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系统所能承担的计算量,是有极限的。
越过这个极限,就是……全线崩溃。而炎阳子为了炼化赤霄龙雀剑,向这个世界索取的计算资源太多了。
乌云密布下的城市狂风大起,天空愈黑愈低愈浓,一道刺目闪电划亮天际后,雷霆震响。
看管周天星斗那弟子忽然大叫:“神州有异!”
逍遥子吼道:“人间结界撑不住了!”
不必他们说,林浔已然瞳孔紧缩,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空气。
眼前的空气里,撕开了细小的、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缝,无处不在,裂缝里似乎是险恶的无尽黑色虚空。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见一个巨大的漆黑裂缝,在城市间,那条人流量最大的马路上缓缓张开。
左边也有一个,银河广场的中央,睁开了一只黑色的眼睛。
不只这两个……
右后方,左前方,地下,天上——
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像是个四处漏水的船舱。
林浔记忆中陡然出现长辈们谈论魔界入侵时,提到最坏的后果,是六个字。
天道崩,人间乱。
炎阳子伸手向剑柄的动作在他眼中变成了慢动作。
他喘一口气,手中长剑凝聚,再次直刺向炎阳子的手心!
炎阳子双眼赤红如血,目光往他所在的方向猛转,嘴角微动似乎不屑,然后巍然抬掌迎上!
剑尖与掌心相撞,竟然迸射出丝丝火花。炎阳子皮肤如同铜墙铁壁,人剑合一,便是这样合的么?
林浔抿唇,疯狂抽取被他化为计算单元的其它人的力量,继续向前!
他知道即使是金属和金属,也有硬度的不同,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不是更加坚硬锋利的那个?
炎阳子缓缓向前推掌。
林浔寸步不让,先是被他逼退几步,随着新一轮计算单元的扩展,他灵力更强,将炎阳子的手掌回逼,然后——一时之间,与他持平。
他眼睛死死盯着炎阳子,手腕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关节泛白,撕裂般生疼,不住颤抖。
但是,只要稳住,再等两分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剑尖和手掌相抵处,猛地一震!
林浔浑身的力量忽然在那一刹被生生卸去!
而他对面的炎阳子,亦是吐出一口血来。
他们周围千万里神州大地,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刺耳哀嚎,所有声响在那一刹那灌进林浔的耳膜,他大脑一片空白。
林浔颤抖着转头,看见楼下地面上一片刺眼黑雾,成千上万黑色人影缓缓走动,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的海洋,而这海洋里无数裂缝缓缓张开,魔气取之不尽,他和炎阳子控制下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部被沾染,不再为他们所拥有。
人间结界,或许彻底破碎,这才是真正的魔界入侵的场景。
但是,赤霄龙雀剑不可以不夺。
心念电转,他手腕一翻,换了一角度,刺向炎阳子的左胸!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炎阳子左手长蛇一般袭出,擒住了他右手手腕,然后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拽。
林浔右手腕上被他掐住的部位像是被放在了火中灼烫,面对炎阳子的攻击,他浑身肌肉绷紧,却竟然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炎阳子的右手收回,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林浔完全失去了呼吸的余地,眼前猛地发黑。
是……他想,失去了所有计算单元后,自己一无所有,但炎阳子因为之前和赤霄龙雀剑的共鸣,身上已经有了神器力量的威压。
炎阳子站起身,右手生生将他扼着咽喉提了起来,大脑极度缺氧彩色星星在他眼前飘落。
他闭上眼,看向赤霄龙雀剑的程序框。
人在窒息的情况下,平均在一分钟后死亡,他感谢自己还有一分钟清醒的时光。
代表赤霄龙雀剑的那些程序代码浩如烟海,在他眼前唰然展开。在这片海洋里一定有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他要找到那段最核心的代码,他的复制术还有一次机会。
……在哪里?
成千上万行代码繁复扭曲如同显微镜下的病毒,他的意识越来越缥缈,似乎全凭直觉。
这个模块不是。
这个与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这个也不是……
他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了。
是……这个么?
无边的虚空里,忽然炸开一朵烟花来。
他浑身都在颤抖,选择复制选项,黄色的复制框越拉越长,一万行的限制即将用完的时候,他耳边忽然响起祁云的一声大叫!
林浔猛地睁开双眼,看见祁云被无数黑气缠身,正在地上不住挣扎。
其它人呢……?
