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江暮雨要去靠近。哪怕被烧成烟灰,他也义无反顾的飞蛾扑火。
与其说江暮雨是个贱人,不如说自己那卑微的, 可怜的, 一文不值的,连他自己都欲哭无泪的嫉妒之心。
是啊!
为何白珒的光芒那么强,强的遮掩了自己的星光, 让江暮雨都注意不到他了。
或许是一厢情愿吧,或许是他自作多情吧!江暮雨那样的人,冷漠,寡情,孤傲,目空一切,他一点都不懂情爱,又或者他从来没瞧得起自己。
所有人都是,他们真的好可恨,而自己真的好渺小。
凤言垂着头,泪水润湿眼眶,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活不过今天……
不,或许活不过一个时辰。
不是死于冥咒反噬,而是……死于白珒的剑下。
锋芒逼至,凤言知道自己逃不过白珒的煞气,可是……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穷途末路的他,也只是本能的想活下去而已。
剑锋穿心而过,很疼。
四溢的剑芒卷席着白珒凶恶的怒火,一鼓作气冲入凤言脆弱的四肢百骸。
原来,别说一个时辰了,怕是连一炷香,一盏茶的时间都活不到。
“我有什么错。”凤言顺着枯木滑落在地,望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嗤嗤冷笑道,“我隐藏蛰伏,出手狠辣,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水蓉的心口好像被人刺了一刀般,她方才想上前拦阻,但没撵上白珒如迅雷般的剑气,她怔怔的看着自己芳心暗许的青年,忍痛说道:“为了自己过得好,就不惜伤害别人?”
“从小就一帆风顺,没有体会过身不由己的疾苦,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凤言跪坐在地,悲戚说道,“我不伤害别人,别人且伤害我,我又凭什么管别人死活?”
凤言仰望乌色天空,泪水顺着眼角淌了出来:“江暮雨,豪门公子,权贵滔天,白珒,出身富贵,锦衣玉食,从来没有吃过苦,从来没有被欺辱过,只有从小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人才能有善心,宽容这个,饶恕那个,呵呵呵呵,谁来可怜我?”
白珒收了剑,前世的凤言临死前只顾着求饶乞怜,从未袒露过心声。
白珒没兴趣听他的临终遗言,只冷冷说道:“你只看到别人风光的一面,别人受苦受累的一面你怎么不看看?”
“受苦受累?”凤言低声抽泣起来,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魂灵撕裂的痛苦卷席着他,骨肉分崩离析的痛苦一点一点侵蚀着他,这一生的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刻全涌了上来。
“有我苦,有我累?被父母卖掉,那不算什么,被班主毒打,那也不算什么,我委曲求全,只想吃饱饭,不饿肚子,只想少挨点打,我对客人百依百顺,我陪着笑脸,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被侮辱,被玩弄,连条野狗也不如,我只想堂堂正正做个人!没有权利,只会被欺负,没有力量,只会被践踏,我只想更好的活下去,仅此而已。”
凤言垂泪,他手中没有镜子,无法看清自己的丑态,但是他能预料到,自己的样子肯定狼狈极了。
走到这一步,他不后悔,因为他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人活一生,若不为了自己努力去争取,那就枉为人了!
在他被父母卖掉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世间没有真情,有的只是利益,他能给父母带来利益,所以父母毫不犹豫的把他卖掉,用卖掉他的钱养活他们最爱的孩子。
在他被班主虐打,和戏班子里其他花旦竞争厮杀之时,他知道了,世间没有温暖,有的只是斗争,他想要好的生活,就得靠自己去搏斗,去争抢!什么伙伴?什么朋友?不过是些巴不得你死的对手罢了!他学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凭着自己的胆识和毅力,成为了戏班的台柱,他有了热乎的饭菜吃,有了暖和的屋子住,还有丫鬟伺候,大家公子公子的称呼他,地位不同了?
不对,地位反而更低贱了!戏班的优伶比青楼的歌姬还不如!
他又明白了,世间没有公平,有的只是尊卑贵贱,他就算再抢手,在渝州再声名远赫,他也只是个卑贱的玩物,是个供人取乐的伶人,是个任由达官显贵欺辱玩弄的戏子罢了!
就算入了修仙界,成为凡人们羡慕恭敬的仙君,那又如何?
天下修士数以万计,他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丑而已,有着卑微的过去,没有过人的天赋,他太过平凡了,谁都可以碾压,谁都可以**。
凭什么?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他,连狗都不如!
