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蹙眉, 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晚风吹起满地带血的花瓣,却吹不动秦越浸透了鲜血的衣角。风中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而秦越若无所觉,只用残破双手蓄起最后的剑气, 死死握住那道灵刃, 任骨骼被切割得吱呀作响,还是没有松手。
“他在等我。”秦越声音沙哑。
皇帝淡淡道:“你可以先去死,放心, 他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秦越咧嘴笑了:“那不行。”
满地残破,一身飘零。但是他那双眼睛依旧燃着火焰,从未熄灭。
皇帝越看那眼睛,就越是觉得讨厌:“我为什么会选中你呢?这可真是个错误。”
秦越:“你可以换人。”
皇帝凉凉道:“这早已写好结局,怎么换?唉,我只是想要找人走一遍罢了,怎么就那么难呢?”
他端详着秦越,忽然歪了歪头:“换人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把你这眼睛挖了,下一次重新开始,也把那个秦越的眼睛挖了,你觉得如何?”
秦越没说话,皇帝便满意笑道:“就当你同意了!”
他飞身而来,却见狂风乍起,黑雪迎风狂舞,一袭黑袍一闪而过,出现在秦越身前!
正是沈意。
他伸出手,漫天魔气凝聚到他掌中,迎向皇帝的随手一击。
轰隆一声,花园中树木被余波波及,皆应声而倒。洁白的玉兰花落入泥土,很快被染成了绯红色。
沈意微微后退一步,收手而立。
他看起来从容依旧,但是起伏的胸口出卖了他。
这么短的时间里,从东荒一路而来,紧接着就跟天道过招,可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
皇帝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再次出手,沈意看着那漫天银光,咬牙迎上,心内却几乎有点绝望了。
论修为,魔道巅峰的沈意肯定是比灵脉尽毁,刚琢磨出剑气之法的秦越要高上不少的,但是在圣人境面前还是不够看。沈意虽和皇帝有模有样地过了几招,心里却明白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要是还能用上次那个魔剑之法就好了,可惜秦越已经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怎么也不可能有一战之力了。
还有他那个白骨森森的右手,沈意一想到就觉得心下抽痛,恨不得扑上去咬下皇帝一块肉来。
妈/的,沈意心道,死也要拉这鬼天道垫背!
恰此时,身后传来秦越沙哑的低笑:“阿意,你能行么?”
沈意听着他这声音更糟心了,一面在天道攻势下步步后退,一面怒道:“嚣张了一辈子,死也要死的漂亮啊!秦越,你这幅鬼样子,要是真敢就这么死了,我就跟你分手!”
“……”秦越苦笑,“别了吧。”
沈意一点都不想承认秦越就要死了,他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拿他残破的右手做起文章来,抖着声音骂道:“还说要一把绝世名剑呢,手都没了要剑有什么用!拿来切菜吗!”说着抽出一把小剑扔给他,“给你,拿去切菜!”
秦越望着他泛红的眼角,心里叹口气。
他失去灵力,最介怀的是沈意。他不能握剑,最痛苦的还是沈意。
还好他们一同赴死,这下不用让沈意伤心了。
秦越想着,用左手握住那小孩玩具一般的小剑,冲沈意摇了摇:“好了,别哭了。”
碧玉一般的小剑在夕阳下闪着微光,晃了皇帝的眼睛。
他心头忽然一跳:“那上面有字?”
“怎么,”沈意冷冷道,“又要说那是你刻的吗?”
皇帝反手一掌,把他推到一边,一面冲秦越走去:“把它给我!”
他心底升起莫名的烦躁,似乎是什么他掌控之外的事情要被揭开。
但是有什么是他掌控之外的呢?他生而高据九天之上,俯瞰众生命途。穷极无聊去写了本,角色们俯首听命,唯一就是在这一世的秦越和沈意身上出了点差错。
秦越,沈意——
皇帝眼皮一跳,便要劈手夺过那小剑:“把它给我!!!”
皇帝忽然的紧张叫秦越心头一动,他低头看去,只见小剑上写着几个小字:“纨绔修仙记男主专用剑”。
纨绔修仙记?男主?
秦越还没来得及多想,皇帝已然携着满身威压,伸手要握住小剑剑柄——却没能握住。
那一刹那,一道夺目白光从小剑上升起,以开天辟地之势,下入幽冥,上达九霄!