他缓缓望过去,看见无数魔物成一片黑压压的浪潮,而他和赤霄龙雀剑所在的高地就像唯一的孤岛,它们都在向这边涌来,攀爬,向上。
修真界的众人执武器护卫在他周围,然而一大半的人身上已经沾染了裂缝所带来的魔气,甚至开始自相残杀起来。逍遥子打出一个浩然符咒,将一个魔化弟子打落楼顶!
魔物在阻止什么?阻止他拿到赤霄龙雀剑么?
一片嘈杂乱象。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他的大脑已经宕机了,几乎失去任何思考能力,只知道东君仍然没有来,没有在自己身边,或许不会来了。
他的注意力转到眼前,就在这片刻之间,蝴蝶夫人的身影忽然踉跄了几步,黑气在她身上蒸腾,她跪在地上,眼白开始变黑,整个人剧烈颤抖,像是在和魔物的侵蚀抗争。
她身上那无数只蝴蝶像是受到了惊吓,扑着翅膀飞出来,又被魔气沾染,或被狂风刮倒,漫天飞落。
紫黑色的蝶翅洒下紫黑色的粉末,有致幻的作用,林浔看着它们,狂风刮起那些粉末,粉末落进他的眼睛里,他睁不开眼睛了,困意这样强烈,像是另一个世界朝他招手。
林浔的意识又昏了几分,他感到浓烈的睡意,仿佛坠入一个不会有黎明的夜晚,或许人的死亡就像一场没有尽头沉睡。
而东君没有在他身边,每个东君不在的夜晚,他都会做梦。那些散碎的片段就像日光透过山楂树在墙壁上投下的亮斑,没有内在的逻辑能把它们连起来,只是吉光片羽,各自闪烁一些漂亮的辉光。
——这次会梦见什么?
第134章 root(7)
每一粒粉末都化成一个黑翅的蝴蝶, 这些幽灵般的活物栖满了他的视网膜, 它们翅膀的边缘折射出七色的虹彩, 三原色聚拢, 旋转, 交叠。彩色画面在他眼前一片片展开,他想起小时候。
当他手中有三片长方形的镜子,他会将镜面向内拼成一个三棱柱, 做成一个万花筒。他会把万花筒的一端贴在自己的右眼,然后闭上左眼,这时整个世界都会交错扩展纵横成复杂的画面撞进他的眼睛里。
“这里有好多个你。”他仿佛听见一道清亮的声音说出这句话。
他睁开眼睛,方才混乱的眩晕已经没有了, 他像是飘了起来,身体轻盈, 卸去一切枷锁那种轻盈。他打量四周, 这里是是一片草地,两个人的身影在他眼前出现。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躺在碧绿的草地上,举着万花筒看躺在自己身边那人, 边看,边笑:“我数一下这里面有你的多少只眼睛, 刚刚数到一万三千九十一了……不对哦,怎么是单数。”
他旁边的人道:“数错了。”
那声音的质地让人觉得很舒服, 像无人踏足过的深林山谷里流出的溪水。
而他身下的草地是软的, 长短不一的草叶被日光照得半透明, 深碧浅绿过渡交织, 偶尔一株杂草扎根其中,顶端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这个场景安静清澈得让人浑身上下都舒展开来,想永远、永远留下。
“那算了。”他移了移身体,将万花筒另一端转向天空:“我要看天了。”
看向阳光明媚的碧蓝天空的那一刻,他反射性地眯了眯眼睛:“……好刺眼。”
——然后他身边那人会直起身子来,伸手挡住万花筒的末端:“不许看了。”
他会扔掉万花筒,和那个人闹一会儿,然后达成妥协,靠在一起,不再看天空,而是观看湖水、树木和建筑——其实这是他的想象,因为他直觉事情会这样发生。而实际上,方才那个场景在短短几秒的闪现后已经消失远去了。此时此刻他正在墙壁爬满绿色藤蔓的那栋老房子里,浓阴遮住了一部分的太阳,是爬山虎开花的季节。
他在书房里,他的爷爷带着一副老花镜,在看一本大部头的计算机专著。
他跑过去,手肘搭在他爷爷的膝盖上,仰头望。被爷爷和姐姐从小带大,撒娇好像成了他最擅长的一门技能。
“爷爷,”他软声说,“东忱要去国外了,我们真的不能把东君留下吗?”
