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是朝夕相对,几步之遥,可庄规森严,他连直视山主也不能。只在数步之外,如木桩一般沉静。
这日,东院中堂上。
山主正召雪坛主与淮南两地分庄主事议会。
罗七与一名叫岳西的侍卫守在堂前,烈日炎炎,他被晒得面色发红,汗流浃背。那岳西本就是侍卫出身,强练体魄,对这日晒雨淋显然习以为常。他看罗七面色红润,呼吸急促,心中颇为瞧不起他。一个靠山主临幸爬上来的后院奴仆,连基本的站岗也做不到,竟还与他共事,但凡有点眼色之人,也不该这般不自量力。可这罗七,往日平平无奇,偏在山主来到庄中时搏众出位,引得山主垂青,明明貌不惊人,心机却是深沉。
罗七不知对面站立的岳西对自己诸多不满,他这具体魄未曾练武,自然受不住这般曝晒,此刻又闷又热,耳边嗡嗡作响,一身密不透风的侍卫装穿在身上,只觉得紧绷难受,让他十分不自在。已然这般站了一个早上,如今又是正午,罗七不禁伸手将紧扣脖颈的衣襟拉扯开,内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一解开衣襟,罗七便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然而还不等他松一口气,便听得中堂椅凳轻响,各位主事纷纷起身告退的声响。
罗七连忙肃然而立,却忘了将扯开的衣襟理好,也不曾注意对面的岳西脸色十分难看。
所幸,一行主事行色匆匆,并未多注意堂前的侍卫。
待到梅山主与白芷霜一前一后出来,身为近身侍卫,罗七和岳西自然要跟上。
这数日来,罗七虽然升为梅山主的近身侍卫,可梅山主并未多看他一眼,似乎要故意冷落于他。今日出来,本也是无视他便要走过,谁知,那余光扫到罗七满脸绯红,衣襟大开,露出汗涔涔的锁骨的模样,突然勃然大怒,未经深想,掌风已拂上罗七的面颊,啪的一声将他的脸打偏。
罗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蒙了,他捂住左脸愣在原地,只听身旁的岳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罗七茫然地看了地上的岳西一眼,也慢慢跪了下去,他不知发生何事,但岳西既然跪了,他与他地位相等,自然也该跪。
“近来本座不想碰你,你是不甘寂寞想要勾引本座的別庄主事不成?”
讥讽的话语在头顶响起,罗七茫然地抬头对上那一双怒目,那双眸子如此美丽,便连发怒也这般令人惊艳,可那吐出口的伤人话语,罗七却不懂,直到他在那双眸子里看见倒映的自己,双颊酡红,衣襟松散,胸膛裹了汗水。
罗七一惊,连忙垂首看向自己,伸手将散乱的衣襟理好,眼角余光瞥见跪在一旁的岳西睇过来的鄙夷目光。罗七的嘴唇动了动,终是一句辩解也没说出口。
而岳西还来不及收回那鄙夷的目光,便觉双目突然一痛,继而失声惨叫,捂着眼在地上打滚。
“本座的东西,也是你看得的?”
梅山主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眼角微微上挑,目光转向几步外的白芷霜,只见白芷霜侧身而立,自始自终未看向这处,梅山主颇为满意,他这雪坛主倒是个聪明人,也不枉他对他如此器重。
梅山主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罗七,哼了一声,拂袖便走,走出几步开外,发现身后的罗七没有跟上,脚步一顿,不耐的话语响起。
“还不走?”
