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缓慢地转了过来，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眼里闪过一道奇怪的光。
　　透过客厅的光亮，秦决看清楚了他的脸。“你——”
　　他张开嘴，话语只起了一个头便突兀地停住。
　　面前的这个人，没有脚。
　　千言万语梗塞于口，秦决只觉得从手心一直凉到脚心。他想过千万种和郭泽阳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只是两年时间，谁能想到，他们竟然就已经天人相隔？
　　他强挤出一丝笑容，缓了几遍，才挤出一点点声音：“……好久不见。”
　　这声音艰涩得仿佛从岩石上打磨过一样，尖锐难听到刺耳，可秦决没有功夫去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紧盯着这张年轻的脸，屏息等待他的回应。
　　郭泽阳的视线与他对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被阳光映着，几乎显出几分无机质般的漠然，就在秦决几乎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时，他却歪着脑袋，显出了一脸的迷茫：“你认识我？”
　　“……”
　　顿了好一阵子，秦决才反应过来——郭泽阳这是……失忆了？
　　只是现在郭泽阳失忆了，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甚至不记得他是谁，自然也就什么都问不出来。
　　面对这样一个完全变成了一张白纸的曾经恋人，秦决的心情也是相当复杂，现在对方这样的状态，他也不可能放任对方在外面自己晃荡。
　　“秦决。”
　　听到他说话，郭泽阳立刻反应道：“你的名字？”
　　“嗯。”
　　郭泽阳点点头，本来迷茫的脸上瞬间露出一点灿烂笑意，“你的名字真好听。”
　　【你的名字真好听。】
　　秦决有些恍惚，当初他刚认识郭泽阳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说的，他还记得当时对方的模样，也是这样爽朗地笑着，他就是被对方那两颗小虎牙咬住了魂儿。
　　郭泽阳漂浮在半空中，又问道：“那我叫什么？”
　　“郭泽阳。”秦决走过去，更靠近地看他。看郭泽阳现在的样子，应该是刚死不久，这样的游魂没有被鬼差带走，就说明他是横死的。
　　可是横死的冤魂，身上却没有戾气，可能连郭泽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想到这里，秦决的心更疼了，没有他的这两年，郭泽阳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是你家吗？还挺大的。”郭泽阳没有注意到秦决脸上的悲伤，左右环视之后，便自顾自地想要飘出房间。
　　秦决听到他的话，立刻抬起头，“等——”
　　只不过还没等到他把话说出口，郭泽阳已经飘了出去，然后瞬间发出一声惨叫，猛地又缩回房间里。
　　秦决的心顿时空了一拍，赶忙上去查看郭泽阳的情况，对方本来半透明的身体现在像是被凝结了一般，翻卷出一股焦味。
　　郭泽阳疼得连连惨叫，在地上直打滚。
　　“傻瓜，你不知道新生鬼不能出现在阳光下吗！”秦决又气又恼地骂了他一句，手上的动作却又轻了几分。他将手轻轻地覆在郭泽阳被灼伤的地方，心疼又无奈，只压着声音道，“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声音、他的手，就好像有魔力一般，随着他的安抚，郭泽阳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那种疼痛的感觉也慢慢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凉。
　　没一会儿，那些灼伤的地方就重新完好如初，疼痛感也完全消失了。
　　郭泽阳看着自己的伤口处，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那份痛苦，他几乎怀疑那些灼伤是不是从未出现过，他的目光一下子转回秦决脸上，眼中又放出亮晶晶的神采来，“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被他这样一看，秦决本来那些训斥也都说不出口了，反而涌出几分不好意思，他微微撇过头去，低声告诫道：“郭泽阳，你现在是新生鬼，没有那么足的阴气能够抵抗阳光，一定不要在白天的时候随便出去。以前你活着的时候，受伤了疼的是你的身体，或许感觉还没有那么强烈，而现在，你的疼痛直接延伸到灵魂，被无限地放大了，所以，你一定要格外的小心，或者……”
　　或者，一直跟在我身边。
　　他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后面那句。
　　郭泽阳疑惑道：“或者什么？”
　　“没。”秦决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的伤不疼了吧？”