世界重归寂静,秦越恍惚飘荡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觉得一切疼痛都消失了。
他低头看去,看见自己完好无缺的右手,不由得一愣。
白雾微微散去,露出潺潺溪水,秦越临溪而望,看见自己依旧穿着雪白长袍,头戴金冠,只不过没有披大氅。
毕竟这具身体是这样健康。不,不只是健康——
秦越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他伸手虚握,掌中顿时升起万千剑气,笼罩九天十地、日月星辰,浩荡呼啸而去,瞬息千里而回。
圣人境。
圣人境!
半晌,秦越回过神来,微微蹙眉。
但是无论他有多少疑惑,四下无人能为他解答,他只好迈步朝前走去。
他在白茫茫一片中腾云驾雾而行,一面喊道:“沈意?你在哪里?”
无人回答,唯有日落月升,七十二星宿闪烁在夜空中,组成一幅壮丽的画卷。
好在在这星辉之下,白雾终于散去了些,让他得以看清这是哪里。
他脚下是厚厚云层,头顶是浩瀚星空——竟然是在九天之上。
若是圣人境,得以飞升九天也是正常的。只是传说九天上有天宫,那么天宫又在哪里?
秦越正这样想着,忽然见眼前出现一片宫阙楼阁,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正是天宫。
天宫中传来婉转悠扬的琵琶声,在寂静的九天之上越发清晰,直入秦越耳中。
好弹琵琶,且晋升圣人境——千年以来只有这么一个,那就是八百年前飞升的盛朝开国皇帝盛元。
秦越沉吟着,抬步往天宫中走去。
他跨过白玉砌作的宫门,看见了一片小小的碧绿湖泊,想来是宫中内湖。湖泊流至尽头,竟然像瀑布一般垂落下去,穿过层层白云,落入九天之下。
湖泊边坐着一个剑眉星目,身着绛红色华服的男人,正在弹琵琶。而那琵琶正是后来传为镇国之宝的梵音琵琶。
如此说来,这男人是盛元无疑了。秦越想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盛元五官英武,身量高大,偏偏怀抱的琵琶娇小玲珑,琵琶声更是婉约动人,看着着实有些违和。
恰此时,盛元一曲毕,便笑道:“他喜欢听琵琶。”
谁?秦越微一挑眉,便听得身边有个声音道:“我。”
那声音从瀑布下传来,秦越垂头往下看,下面的人亦抬头看他。
那人穿一身神微道袍,坐在一个小山包上,靠着身边的白色墓碑,面无表情看着他。
那山包周围是一片黑色的归墟海——这场景秦越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蓬莱岛,那人身边的墓碑,正是玄渊道人的剑冢。
秦越往日只知道归墟海的尽头是虚无,今日才知归墟的源头竟在九天之上的天宫中。
此时盛元亦低头往下看,笑道:“玄渊,天宫来新人了,你也不表示表示?”
玄渊面无表情:“我不过大乘境,陨落后魂魄镇守蓬莱岛上,又不是天宫的人,与我何干。”
盛元含笑道:“别这样,你好歹听了我这么多年的琵琶,也算半个天宫的人了。”
玄渊望着他:“做天宫的人,有什么好处?”
盛元:“听我弹琵琶算不算好处?”
玄渊:“勉勉强强。”
盛元于是想了想,又道:“你看,你在蓬莱岛是一个人,我在天宫是一个人,不如你上来……”
他看到玄渊漠然盯了他一眼,又忙改口:“……或者我下去也是可以的。”
玄渊不置可否,盛元便笑了。笑道一半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忙若无其事敛了笑,从容叹道:“唉,我们两个孤寡老人,想找个人作伴都不容易。不像你们年轻人——哈哈,见笑了!”
秦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没说话。
盛元和玄渊居然互相认得吗?可这两人一个在九百年前飞升,一个在三百年前陨落,究竟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
这样想着,秦越便问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了?”
“天宫之中无岁月。”盛元道,“不过玄渊刚陨落不久。”
那就是三百年前了,秦越想着,他居然回到了三百年前?
秦越蹙起眉头:“其他人呢?天宫中只有前辈一人吗?”
盛元一摊手:“其他人?都死了。”
秦越愕然:“死了?”
“人说圣人境便可长生,却不知所谓的长生是肉身陷入沉眠,灵魂与天地同寿。”盛元指了指天上星宿,“喏,那就是他们——在我看来,其实和死了没区别。”
秦越抬头看去,只见天宫皓白如玉,七十二星宿光芒轮转,洒下蓝紫色的光辉。
半晌,秦越才道:“那天道呢?”