罗七闻言连忙起身跟上。他自始至终,不敢去看白芷霜一眼,他也怕,在那人眼里看见鄙夷不屑的目光。
此事过去,又是三日,一切如常,只不过与他共事的岳西被他人替换了。听闻岳西瞎了双目,已被赶出山庄。
日复一日朝夕相伴,梅山主,白芷霜,皆是自己从前熟悉的人,每日都能见到,罗七已是很满足。他发现,原来山主的事务十分繁忙,一整日的行程都被安排的妥当,几乎无任何空闲的时刻。他从前不了解他,只觉得他精于算计,城府极深,如今见他打理偌大产业,井井有条,毫无纰漏。贺兰缁死后,寒山寺的产业亦归美艳山所有,当初白芷霜领命攻打女昭派,叶素清自刎而死,满门弟子皆殉身而亡,美艳山轻而易举接收了女昭派的产业,控制了女昭派在西南丝绸、胭脂、瓷器等产业。当初七拳门上官无伤败于瓮江,被废一身功力,他之七拳门半数产业被江湖诸多门派分割,后来领焰山庄崛起,仇一铃在随义八的助力下掌握了大半七拳门的产业,可惜后来,贺兰缁为先锋,天残道长暗中破阵,竟又让美艳山渔翁得利,收揽了整个领焰山庄,便连庄主仇一铃也被天残道长所囚。
他曾是那个见证美艳山一步一步崛起独步武林的人,亦是亲眼所见,梅山主如何凤凰涅槃成就绝世神功睥睨天下的人。
他也终于承认,梅山主如今的盛气凌人目空一切,并非他自负自大,而是他昔日忍辱负重隐忍不发得来。
他如今所拥有的霸业,皆是他自己一手成就。无关运气,全是拼尽血泪所铸。若说运气,他之时运,也是极差。
如今武林盟势力坐大,有朱门第和七拳门左右相助,又有谢君临“随义八”之流坐镇,美艳山要独步武林已是不易。更何况,梅山主如今旧伤未愈,每日都需秦离书施针疗伤。如若武林盟此刻突然发难,不知他要如何应对。
但罗七如今也知道,山主此人虽傲慢至极,但他之心深重,审时度势能知进退,不似一般江湖莽夫。他此人若生于朝廷,擅弄权术,不知会是怎样倾覆朝野的权臣。
近来山主诸多要事相商,恐怕是武林盟将有所动作,山主未雨绸缪,早作防范。
罗七曾想过,若有一日,他见到昔日的自己,他当如何。可没想到,那一日来的这样快。
上一次,山主赴谢君临的鸿门宴时,罗七还是后院的奴仆,如今他身为山主近侍,自然要随他前往赴宴。只是,当初设宴之人是武林盟主谢君临,如今,却是那位“随大侠”诚邀山主一叙。
罗七曾想过,要当面揭开他虚伪的面具,将他的真面目公诸于世。可修道升仙夺舍还魂皆是市井之谈,天下又有何人愿意相信这番谬论?若非他自己亲身经历,听到旁人这般高谈阔论,恐怕也是一笑置之。他若执意一试,届时打草惊蛇,恐怕便是这具罗七之身也难以保全。
对世人而言,江湖还是这个江湖,可对他而言,已是两世为人。
再见到昔日的自己,听见那熟悉的爽朗的笑声,那随性洒脱恣意飞扬的人,仿若是对镜中人。可,却又不是自己。他从前是个一穷二白的逍遥客,哪里戴得起那般金贵的发冠,又哪里穿得上那般华贵的衣物。他从前穷的连一把拿得出手的刀也没有,可如今他的腰侧佩挂着一把宝刀,刀鞘嵌着贵重的珠玉。他从头到脚,都配得上一代大侠的名号,不像当初,不管何人见到他,都觉得他是最不像大侠的大侠。
“佛靠金装,马配好鞍。随大侠如今得势,确是不同凡响了。”
罗七听得席上梅山主举着酒杯姿态悠然地对那随大侠道。
随大侠举杯谦逊笑道:“哪里,随某远不及山主风姿万分之一,山主乃人中龙凤,令我等敬仰万分。”说完这句话,随大侠仰头饮尽杯中酒。
罗七的手指渐渐蜷握在掌中,一模一样,与过去在江湖中广结好友的随大侠一模一样,不争不抢,谦和大度。他学得真像,他演得真好。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似乎感受到一股愤愤不平的视线,那随大侠突然朝罗七所站立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位兄弟可是对随某有什么不满?在座皆是英雄豪杰,若有什么委屈,不如一吐为快。”
随大侠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梅山主。
罗七狼狈地收回视线,他觉察到不只是山主的目光,但凡在座之人,也都将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从前被目光所聚,他处之泰然,从未像今日这般局促不安,面颊生热。
罗七偷偷觑了山主一眼,只见他手中转着酒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梅山主见到罗七偷偷看过来的模样,唇边的笑纹忽如波纹般漾开,似乎十分愉悦。他忽然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了随大侠手中,朝他暧昧地眨眨眼道:“随侍吾能什么委屈?随大侠也在吾房中侍奉过,吾可有亏待于你?”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随大侠的脸色亦变了变,他垂首望着被塞入手中的酒杯,怔怔地看了片刻,突然就着那酒杯饮尽了酒。
罗七看着这一幕,瞳孔微微放大,那是山主饮过的酒杯,方才山主那些话语分明是向世人昭告他与随大侠之间有私情。可随大侠用他酒杯饮酒的举动,分明是承认了此事。若是上官无伤,岂会如此?难道,上官无伤想借着这一层情面接近山主,以待时机攻破美艳山?