　　提起这个，郭泽阳瞬间又激动起来，抛开刚刚的疑问，颇为崇拜地看着秦决，“阿决真厉害，刚刚你就把手放在我身上，那些伤口居然就痊愈了。”他伸出胳膊给他展示已经恢复好的伤口，红着耳朵，突然干咳一声，轻声道：“被阿决摸好舒服……可以再摸摸我吗？”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盛着光，简直让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拒绝他的请求。秦决有些恍惚，又很快清醒过来。
　　距离上次郭泽阳和自己撒娇，也有两年多了吧，不管是20岁还是26岁，他总是这样，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秦决当初很喜欢他这一点，现在却只觉得有些心酸。
　　他并不打算向郭泽阳解释自己的“特异功能”，转头看了下客厅的方向，对郭泽阳嘱咐道：“你等一会儿再出来。”说着起身去到客厅，将窗帘整个儿掩上，又如法炮制，将其他房间的窗帘也都拉上。
　　如此确保不会有阳光透漏进来，郭泽阳也就能在屋里自由活动了。
　　“好了，你可以出来了。”秦决说。
　　一听他的指令，郭泽阳立刻放心地飘出房间，现在没有了阳光的威胁，他总算可以好好参观一下秦决的家。
　　见郭泽阳在那里看得起劲，确认了一下没什么问题，秦决便坐回沙发上，重新打开了手机。页面上还是论坛的那个帖子，只不过秦决现在已经无心看完接下来的内容，只收藏了帖子，然后便退出论坛。
　　“阿决，我们以前是不是就认识？”郭泽阳逛了一圈后重又飘回来，坐到秦决的身侧。
　　“嗯，六年。”
　　两年同学，两年恋人，还有两年最熟悉的陌生人。
　　郭泽阳说道：“我记不清之前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感觉自己一直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来到这里，等到我恢复意识，就已经在你家了。”
　　这一点也是秦决所奇怪的，一般新生鬼会保持自己死前的样子。可是从郭泽阳现在的外表看来，秦决实在看不出他是因什么而死。
　　“我看到你的房间里面有和我相拥的照片，我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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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秦决道：“是很好……曾经。”
　　“曾经？”郭泽阳抓住他的小臂，追问道，“为什么？”
　　“……有一些原因。”
　　看着对方一下子失落起来的眉眼，秦决紧了紧手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当初是他先提出分手的，为此，郭泽阳甚至在他家门口站了三天三夜不肯离开，直到后来体力不支被送去医院才离开。而他怕郭泽阳再找到自己，却趁机搬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会狠心到这种地步，想来郭泽阳更加无法想象。现在他失去了记忆，还可以在这里粘着他，等他想起来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呢？会不会恨他？
　　一想到那双琥珀色的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里会染上对他的仇恨和厌恶，秦决的指尖都忍不住有些颤抖——然后被一双手掌用力地裹住。
　　他抬眼，看见郭泽阳关切地看着他，“阿决，怎么了？你冷吗？”
　　秦决看着他，眼眶竟然涌上一丝热意。
　　误解了他的沉默，郭泽阳于是又惊慌地松开了手，恍然道：“对不起，我忘了我的手也是冰的！”他小心翼翼地窥着秦诀的神色，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秦决低低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从他搬走以后，两年以来，他们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一直没有相遇。本来他以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有遇见的机会了，没想到却在这样突然的情境下重逢。
　　看秦决不想回答，郭泽阳便转移了话题，好奇道：“诶，你说，我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出现在阳光下了？”
　　“也不是。”秦决说道，“不过我不是很懂，等我找人来帮你做个新的身体就好了。”
　　郭泽阳一直不明白秦决所谓的“做个新身体”是什么意思，直到第三天，秦决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事情就是这样，二哥，我想给他弄个身体。”秦决把郭泽阳的事情简单地和他们说了一遍，然后期待地看向秦硕。