他爷爷摘下老花镜,看着他,道:“小孩子要跟着自己的亲人。”
“但是东忱根本不喜欢他,也不会想要他跟着,”他振振有词,“但是我喜欢他,我们把他留下来,我们就是他的亲人了,不可以吗?”
他爷爷认真看着他。
爷爷有一双温和又淡泊的眼睛,就像那些最睿智的老人一样,小辈们总是会相信那双眼睛能看透人世间一些事情。
“你很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吗?”他爷爷问:“他和他父亲的性格很像,是那种非常缺乏感情的人。”
“他也喜欢我的。”林浔反驳:“而且东忱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人。”
他小声嘀咕:“他都喜欢到……把她关起来了。”
他知道东忱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只喜欢他妻子一个人而已。他甚至因此对他的孩子恨之入骨,因为她的妻子的喜欢从有了这个孩子开始就分成了两份,他再也不能独占了。他想,东忱那时一定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但他的妻子和他想法不同。
他爷爷就摸着他的脑袋,慢慢道:“那不是喜欢。”
“是喜欢。”
“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我不管。”林浔撒娇不成,打算撒泼:“我想要他留下来。”
他爷爷看他的目光并不严厉,他说:“那你要负责照顾好他。”
林浔点头发誓:“我会保护好他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上“保护”这个词,他只是想,以后他永远不会让这个人难过。
其实林浔早就知道自己会成功,他知道爷爷也喜欢东君,甚至教他十进制二进制十六进制的游戏,这是自己才有的待遇。假如一个人喜欢一个孩子,他不会舍得让东忱那种人带着他。而东忱不会拒绝,假如他对自己的孩子毫无感情,他也不会留意这个孩子的去向,而假如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生理上的父爱,就会知道这孩子跟着别人远胜于跟他。爷爷是有名声在外的老科学家,把孩子交给爷爷,没有人会不放心。
他几乎是蹦蹦跳跳离开书房,拉开书房门,想告诉他的朋友这个消息。
他却看见东君就站在门外。
——而东君的目光越过他,和爷爷直直对视。
那个对视的含义,他那时候没有懂,以后也没有懂,要等到十年后,站在爷爷灰色的墓碑前,林汀哭得失去意识,向前倒下,然后被东君扶住的那一刹那,他才会明白。
三个人的患难与共好过姐弟两个的相依为命,也好过父子二人明明血浓于水却毫无感情相互折磨,他们生命的前二十年将会一帆风顺,因为爷爷已经为他们找到了那个最优解。
但是林汀更多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爱好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画画,设计,早早远渡重洋远走高飞。更多的时候,他和那个人一起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世界。
在这一刻他忽然又置身于一个大厦的高处,他们爬上了高楼最顶端的天窗。高架桥,人行道,环形路口,从这里可以俯视整座城市的川流不息和车水马龙。刺耳的警笛声从这城市的某个角落响起来,红蓝顶灯闪烁,因为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发生了一起规模巨大的车祸。
“我的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样子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新闻上说一辆因为司机疲劳驾驶而的失控的卡车把他们的汽车撞下了高架桥。”
短短的停顿后,他又道:“如果有一个能控制所有车辆的自动驾驶系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有人从背后把他抱住:“你要做吗?”
“嗯……”他道:“那试试看?”
城市顶端的风很大,他记得。人的一生中,很多至关重要的决定,其实是在一念转瞬之间做出,就像某一个夏天,在学校里穿梭时,一个无人的走廊里,东君忽然低下头吻了他。
碎片匆匆流淌,仿佛时光一路向前,下一个停驻的地点是一个房间,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色,窗户明亮,阳光、天空、白云和山楂树的树影撞进来。
他的音色变了,虽仍有少年人的痕迹,却也长了几岁。
“自动驾驶系统的最高权限给我们两个,我觉得特殊情况总会发生。所以我们要有一个……能够越过一切限制修改系统设置的权限。但是,这个权限是我们合并持有,还是分别持有?”
没等到回答,他自言自语道:“分别持有吧,万一哪天我们不在一起或者什么的。”
声音和场景远去,他像一粒熄灭的烟灰,在一个场景和另一个场景间飘荡。或许人的精神世界里确实有内在的逻辑,将这些短暂的片段连成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