罗七心中顿时焦虑无比,他忘了自己也曾想斩妖除魔为武林除害,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忘了所有顾虑,竟举步上前抓住山主的衣袖,张口就要将随大侠的真面目道出来。
“山主,他不是随……”
但他的话未说出口,便已被一道掌风打翻在地。罗七抬眼看去,只见山主弹弹衣袖,似拂去了什么灰尘,面沉如水,教人堪不透喜怒。
“吾看你这贱奴是愈发放肆无礼了,竟把美艳山的脸丢到外头来。来人!把他带下去按山规处置。”
罗七沉默地任别的侍卫将他拉出门去。罗七被连夜遣回分庄,壹爷听闻罗七在外对山主无礼,丢了美艳山的颜面,遂大发雷霆,下令罚罗七跪在院中彻夜思过。
山主一夜未归。
听闻,山主与随大侠相处甚欢,携手游园,夜谈至深,便留宿他居。
夜谈至深,留宿他居。
罗七在心中反复地嚼着这句话。
是怎样夜谈,便如他们过去那般,缠斗在榻间,耳鬓厮磨,两两相欢么?
罗七心中冷笑连连,想不到有一日他竟会起这般滔天妒意,便只是想象那二人相拥而眠的情形,便觉得五脏六腑皆是疼痛,心也被碾碎践踏,痛不能当。
如此嫉妒发狂的丑陋面目,岂是他所愿?可情难自禁,卑微如斯,他又能奈如何?
命数自定,终有此情伤一劫,他便怨天不公,却又奈何?
罗七跪了一夜,发鬓衣裳皆被露水打湿。他形容萧索,神情灰败,待听到山主回庄的消息时,那一双眼才倏忽有了些许光亮。
梅山主摇着璇玑扇踏入院中,见到一人跪在庭前,看那背影,应是罗七。
他双眸微暗,几步绕到他身前,以扇柄抬起他的下巴,还未出声,便见罗七看到他时双目突然绽放异彩,似乎十分欣喜他的归来。梅山主被这热情感染,不禁也露出了笑。
“山主,你回来了?”
“嗯,你在这跪了一夜?”梅山主明知故问,也不是要他回答,他璇玑扇一转,托着罗七起了身,“来替吾更衣。”
言罢,便朝屋中卧房行去。
罗七跪了一夜腿脚早已发麻,此刻一起身便是钻心的疼痛,他咬牙用力跺了跺脚,想到自己苦苦挣扎了一夜下定的决心,便急忙跟了上去。
入卧房后,山主站在屏风后展臂任罗七宽衣。
罗七问:“山主可要沐浴?属下去传人洒扫浴池。”
“不了。”梅山主换上就寝的白衫,举步朝床榻走去,“吾晨时已沐浴过,现下有些乏了,先歇息吧。”
晨时沐浴过?在何处?自然是那位随大侠的居所。
罗七握了握拳,举步朝床榻上的山主走去。
梅山主侧卧在榻,正要合眼入眠,感觉到罗七站在榻前久久不动,疑惑地抬眸望去。
“你做什么?”
罗七突然做出一个惊人之举,他俯身捧住了山主的脸,唇印上了他的。
梅山主只是一怔,随即被挑起火,反手按住罗七的后脑将之狠狠压向自己,噙着那柔软的唇用力啃咬。
待一条银丝在两人之间拉开断裂,罗七盯着山主的眼,问道:“山主昨夜当真与随大侠共度春宵?”
梅山主本不知他突然的举措是何用意,如今听到他问,不禁眯了眯眼,露出一分危险意味,道:“你这是在质问吾?”
“不敢。”罗七摇头,说道,“只是想问山主,那随大侠与山主……鱼水之时,有何不妥?”这番话实难以启齿,可罗七还是勉强维持平静地说出口。
梅山主听到罗七这样问,蓦地一怔,随后冷了脸,十分不悦道:“你问这个作何?莫不是想要与他比一比。”
罗七闻言,露出一丝羞愤之色。
执着道:“还请山主不吝告之。”
梅山主见他一再追问,顿时起了怒意,他眸中含怒,冷笑一声:“你既然这般作践自己,那吾也不需怜惜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吾,是当真不想活了?”
罗七倏忽感觉到一股杀气袭来,再睁眼之时,只见那璇玑扇近在眼前,直指他的眉心。
“你总想杀我……”罗七低低笑着,“为何却又对我做出那种事?若无情意,你怎能与之共枕?你既无心风月,又何必撩起风月?撩而不顾,岂非薄情寡义之徒?”
胆敢有人这般连珠炮弹地质问于他,想起当初贺兰缁也曾这般前来质问自己,那时他心生不悦,连对旧情人都起了杀心,按他过往雷霆手段,理应将面前这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的奴仆毙于璇玑扇下,可他对上那人一双眼眸,竟然下不去手。
不同于刀圣墓前一战那双渴血的眼眸,这双眸子如今泫然欲泣,盈满伤情,梅山主冷硬的心忽然起了一丝涟漪。仿若被一根羽毛撩动心湖,分明不痛却想抓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