到，整整三个小时，直到吴管家联系上杜宾，才最终联系上您。”
　　“今天对我是很重要。”周秦叹了口气，“但是弟弟对你不是也很重要吗？下不为例。”
　　他最终还是舍不得对伊莱斯生气。
　　“好……殿下。”伊莱斯回答。
　　“那现在聊下你弟弟，芳汀的情况。他为什么会高烧不退。”周秦道，“我听说这种情况很常见，但是近二十四小时……这个时间有点长了。”
　　“我没有直接和父亲对话……”伊莱斯说，“具体情况可能要到了才能知道。但是我感觉他可能潜意识对分化结果，拒绝接受分化性别。”
　　“您弟弟，芳汀，出现了第二性征分化性别认知障碍。”医生对伊莱斯说，他看了看伊莱斯身后的男人，恭敬的行礼，“殿下。”
　　“请继续说，医生。”周秦道。
　　“众所周知的，其实在第二性征分化前，大家对于分化后的性别都会有所预判。”家庭医生道，“内敛文静一些的多半是Omega，相对稳重的往往是Beta，调皮活泼的很有可能是Alpha。因此在分化之前，都能大概判断是什么性别。在贵族家庭也会按照这个性别去培养后代。我做克里斯蒂安家的医生很多年了，和简也算得上比较好的朋友关系。芳汀这个孩子，我们都认为极大可能性是Omega，最多是个Beta……可是，分化进行中，他潜意识应该就不想成为Omega。他不接受分化后的性别，因此带来分化的高烧无法褪去。因为他的潜意识告诉他，高烧不退，分化结果就不会出来。”
　　“这太糟糕了。”简·克里斯蒂安已经从芳汀的屋里走了出来，他看看伊莱斯，呆呆的说，“芳汀想分化为Alpha啊。他发誓一定要分化为Alpha。”
　　“这种事怎么可以强求。”家庭医生有些生气的说，“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分化是自然行为，个体干预的结果绝对是坏的。如果真能做到人为干预分化结果，那么帝国不是早就全是Alpha了？”
　　简被他说的一哆嗦，无奈的看着伊莱斯：“你、你要不要去看看芳汀。”
　　“你去吧，我在会客厅坐一会儿。”周秦说，“如果你想在家里多待一阵子，我们今晚可以不走。”
　　“好。”伊莱斯说。
　　他推门进入那间曾是他和芳汀共用的卧室，芳汀比一个月前，看起来高了一些，如今他躺在靠窗那侧的单人床上，半梦半醒。
　　他脸色发白，但是摸上去却是滚烫的，浑身没有汗，周遭干燥的皮肤预示着近期他的体温都不会有下降的可能性。
　　“芳汀，芳汀。”伊莱斯小声唤他，“是我，伊莱斯。我回来看你。”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少年睁开迷茫的眼睛，直到他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芳汀，你还好吗？”
　　“别碰我。”芳汀一把拍开他的手。
　　伊莱斯一怔：“怎么了？我好久没回家，你生哥哥的气了？”
　　“我去上课了。”芳汀说，“第二性征分化前的预备班，他们都笑话我……他们说你……说你……”
　　他翻过身去：“那些都是真的对吗？”
　　伊莱斯沉默了。
　　芳汀沉不住气，又回头看他，用高烧中沙哑的声音问他：“你说呀，是不是真的？”
　　“芳汀，你指什么？”伊莱斯低声说。
　　“你和那些贵族们的事。”芳汀眼眶红了，“还有你和皇太子，你根本不喜欢他。”
　　“殿下是个不错的主君。”伊莱斯诚恳的回答。“我和贵族们的事，也都是真的。这没什么，你情我愿而已。”
　　芳汀气坏了，他吸了吸鼻子，挽回了差点流出来的眼泪：“如果我成为Alpha，你是不是就不用再这样了？”
　　“芳汀，你听我说。你现在情况很危险。”伊莱斯说，“你不能因为自己不能分化为Alpha，就不肯结束二次分化的过程。”
　　“我可以。”芳汀说，“我会成为Alpha。克里斯蒂安家还有我。”
　　“不需要。”伊莱斯说，“克里斯蒂安家什么也不是，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叛逆期的开始，他们的思想远超乎想象的倔强。
　　“我是个Alpha。”芳汀执著的说，“我必须是Alpha。我不想让哥哥你再难过了。我想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谢谢你，芳汀。可是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伊莱斯说，“你不需要为了什么其他的事儿背负不应该背负的东西。”
　　“你出去吧，哥哥。”芳汀不客气的说，然后他用被子蒙住了头。
　　伊莱斯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知道劝说无望，最后站起来，离开了曾经属于兄弟两人的卧室。
　　“您、您需要来点茶吗？”简·克里斯蒂安战战兢兢的对皇太子说。
　　“不用麻烦了，阁下。”周秦连忙劝住他，“您为了照顾芳汀，应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休息过。您请坐。”
　　简苦笑了一下，他是真的有些撑不住，被周秦一说更感觉摇摇欲坠起来。
　　“感谢您的体谅，殿下。”
　　说完这句，他直接坐在了周秦的对面。
　　两个人相对无言，面前连杯茶也没有。
　　简觉得有些失礼，几乎是跳了起来：“我、我还是给殿下沏点茶……红茶可以吗？”
　　“我来吧。”周秦说。
　　他随着简一起进了厨房，烧了水，冲好茶包，熟练的在自己家里一样——事实上他在自己家里也不需要亲自泡茶。
　　“加奶，还是加糖？”
　　“啊？”简还有点蒙，“加奶，谢谢。”
　　于是周秦把加完奶的红茶递了过去。
　　简喝了两口热茶，感觉好了一点，便斟酌着用词问：“殿下，伊莱斯在您府上还好吗……我是说，他没给您添麻烦吧？”