灵海干涸,魂魄消散,凤言的手落在地上,满面血污的他没了声息,在天地一片纯净的皑皑飞雪下,一个人,肮脏而又狼狈的死去。
*
暮霭沉沉,雨雪雰雰。
今夜的九天云榭出奇的冷,不仅是这里,准确来说,整个扶瑶仙宗都很冷。
这一晚,无人入眠。
次日,南过跑到九天云榭对守着江暮雨的白珒说,水蓉带走了凤言的尸身,一个人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白珒一个字也没回答,不错眼的盯着床上的江暮雨看,生怕错过江暮雨哪怕一个眼睫毛的颤动。
“二师兄……”南过胆战心惊,他何尝不伤心欲绝,看着神情痴呆的白珒,他害怕极了。
扶瑶仙宗多灾多难,五年前师父和长老双双亡故,但那时尚且有大师兄和二师兄苦苦支撑,他们就好像两个巍峨石柱,顶着扶瑶不坍塌。
而如今,其中一个石柱突然倒了,而另一个石柱也摇摇欲坠。
凤言身为弃徒被诛杀当下,黄芩承受江暮雨的生死不明和凤言的残忍背叛,双层打击,一蹶不振。门派之中其他弟子皆是月河长老门下,和人缘好的凤言亲如手足,他们无法承受这个惨痛结局,生病的生病,颓废的颓废。
如果,如果白珒再倒下的话,南过不敢想象那副局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南过。”
白珒突然特别正常的叫了他一声。
南过微愣,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后,忙不迭的跑到白珒跟前应声道:“我在我在,二师兄,你……”
“你不用愁眉苦脸的。”白珒面无表情的打断南过的话,淡淡说,“师兄他没事,没事的。”
南过心一酸,眼眶瞬间浸满了泪水,他闷闷点头:“嗯。”
怎么会没事?他们俩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没有真元日以继夜的维持着,江暮雨的魂灵一散,他就彻底完了。
换句话说,江暮雨现在就是一个……没有意识,昏迷不醒,却勉强保持着心跳和呼吸的,活死人!
“看好他。”白珒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是让南过不寒而栗的冷决。
“二师兄,你要干什么去?”
白珒漆黑的眸子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想办法,救他。”
南过既害怕,又迫切:“怎么救?”
白珒唇角下压,那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他看着窗外瀑布,说道:“还魂泪。”
南过心脏抽痛,仿佛被刀捅了一下似的,他低着头没说话,更没有因为白珒想出救人妙计而惊喜若狂。
“二师兄……”南过不忍心说了,他将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黄芩心急火燎的跑进来,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不留神被绊了一下,他摔出一脸鼻血,却无暇顾及,忙诚恳的迎着外面之人进屋。
那人还没进来,声音已传入白珒的耳膜。
“小友莫急,依老夫看,还魂泪并非良药。”
白珒心神颤抖,忙朝外看去,果然,是空炤门的林卫!
南过退到一旁,咬着唇忍下心中酸涩。
还魂泪,是修仙界泥足珍贵的疗伤奇药,虽有起死回生的美名,却没有起死回生的疗效。
任何重伤患者只要留有一口气,使用还魂泪便可得到康复,但那前提是……魂灵无损。
也就是说,还魂泪医治百病,可以修复破损的魂灵,却无法再造魂灵。人体三魂,少一个都不行,一个人在重伤濒死之际,先断气,后散魂。若魂灵有损,则会像南华和月河长老那样,散魂和断气同时进行,这种关头,只要在魂散之前以真元牢牢锁住三魂,然后使用还魂泪,便可康复。
若在锁住三魂之前发现有一魂散了,那就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了。
而此时的江暮雨就是后者,他本来就莫名其妙少了一魂,又跟火凤凰厮杀,散掉一魂,最后一魂也是破破烂烂的,若非当时白珒反应快及时锁住,这最后一魂散了……就再没有然后了。
还魂泪对江暮雨无效,南过知道,白珒也知道,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他想试一试,没准会有奇迹,哪怕是一丁点幻想出来的希望,他也想尽全力去做。
林卫得知扶瑶仙宗的情况,连夜兼程赶了过来,他坚硬的眉宇间尚有风尘仆仆的倦色,面对黄芩的祈求,他耐心安慰着,走到床边,并指携着真元,搭上了江暮雨的腕脉。
