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胜利没有带给他分毫的喜悦, 反倒因为肩头的伤痛让他的心情更是不佳, 他皱着眉问:“惊鸿山庄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呢。”张驰在他身边坐下来说,“听说昨天秦无期被送回惊鸿山庄之后, 还见了夫人最后一面,留下了一些遗言,便撒手人寰了。”
“是吗……”慕流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感到惋惜还是释然。
张驰继续道:“今日早晨,惊鸿山庄的大门再次打开的时候, 已经是秦夫人披麻戴孝地出来向陆将军请降了,我随将军进去看过, 秦无期确实没有了气息。秦夫人说, 这些年秦无期在江湖上树敌众多, 怕惊鸿山庄失势之后会遭宵小掘墓毁尸, 所以临终之前留下遗命,将他的遗体火化, 骨灰撒入洞庭湖, 陆将军同意之后,当即便点火烧了。”
“秦夫人她……还好吗?”想到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慕流云的心情也有了几分复杂。
“至少明面上看来很镇定,不卑不亢, 应对得体。”张驰道,“你不必担心她,就算嫁了秦无期,她也仍然是程大人之女、李贵妃的好友,陆将军自然是不会为难她的。九哥也说了会予以关照,你可能不知道,他心中一直仰慕着秦夫人,肯定比我们上心多了。”
慕流云皱眉:“但朝廷那边怎会就此善罢甘休呢?”
“这次还真就善罢甘休了。”张驰坐到慕流云身边,细细道来,“陆将军也有他自己的考虑,毕竟今日的惊鸿山庄已经不是昨日的局面。就在昨夜秦无期临终之前,召集下属宣布将惊鸿山庄的大权交予夫人。生怕手下们不肯听命于一个妇人,还将傅惊雷率领的铁卫队也一并交予了她。”
慕流云沉吟片刻后,淡淡道:“确实是个高明的决断。”
“可不是吗,以眼下局面,惊鸿山庄的掌事者换了任何一个人,都逃不过被朝廷连根铲除的命运,唯有秦夫人是陆将军不能得罪的一个人。这下惊鸿山庄成了她的山庄,惊鸿山庄原本的下属成了她的手下,局面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张驰道,“再加上此前铁卫队一直镇守惊鸿山庄,在上次大战中毫发无损,庄中也还有许多高手,惊鸿山庄仍有一战之力,若是逼人太甚,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秦夫人的立场与秦无期截然不同,又十分上道,愿意主动交出惊鸿山庄之外的一切产业,只求留下山庄供她栖身,以及不要继续追究惊鸿山庄旧部。朝廷要的本来就是惊鸿山庄名下的盐道矿场之类产业,留着秦夫人安抚惊鸿山庄的下属,总比逼着他们鱼死网破强。所以在亲眼确认了秦无期的尸首之后,陆将军就带兵退走了,就连山庄的库房都没去查抄。”
“……若能如此收场,倒也是件好事。”慕流云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事情并不会就这样了结,但惊鸿山庄未来的命运,已经不是他应该插手的了。
***
此时的惊鸿山庄,到处都挂着雪白的丧幡,山庄中人也都穿着孝服或戴着白巾。在陆知乾带来的人马全都撤走了以后,程霞月就下令收起浮桥,并让铁卫队在山庄四处加强巡视,严防出现变故。
傅惊雷和徐长歌跟在她的身边,都心情沉重地沉默着。虽然程霞月用山庄几乎所有的产业换来了眼前暂时的安稳和不予追究的承诺,但陆知乾会放过他们不代表其它的江湖门派也会不计前嫌,他们的处境仍然是四面楚歌,又失去了秦无期这一主心骨,山庄上下无不感到前路渺茫,惴惴不安。
徐长歌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夫人,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
程霞月已经站在惊鸿山庄的大门处,她抬头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四个金漆大字,毅然道:“把这个匾摘了。”
徐长歌惊呆:“夫人!这……这是为何?!”