“自然也是‘与天地同寿’了。”盛元冲秦越眨眨眼睛。
秦越心底升起荒谬的感受:“可——我看到有人假扮天道,在人间搅弄风雨,你也不管么?”
“谁?”盛元奇怪道,“谁假扮天道?我怎么没看见?”
秦越凝视着他双眼,想判断他所说是真是假。九天下的玄渊冷冷道:“别看了,他说的是实话。”
“你从三百年后来,想来是这三百年间出了什么岔子。”玄渊瞥了秦越一眼,“至于出了什么岔子,难道你不该问你自己?”
他不待秦越回答,又漠然道:“少装无辜了,秦越。圣人境向来仗着对万物有生杀之权肆意妄为,哼,没一个好东西。”
秦越、盛元:……
秦越:“向来?”谁向来生杀允夺肆意妄为了?
盛元小声道:“他说的是我。我当初在天宫穷极无聊,看到少年玄渊去神微求道,忍不住就调戏了一下……结果后来他宁愿陨落也不飞升天宫了。”
秦越:……
盛元拍拍他肩膀:“连累你平白被他骂了一通,不好意思,兄弟。”
秦越没说话,脑海中回想着玄渊所说,心下一跳。
别装无辜了,秦越。
生杀之权,肆意妄为——
最终秦越道:“我想知道这三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为什么会回到三百年前?”
“还有,我想找到沈意。”
盛元道:“这我真帮不上忙,你只能自己去查了。”
秦越低声道:“我只怕来不及。”
“来得及,有什么来不及?”盛元笑道,“圣人境后,你的时间会多到出乎想象,放心吧。”
秦越摇摇头:“不,我是怕……我来了三百年前,可他还留在三百年后独自迎敌,恐怕已然命悬一线。”
“你也知道这是三百年前。”盛元道,“一切都还没发生。懂我意思吗?一切都还没发生。”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星河,又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那个困扰你的,名为天道,或者说是名为命运的东西,也还没出现呢。”
秦越望着他,似有所悟。
“你是圣人。”盛元又道,“我若走了,你便是九天之上唯一‘活着’的圣人,天上地下,唯你独尊。”
秦越对独尊没什么感觉,他只想和沈意一起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便没说话。
玄渊却冷不丁道:“狗皇帝,你要走了?”
“……”盛元无奈望着他,“是啊,高兴吗?”
玄渊表情并不是开心,他抿了抿嘴角:“你去哪?”
“我在天宫待了六百年,实在是要待吐了。圣人境又不能随意下凡间,那只好去天上和那些老儿玩咯。”盛元抬头望着漫天星空,煞有介事点点头,“看起来还不错,起码能凑一桌牌友,应该比在天宫舒服。”
玄渊便不说话了,身形一闪便遁入了剑冢之中。
“嘿,又生气了。”盛元望着剑冢笑道。
秦越脑海中还残留着三百年后的血雨腥风,更重要的是对于自己圣人境的身份还很陌生,便没有对盛元的选择做出任何评论,只问道:“你现在就要走吗?”
“不。”盛元拎起身边的梵音琵琶,转身朝宫中走去,“我还有点事得交代给你。”
秦越随他走去,见他推开厚重殿门,门后宝光四射,满室都是极品法宝。从刀枪剑戟,到玉石镇纸,甚至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不过盛元并未在此殿过多停留,只随手把梵音琵琶放在架上,对秦越道:“这些都是历代圣人的收藏,我刚来的时候,他们还嘱咐我好好保管,来日会来取回——都是鬼话,全都在天上一睡不醒了。”
盛元说着,转过身来对秦越阔气地一挥手:“所以你不必保管了,这些以后都是你的,想用就用,想玩就玩,开心就好。”
“……”秦越,“好。”
这态度他倒是很喜欢,秦越心下既哭笑不得,又对盛元感到亲近了几分。
此时却见盛元神色一肃:“我要交代的是另一件事,这事很重要,你一定得记得。”
秦越亦认真道:“好。你说便是。”
盛元便带着他离开大殿,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那院子里有一个宽大的圆花坛,花坛中种了两棵树。仙树有灵,周身飞扬着幽蓝色的灵力光点,衬的洁白花朵越发晶莹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