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亲抱着时安心的依赖,和母亲依偎时的开心,春天簪在头顶的鲜花,夏天摘下的鲜嫩桃子,秋天扛回家的麦穗,冬天雪地里打滚的飞絮……
这还是个孩子,短短的生命连本该拥有的一半都不到,满满的烂漫天真,却在刹那间戛然而止。
鲜血、惨叫、绝望……毛骨悚然。
远处的三尸怪笑着从天而降,几乎是一瞬间,这幸福的一家便红着眼开始自相残杀,飞溅的红色触目惊心,钝器砍入肉体的声响带着令人牙瘆的狰狞,席卷到全身的痛化为野兽般地凄惨嚎叫冲破天际!
……全毁了。
孩子到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陌生的情绪就这么充斥在胸腹间,他颤抖了一下,茫然的脸上有液体静静地落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难以抒发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渐渐膨胀,就要抑制不住。
虚空中一股奇怪的波动震荡开来。
修长苍白的手脚、身躯,天地造物如玉雕砌的面容……最极致的美,在这片最极致的黑暗中诞生。
他抬头,消失在无垠的晦涩之中。
……
再然后,他便遇到了紫微帝,阙北阴。
那个会给他带“吃食”的同族,早就魔化成了他不熟悉的模样,吞噬欲望的同时,他也被欲望篡改得面目全非……又或许,他骨子里原本就渗透着疯狂、凶戾、偏执、血腥,而自己,才是三尸中的异类。
“你和他不同。”
阙北阴这样说道。
“我会护着你,你会平安一生……”
“不怕。”
于是他就真的不怕了,并且天真的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他错了,出身是原罪,这种罪孽是腥臭得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除非魂飞魄散,永远都不会清除。
他们走过山川大海,看过地狱和仙境,有时候北阴会默不作声地突然轻轻抱住他,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他漆黑的头发,很温柔,也很舒服。
“我得离开一段时间。”北阴说道。
少年三尸黑亮的眼眸定定看着他,里面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溺毙进去的天真纯粹,同他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形成了奇异又惊心动魄的对比。
“天界动乱,我已经拖了许久,这次避不过去了。”北阴低低地道,“得让你一个人待一段日子了。”
“答应我,自己乖乖的,回黄泉下也好,那里虽然寂静,但至少安全。”北阴望着他的眼中有一丝他那时候看不懂的担忧。
他甚至觉得不解。
他不是没有做过恶事吗?天地不是只审判罪恶么?
“我不会有事的……”他对着男人一笑,“我就在这里等你,哪里都不去。”
男人的眼中漾起涟漪,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一声。
“好。”他俯下身,唇瓣温柔地贴到他的额角,“我很快回来。”
临走之前,北阴带着他从巍峨的山川远眺,为他取了个名字。
“人间有言‘柔嘉维则’,日后你便叫‘嘉’吧。”男人淡淡道,声音被风吹出丝缕缥缈的距离,“愿你万世顺遂,永以为好。”
从此以后,那个赤足孑孑的异数终于有了他的名字,仿佛天地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给了他一处安身之地。
他告诉自己……一定、一定不会走上“同伴”的路。
……但那只是错觉。
他一厢情愿的以为。
直到被漫天神佛居高临下地俯视,三千光华从天而降将他毫不留情地镇压在地时,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孽障……”
“果然生来便会蛊惑人心。”
“如何处置?”
“三尸无法魂飞魄散,那便永世镇压……”
“可紫微……”
“他如今已经昏了头,走火入魔都要与这秽物相伴,弄得自己阴气入体,自然趁着他不在时赶紧动手。”
“说得有理。”
这番高高在上的商讨宣判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有在提到某个熟悉名字时,他倏然抬头,眼中的茫然瞬间褪去,甚至带上了点血腥攻击的凶戾。
“他在哪!”被紫微帝报以满腔爱护祝福起名“嘉”的少年狠狠凝视着领头的仙。
对方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心中经不住一跳,随即便薄怒道:“野性难驯!”
“不必同他废话!剃了紫微留在他身上的仙力,吸尽阴气,看他再大的本事还能翻出什么浪!”
业火就这么从天而降,他的身体瞬间传来贯彻心扉的痛楚,手指狠狠地扣进土中,苍白的指节扭曲出匪夷所思的角度。
……不能反抗。
他牙齿咯咯地响着沁出血丝,拼命忍耐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的破坏本能。
虽然不明白情形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但北阴告诉过他,不能像他的同类一样。
那个无辜的他第一个见到的人类,那个孩子……
他不想造出那样的冤孽!
与此同时,一丝丝的委屈迷茫悄悄生出来。
为什么……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这样对他?
不是说天道公正吗?难道没害过人,就因为他是三尸,就一定要赶尽杀绝?
来不及思考更多,天空中猝然亮起银白的闪电,那样连绵的威势仿佛冷酷的面孔俯视着他,在判决他的罪行。
“这一道下去应当差不多了……”
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的望着那凝聚逼近的天雷——
为什么!
“轰!”