“我知道惊鸿山庄曾经是你们引以为傲的名号,但今后这名声带来的只会是无尽的麻烦。既然无期将你们交代给我,我就不能为了维护这个虚名,让你们去做无畏的牺牲。”
她的话确实有理,但这块牌匾一摘,就意味着绵延百年的“惊鸿山庄”这一大派自此从江湖上除名,永远成为历史。
即使他们都清楚惊鸿山庄已经穷途末路,区别只在这几天死还是过几天死而已,但真要把牌匾摘下来,还是令人不禁唏嘘。
徐长歌眼框都红了,转头看向傅惊雷,希望他能说些什么,傅惊雷沉默片刻后道:“我对庄主承诺过,一切听从夫人指示,既然夫人如此决定,属下自当照办。”
程霞月回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放话下去,庄中弟兄或者下人们若有想要离开的,每人发放十两银子,堂主以上每人五十两,让船夫送他们离岛。一旦踏出山庄,今后不论生死荣辱,是被人寻仇还是被官家通缉,都与惊鸿山庄再无关联。若是愿意留下来与我们共度难关的,我一定会护他们周全。”
“护他们周全”这句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惊鸿山庄在江湖上树敌众多,如今一朝失势,将要面对的反扑之猛烈只怕是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但不知为何,徐长歌和傅惊雷两人却都觉得,眼前这个柔弱女子说得出,就做得到。
牌匾摘了,该遣散的也遣散了,除了傅惊雷率领的铁卫队以外,仍有不少人选择继续留在山庄,他们都惴惴不安地等着看程霞月准备如何应对如今的局面,但却迟迟不见她有什么大的动作,程霞月只不过是写了几封书信派人送了出去。
等到秦无期头七刚过,山庄外的浮桥再次连通的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江湖上传开,惊鸿山庄的大门口已经挂上了“明月山庄”四个大字,而且附近的州府衙门居然派人驻扎在惊鸿山庄出口,一一查探进出惊鸿山庄之人,换言之,是帮他们守门来了。
这些普通兵士江湖高手们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但他们的存在毫无疑问地对外昭示着一个信息,谁要对如今的“明月山庄”不利,谁就是和官府作对。
更神奇的是,新任的知县甚至亲自上门拜会,客客气气地跟山庄的新主人程霞月谈起了生意合作。
毫无疑问,改头换面的明月山庄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江湖门派了。
一些较大的势力不屑于去为难一个寡妇,毕竟惊鸿山庄真正值钱的东西都已经归朝廷所有,欺负他们除了败坏自己的名声以外什么好处也捞不着。至于较小的势力,则忌惮官府的保护和仍然留在山庄中的铁卫队,不敢轻举妄动。
百年大派一朝倾覆,一些感到兔死狐悲的江湖人纷纷怪罪到了程霞月的头上,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程霞月却充耳不闻。山庄内部也有许多人气不过她与官府沆瀣一气,拂袖而去,程霞月一一礼送。后来这些人有的加入了别的帮派,有的另立山头,各自兴衰不提,而留在明月山庄的除了像徐长歌这样忠心的老部下以外,许多都是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包括秦无期的生母青婉。
最终程霞月做到了她的承诺,让这些人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在改头换面后的明月山庄里,安享晚年。
***
一个多月后,慕流云已经回上清宫继续养伤,张驰在京城逗留了几天,就来上清宫看望他。
一番小别胜新婚的腻歪之后,张驰跟慕流云说起了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事情,自然也包括了如今的明月山庄。
“秦夫人确实好手段,兵不血刃地就化解了危机,但自此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惊鸿山庄了。”张驰感慨道,“当年我们一起参加武林大会时的盛况还历历在目,谁知道短短数年,曾经高高在上的惊鸿山庄就成了这般光景。”
秦无期在决斗之前的那番话还是影响到了不少人,即使陆将军这一次没有把事情做绝,许多门派依旧产生了兔死狐悲的情绪,暗中联合起来不知是要搞点什么事情。
本来慕流云和秦无期的决斗只是因为个人恩怨,但在张驰的不断活动下,他俨然成为了帮助官府击破惊鸿山庄的关键人物,不论是上清宫本身的立场,还是外人对上清宫的看法,都觉得他们已经毫无疑问地站在了朝廷这一边。
张驰暂时不需要担心慕流云会和他站到彼此敌对的立场上去,但朝廷和江湖势力之间日渐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让他有些不太`安心:“流云,你对现如今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可有什么看法吗?”
慕流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淡淡道:“势力兴衰,自有命数,红莲教是如此,惊鸿山庄是如此,上清宫是如此,就算目前蒸蒸日上的大辰王朝也是如此,不管是二世而亡,还是绵延数百年,终究逃不过天道昭昭。若事情涉及到我亲近之人,自然要管,若非如此,我就只是这循环往复中的一名看客。谁胜谁败,谁兴谁亡,与我无关。”
他这样超然世外的态度无疑让张驰放心了不少,也让他下了决心,将心中的一个疑惑问出了口:“流云,我知道你一直将秦无期当做知交好友,其实我对他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怨,我保证今天听到的一切都会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再多生事端,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能不能告诉我,秦无期他……是不是没死?”