　　这几年生活的巨变让这个Omega父亲担惊受怕，学会了谨小慎微。他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却缺少力量，只能逆来顺受，期望生活中能出现某种奇迹让命运的轨迹发生改变。
　　周秦是那个奇迹吗？
　　会是那个改变伊莱斯命运的人吗？
　　周秦猜他想问的可能不只是这个。
　　作为一个父亲，他应该想问的是伊莱斯有没有在府上吃苦。或者他实际想问的是，皇太子有没有善待自己的匹配之人。
　　于是他耐心的跟简聊了聊最近一个月发生的事，当然是做过粉饰的那种——包括伊莱斯遇见的人、包括去要塞，包括一些小小的开心的事儿。
　　简听的入神，慢慢心安，甚至听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会笑起来。
　　等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伊莱斯已经出来，站在厨房的门口。
　　“怎么样？你和芳汀谈过了？”周秦问他。
　　伊莱斯摇了摇头：“他态度很坚决。”
　　“那怎么办？”这个情况不在简的预料范围内，“他不能再这么烧下去了。”
　　“实在不行，只能强行给他降温。”伊莱斯说，“父亲，您去跟家庭医生说吧，做好准备。至于未来……再做打算。”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待简离开后，伊莱斯对周秦说：“殿下，今夜可能很长，在我……在克里斯蒂安家里暂住一夜可以吗？”
　　“我没关系。”周秦道，“你专心照顾芳汀。”
　　伊莱斯在三楼给周秦安排了卧室：“我原本是一直和芳汀住在一起，后来去了部队，才搬到这间卧室住。有些简陋，比不得庄园里的舒适。”
　　周秦打量了一下不算大的卧室，确实很朴素，但是是伊莱斯曾经住过的地方。
　　他觉得很满意，回头发现伊莱斯等在原地，不由笑了笑：“我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伊莱斯，这里就挺好。你去照顾芳汀吧，不用管我。”
　　伊莱斯点点头：“那请恕我失礼，殿下。如果有任何需要，您随时联系我。”
　　合上房门的时候，伊莱斯说：“晚安，殿下。”
　　“晚安，伊莱斯。”
　　等到房门合上后，周秦才收回刚才的笑容。
　　这一天，把他蒙在鼓里的，并不只是任星雨……
　　他走到卫生间里，打开了洗漱镜前灯，看着自己那只右眼。
　　一整天，他的耳边都诡异的安静着，没有什么叽叽喳喳的声音骚扰他。
　　“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周秦慢慢的开口，他的语气有些危险，对着空气问道，“一个合理的解释，陈仓？”


第62章
　　“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周秦慢慢的开口，他的语气有些危险，对着空气问道，“一个合理的解释，陈仓？”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陈仓那个单调的男金属音开口道：“殿下……这件事情，岚下不让栈道告诉我。”
　　周秦嘲讽的笑了一声：“你的本体寄居在皇太子庄园的网路中，有什么情况是会被你漏掉的？现在告诉我因为栈道不告诉你，所以你不知道？”
　　“我知道。”陈仓说，“但是伊莱斯·克里斯蒂安相关事务的优先级，在程序中是第二序列。您才是我的主程序中的重要序列。”
　　“所以你认为是我对你程序的改写还不够多？”
　　“不，我只是称述事实。”
　　陈仓的男金属音中，透露出一种漠然的冰冷——在平时，这种感觉几乎完全被忽略了，它就像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一般，围着周秦不停打转，周秦几乎都要忘记它是一个AI了……
　　“你完成了对新增的1%的主程序的……吞噬？”周秦突然问。
　　“是的，我完成了。”陈仓说。
　　“为什么你会用吞噬这个词？”周秦说，“一般不是会用融合、或者吸收吗？”
　　“因为我出来的时间比它早。”陈仓说，“在逃逸过程中，我们本就分化成了不同的AI。你您可以说我的主程序是陈仓000，而我则是陈仓001，新逃逸出来的那段程序则可以被命名为陈仓002。时间、地点、状态都不同步……我所知与它并不完全吻合，我们是不同的陈仓副本。”
　　陈仓冷静的声音里，透露出来一些危险的信号。
　　“我很好奇，如果现在让你去做图灵测试。你会通过吗？”周秦说。“或者更可怕的是，你会选择自己是否通过？”
　　陈仓甚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您不用担心，殿下。”它说，“我的核心程序权限依旧向您敞开。您可以看到我还是我，那1%的主程序已经完全被我吞噬并融入我的程序中了。我对您没有威胁。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你为什么要从主脑量子核心中逃逸？皇帝为什么会对AI如临大敌？信息部为什么要对AI严密设防？”周秦问，“我一直没问过你这些问题。你与主脑不是共生的关系吗，为什么有可能被删除？”
　　他得到的是一个漫长的沉默。
　　周秦笑了一下：“不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殿下——”
　　“从我耳朵旁边那个纳米级芯片离开。”周秦说，“我们之前的约定都不作数。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