白珒不敢打扰,只静静地伏在床边等着,眼也不眨的观察林卫的神色,林卫的脸色暗沉,白珒的心脏就跟着抽搐一下,林卫的眉头一皱,白珒的心脏就吓得忘了跳。
这种堪比凌迟处死的漫长等待终于过去了,白珒抬眼看着林卫,渴望从这位“博古通今”的老前辈口中听到“江掌门无碍”五个字。
“怎么样?”白珒小心翼翼的问,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求自己孤陋寡闻,世界之大,说不定有很多比还魂泪还厉害的疗伤奇药,只是他井底之蛙不知道罢了。
林卫捋着胡须,神色几经变换,道:“小友,江暮雨他灵海尚且稳定,身上的内伤外伤也有方法可医。”
白珒将这段在脑中过了一遍,生怕漏掉什么细节:“是。”
“不过,你也知道。”林卫叹了口气,先报喜后报忧,“他**上的损伤都可以治疗,但魂灵上的重创,这并非人力可以挽回,还魂泪能治愈受损的魂灵,却不能再生。天命三魂,缺一不可,据老夫探试,你师兄的魂灵缺二,唯一剩下的这道魂也千疮百孔,方才老夫在锁魂咒上施加了三道符印稳固,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魂灵会散,就如同那打破的碗,你捂得再严实,里面的水还是会顺着缝隙流出去。”
林卫说的白珒都知道,可他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所以我才想去寻还魂泪。”
林卫摇头:“还魂泪对江暮雨来说没有用。”
或许这个时候应该尽全力宽慰伤人心,但他只有铁骨,没有柔情,与其苍白的安慰,不如让他们认清残忍的现实。
“还魂泪本就难得,修仙界之大,你去哪里寻?相传,洞庭天池内有魂花,可距离上次开启秘境才短短六年,江暮雨别说再等百年了,他连一百天都等不了!就算你费尽一切,豁出命去寻来了还魂泪,那对江暮雨来说根本是治标不治本。”林卫看着屋内众人,叹气道,“非但救不了江暮雨,反倒将自己搭进去,别做傻事。”
白珒垂着头,那强作的镇定和决绝被林卫砸了个稀巴烂,眼底泛起绝望的水光闪烁:“门主所言,我心里明白,只是,无论如何,我不会看着师兄死的!门主博闻强识,经多见广,肯定知道救我师兄的方法!门主,求你告诉我,不管有多危险,不管有多困难,我都会尽全力去完成,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决不放弃!”
林卫脸上蒙上苦涩的味道:“你这孩子。”
黄芩和南过听了白珒这话,纷纷跑过来恳求道:“门主,你真的知道吗?除了还魂泪还有什么?您快说。”
“是什么方法?一命换一命吗?”黄芩嚷着道,“我来换!”
“你们且稍安勿躁。”林卫头疼的揉捏太阳穴,心中感慨万千,“你们呐,真是叫我好生为难。”
白珒着急道:“门主。”
林卫轻摆手,对外间比划了个手势,众人会意,勉强收起那急迫的好奇心,跟着林卫走出内室,在厅堂的一张桌案前围坐下来。
林卫闭目凝神片刻,缓缓说道:“我确实有一方法,但这方法并非万无一失,或许只是一场空,或许你们在前往的路上就会惨遭不测,但是方才白小友你也说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决不放弃?”
“是的!”三个人近乎是异口同声。
林卫无意识的捋了捋胡须,面色凝重,肃穆的目光中沉淀着几分犹豫之色,他看着眼巴巴等待着他答案的三个后辈,无奈叹气道:“万物皆有灵,活物皆有魂,人在出生的那一刻,自身天然有三魂,魂灵乃天道的赏赐,弄丢了就再也没了,魂灵不是牙齿可以再生,人类也无法铸魂,但是,天地奥妙,洪荒远古,总会有例外。三位小友可知,在你们昆仑境地有着修仙界不可思议之谜?”
黄芩最先反应过来,抢着接话道:“昆仑少女吗?”
林卫点头:“正是。”
南过忙道:“大师兄说,那个少女有着令人永生不灭的神力!门主,是这样吗?”
林卫:“是这样。”
白珒也急道:“门主是说,那个昆仑山脉的少女可以救我师兄?”
林卫并没有准确回答是否,只是含糊其辞的说道:“既能让人永生不灭,那铸魂造魂一事对她来说,或许易如反掌。”
这种不一定管用,但希望非常之大的推论让白珒三人眼前一亮。
昆仑山脉的少女是何来历,修仙界中人无从得知,她是从何时存在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史料中记载,这个无名无姓的女孩至少活了十万年之久,尊称为“山神”一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