慕流云困惑地皱起了眉:“你为何这样问?”
“最近我听见江湖上流传的一些猜测,在秦无期受伤之后你就让他的手下把他带走了,于是有些人就认为这是你和秦无期串通好的假死脱身之计。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事先就和他商量好,但老是听别人说的这样言之凿凿,我就忍不住多想了些。”张弛诚恳道,“流云,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绝情之人,秦无期虽然陷害了我,对你却一直都挺不错的,就算你想放他一马我也完全理解。所以为了让我不再想东想西,你就干脆给我个准话吧,你是不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慕流云摇了摇头:“我跟他之间的差距,还没有达到可以在那样的战斗中有分寸地手下留情。只是在他受伤之后,会想到过往种种,便起了些恻隐之心。但我并未打算放他一马,当时让他的手下把他带走,也是我心知他伤势极重,已然不可能生还。”
张弛猜测到:“但若是秦无伤前辈恰好挂心养子安危,偷偷来到了惊鸿山庄,在秦无期回庄以后立刻予以施救,应该是能救活的吧?”
第142章 终章
慕流云道:“可是秦无伤前辈腿脚不便, 又刚得了可以让他复原的秘籍,他怎会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前往惊鸿山庄呢?毕竟惊鸿山庄的逃生密道早已暴露,一旦遭到大军围攻, 他可就插翅难飞了。退一步说, 就算他真的在庄里, 神医也不是神仙,秦无期的心脉已被我刺穿, 这种伤势还能救活的,我是闻所未闻。再说你不是查验过尸体吗,当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和陆将军虽然看到了尸体,但当着哀恸的秦夫人和庄中众人的面,总不好扒了寿衣仔细查验尸身。后来我越是回想, 就越觉得当时隔着柴堆看到的秦无期,似乎与平时的样貌有些不同。”
慕流云皱眉问:“当真?”
张驰抓抓头, 有些迟疑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 毕竟死人总是不会像活人一样神采飞扬的。不过考虑到惊鸿山庄当中人才辈出, 也难说会不会有什么假造尸体的手段让他蒙混过关。若非如此, 我实在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当场就放火把尸体烧成了灰, 难不成是怕我们回过神来又觉得哪里不对头, 再去仔细查验尸身吗?”
原本慕流云是十分确信秦无期必死无疑的,但现在他也变得不太确信了:“听你这样说来,似乎也有这个可能……或者你去问问程霞月吧,若秦无期的尸身真的造了假, 她一定知情,而且很可能就是她亲自参与筹划,或许你能从她身上找出什么破绽。”
张驰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妄自菲薄,秦夫人恐怕是世界上少数的几个连我都看不透的人之一,当初就连卫梵天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她若是想骗我,我可没有那个自信能分辨出来。”
“也是。”慕流云叹息道,“……看来秦无期的生死,只能成为一个不解之谜了。”
***
此时的程霞月正在房中绣花。
若光是看她端坐在锦缎前安静专注的模样,可能会觉得这无非就是一个温顺无害的大家闺秀,却不知绣花只是她在思考事情的时候用来让自己集中精神的手段。
旁边的绣篓里除了绣花的工具,还放着一封龙九的来信,一个月不到这个京城的捕快已经往惊鸿山庄跑了四趟,除了亲自捎来李贵妃的问候和担忧,他还反复强调,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他帮忙。
言下之意,程霞月又怎会不明白。
她将手中的丝线打上了最后一个结,看着已经完工的锦缎长出了一口气,开口唤道:“傅惊雷。”
铁卫队长就和以往听到秦无期的呼唤一样很快就进来拜倒,如今山庄上下,只有他还一直坚持以待庄主的礼节对待程霞月:“夫人有何吩咐?”
“你当真会如同效忠无期那般地效忠于我吗?”程霞月的目光从锦缎上微微移开,平静地看着傅惊雷,“不管是任何命令,你都会执行吗?”
“是的。”傅惊雷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好。”程霞月毫无预兆地说,“你准备一下,月底之前,我要与你成婚。”
傅惊雷抬起脸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程霞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程霞月道:“怎么,我讲的不够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