漫天威势湮没了这一处山川,淹没了……
不久前还依偎着两个身影远看圆月升起的壁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二合一发上来的,来不及了。。。_:з」∠_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铺天盖地的威势几乎刹那间抽断了他的生机。
北阴为了让他在世间行走得更加方便,在他的身周裹了层纯粹的上界仙力, 既是伪装, 也是对他的保护,然而在狂轰而来的天雷下面, 很快就如同蛛网一样碎裂消散, 紧接着对上了他体内原本的阴气。
一黑一白, 一阴一阳,天生的仇敌霎时在他体内焦灼地厮杀起来。
他一口鲜血喷出口中……是黑的。
仿佛象征着他污秽不堪的身份, 呕出来心底的血,都只能是让人嫌弃的乌黑。
“三尸自从头领被紫微封印之后已经不成气候,剩下乌合之众狼狈逃窜, 如今唯独这个……还有些火候。”有声音冷冷地道,“紫微鬼迷心窍护着他,咱们却不能由着他糊涂,刚巧天枢君算出这天底下最重的阴气在何处, 这就把他送下去, 以后凡间天界, 终于不用再受生灵涂炭之苦。”
冷漠中带着高高在上,轻描淡写便决定了他的命运。
他伏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浸泡在烹油烈火柴皮抽筋的痛苦之中, 他嘴里的血一口一口涌出来, 有牙根咬碎的,有从脏腑里喷出来的,滋滋的电流还在他四肢百骸里流窜, 然而最伤他的却是这天生相冲力量,一寸一寸从内里把他的身体搅碎。
他的手指扣进泥土里,指甲根里都是。
不行……
紫微……北阴……
不是说会护着他吗?不是说不会有事的……
这个时候,他又在哪里?
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土里渗出来,侵到他的身下,仿佛蛛网伸出触手钻进他的身体里。
震天动地的闪电渐渐平息,最后收成茧状,把他裹在当中。
“想来已经差不多了。”
“下一步便是将他打下去,大阵可准备好了?”
“自然,天枢君的推演你还不放心?”
“若是诸位不介意,那便我来动手吧……”
“星君请。”
“此次诛灭三尸有功,想必诸位都能得到天道赐运。”
“多谢星君提携,若不是星君慷慨,我等哪里有这样好的机会?”
这些话影影绰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却听不真切。
“恨吗……”
不……
“看看这些人,道貌岸然的面目披久了,就真的以为自己能够代表天道意志来审判一切!”
“你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被他们这样对待,你的心中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的恨吗?”
别说了……
“想不想要报复……想不想让这些总是高高在上审判我们的所谓的正义得到他们该有的惩罚?反抗他们……杀了他们!让他们知道这个世间不是由他们做主的!”
他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同是天地造物,三尸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生活?你难道不想和紫微安稳地游历山川大海,再也不用担心哪天你的身份被人发现给他带来灾祸?”
紫微,北阴。
这句话结结实实插进了他的心底。
他挣扎着蠕动的动作一顿,血从身体的各个地方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慢慢浸透进身下的泥土。
“你刚才也听到了,他们说你的紫微出事了……走火入魔……他们却还在算计他,你在这里死了,他们转头就能到九天之上对付‘和你同流合污的紫微君’……你自己死没关系,连累他……你真的能安心吗!”
渗进去的血隐隐发出血色的光,他的脑子里却一团混乱,根本没有注意到。
“反抗……杀了他们……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力量能阻止你们了!”
话音落地,乌黑的光亮带着血气冲天而起!
他压根没来得及从虬结在一起的思绪里脱身,便被结结实实裹了进去。
乌黑道极致也能迸发出光亮,层层刺透已经快要谢幕的天雷,将它撕裂!
那群闲散商讨着事情的仙们顿时停住。
“这是!?”
为首的星君勃然色变:“是那个被紫微封印的三尸,他逃脱出来了!”
几仙倒抽冷气,脚下变位,立刻就要结阵阻拦,不等他们的印出现,地上剧烈地动荡起来!喷发的泥土几乎掩盖了半个天幕,裹挟着里面炽烈的岩浆和乌黑的阴气!
“没想到吧!”
和从前相比已经完全听不出相似的嘶哑声音在耳边回响,少年躺在地上,张开喘息的模样像是濒死的鱼,化成血液飞快流失的阴气,只能听到失真的动静从上而下落进他的耳朵里。
他在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剧烈的动荡、惊呼,被波及的远处的凡人的呼救……冷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压低的声音蛇一样阴冷的舔舐上来。
“你看,你从来没有作恶,可这些恶心的仙神不还是没有放过你?”
“而你的紫微呢?他人呢?为什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他说过会保护你的吧……真可笑,这么三言两语的骗人话就把你骗得死心塌地的?”
“他出卖你了……这些神仙为什么能这么轻易找到你在哪里?……是他说的。”
“他终于不愿意跟你再把这情意绵绵的戏码演下去了……”
“你只是个污糟的连最下三滥的臭虫都对你避之唯恐不及的三尸,他却是天上中宫正位,大罗金仙都畏惧恭敬的紫微帝君,他愿意带着你、保护你?……醒醒吧,这样的事情恐怕你自己都不能相信吧?”
“这么久以来,你的心里就没有过怀疑吗……”
“一点都没有?”
晕眩混杂着着这一句句敲落的话语,终于将他心底那微妙的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怀疑勾了起来,几乎是瞬间——
“轰!”
那群退开距离凝视地动山摇的仙们眼瞳一凝!
天雷消失了,地震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深坑中缓缓升起来的那个“人”抬起头,乌黑的眼珠比最深的深渊还要瘆人——
“多谢你们。”
他熟悉的样貌下是他们不熟悉的阴森:“如果不是你们高傲自大想趁着紫微不在的空当来收拾他,我恐怕还找不到机会轻易地得到他的身体……”
他咯拉咯拉地转动脖颈:“那么接下来……我要先从哪里开始呢?”
“来好好回报一下你们当年对我的照顾!”
……
少年三尸的神智消失了。
或者说,在这具身体被他地狱归来的“兄弟”占领的时候,他的意识便龟缩进了最深处,如同刚刚形成的婴儿一样完全失去了对行为的掌控。
偶尔,他那混沌茫然的意识能够感知到在自己身边发出的凄厉的惨叫,温热的血溅到皮肤上,让他本能地不喜,但他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