　　“他失忆了？”秦硕问。
　　秦决点了点头，秦硕于是又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郭泽阳，然后露出一丝坏笑，“可以是可以，但是没必要那么麻烦。况且，小叔叔最近也挺忙的，就别麻烦他了。”
　　“是，我昨儿也给他打电话了。”秦决说道，“他说他接了活，要去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而郭泽阳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秦硕还在盯着郭泽阳看，郭泽阳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如果他还是血肉之躯，想来这个时候已经起一层鸡皮疙瘩了。
　　好在秦硕终于转移了视线，对秦决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贴身的物件是你们共同拥有过的？”
　　秦决想了一下，回答道：“有。”
　　秦硕道：“拿给我。”
　　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秦决把上面的钥匙扣解了下来，然后递给秦硕，“这个。”他看着秦硕的神色，忍不住犹疑道：“你准备用这个？”
　　“或者你们还有什么其他的物件？”秦硕看着这个钥匙扣，脸上也显出一点点憋笑的样子。
　　秦决沉默一下，“……没了。”
　　当初他和郭泽阳分手的时候，基本把郭泽阳给自己买的东西都还回去了，只剩下这个钥匙扣，是当时郭泽阳花了两块钱从娃娃机里面给他抓的，也是除了照片外，他唯一的念想。
　　秦硕于是又看了看郭泽阳，“你愿意待在这里面吗？”
　　“我无所谓。”郭泽阳看着这个钥匙扣，甚至没明白他们在纠结什么。
　　“行吧，你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劝你了。”秦硕轻咳一声，“一会儿进去的时候会有点疼，你忍着点，马上就会舒服了。”
　　郭泽阳也是紧张地点头，“我会的。”
　　秦决：“……”
　　你们真的不觉得这个对话有点奇怪吗！
　　他的表情一凝固，本来没多想的郭泽阳顿时也反应过来，本能地身板一挺，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秦决：“……”他忍不住瞪了秦硕一眼，然后对郭泽阳道：“不用理他。”
　　郭泽阳沉默一下，对他微笑着点头，“没事儿，二哥挺幽默的。”
　　见他们两个对自己视若无睹，完全不在意他这个当事人，秦硕不由撇了撇嘴，提醒道：“别在这儿打情骂俏了，我们开始吧。”
　　“这么快？”郭泽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立刻得到了秦硕的哼笑：“怎么？你还想要前xi？”
　　郭泽阳：“……不了，谢谢。”
　　两人进了屋子，房门一关，便完全阻隔了声音和视线，秦决甚至有点痛恨自己当时把隔音做得太好。实在放心不下郭泽阳，他便搬来笔记本电脑，在客厅茶几上码字，一边注意着旁边的动静，虽然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小时候，秦决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家庭不一样，唯一觉得不同的，只有他多出许多别人看不见的“邻居”。
　　直到懂事儿了之后，这些事情才向他展露了冰山一角。
　　秦家世代都是阴阳代理人，有的人称他们为道士，也有人称他们为捉鬼师。总而言之，他们生来就带着特殊的本领，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更能通过修炼，来与这些阴间的东西沟通和斗法。
　　而天行有常，这样的能力也往往伴随着灾祸和早逝。
　　他的爷爷没活过四十岁就仙去；二叔叔与厉鬼斗法，直接魂飞魄散；大哥几年前突然双目失明……
　　秦家一家，都为这个能力付出了代价。只有秦决，因为本身灵力就差一些，又是家里最小的幺儿，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教他如何修炼，只盼着他能无病无灾，平安百年。
　　以往的时候，秦决倒也不觉得作为一个普通人有什么，可到了这个时候，便忍不住痛恨起自己的无能。若是能学得一点道法，现在他也就不至于对郭泽阳的状况束手无策了。
　　手指停在键盘上，秦决看着屏幕，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伴随着嗡嗡的耳鸣声。
　　他本不该如此浮躁，可是当郭泽阳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那些伪装出的冷漠和不在意甚至来不及装备起来，便迅速溃不成军。
　　他爱他，这点从未改变过。只是那个承诺……
　　手掌一下子拍到脸上，仿佛一声枪响，瞬间惊走森林里囿于回忆而悲伤鸣叫的飞鸟。秦决疲惫地用双手揉搓着自己的脸，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