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尾转头看向红蛟,神情十分复杂。
他年岁不及对方,却比她经历更多世间百态。听到这里,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义父被村人五花大绑,直接押在院子里。义母本将临产,他们也毫无同情之心,硬是将她拖拽到义父身旁。”
“恶霸的家丁如虎狼一般冲进来,在家中翻箱倒柜,很快找到我在山中挖出的药材,如数取走送至恶霸面前。”
说到这里,红蛟周身浮现红光,声音中充斥狂怒。
“我这才知晓,恶霸亲妹为县令续弦,他早就盯上我家,想要借花献佛讨好‘妹夫’,继续在县中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将我纳为妾,自能随意驱使。义父义母捏在手中,不用担心我不从。”
红蛟声色俱厉,周身红光大盛。
“我在河中修炼数百年,未曾想过人心能如此恶毒。”
“为迫我点头,义父险些被打断腿,义母临盆也不许去请稳婆,直至快闹出人命,才临时让几个妇人帮忙,最后诞下一子,仍是血崩而亡。”
“我投身尘世报恩,受天道压制,不能随意对凡人使用灵力。如敢妄动杀念,更会受天律惩戒。”
“可我看到义母的尸体,听到义父绝望的恸哭,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一刻我只想杀人,杀尽害我一家之人!”
红蛟声音凄厉,双眼看过来,不再是红翡般通透,而是暗红近似漆黑。
“我在人前现出蛟身,杀恶霸家丁,杀为虎作伥的村人,更一怒引来狂风骤雨,淹没整个村庄,一个都没有放过!”
红蛟昂起头,语气中是无尽的痛快。
“做完这一切,我欲带义父远走。义父却拒绝了我,不是怕我,更不是怨恨,他只是摸着我的头,像初见时那样温和地对我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势必会引来官府追查,若是发现我,恐会有化外高人出面,到时候我想走都走不了。”
“义父说义母去了,他不能一走了之,必要为她立坟,守足七七四十九日。再者,他在乡中有些声名,恶霸和村人死无对证,官府未必会拿他如何。”
“义父还说,他留在那里,或许能设法周旋,让我有更多时间远走。”
小狐狸看着红蛟,斟酌片刻,到底抬起前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后来呢?”
“后来?”红蛟忽然笑了,可她的笑却比哭更加悲苦,令人感到心酸,“我不肯将义父独自留下,坚持和他一起埋葬义母,然后带着义弟一同远走。”
“起初计划很顺利,义父和我寻到一个靠海的小村,在村中安定下来,同村人相处得也十分融洽。义母留下的孩子被取名长生,长得很快,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十分讨人喜欢。”
回忆起那段岁月,红蛟眼中戾气稍去,语气变得格外柔软。
“可惜好景不长,我当日未能斩尽杀绝,家丁中有一人擅长闭气,装死逃脱,回去后就上报县衙。这一年时间中,数个县城都张贴出悬赏缉拿的告示。村中人虽少去别处,到底不是与世隔绝,有人去县城采买,听到议论,特地到告示下听小卒诵读,心中顿生贪念。”
“官差和捉妖人到来时,我和义父尚被蒙在鼓里。”
“那些人不确定我的来路,给村人两枚符篆,要烧成灰骗我服下。我不知有诈,吃下村人送来的蒸饼,顷刻间头痛欲裂,控制不住现出蛟尾。”
“义父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扶我,长生被冲进来的官差抓住,吓得哇哇大哭。”
红蛟声音变得凄厉,方才褪去的凶戾重新浮上眼底。
“那几个捉妖人颇有道行,符篆化在我体内,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烈火焚烧,使不出半分灵力。”
长生和义父都被控制,我也被拽出屋内,捉妖人亲自动手,断我两角,挖去我一只眼球,剜去我半身鳞片,并当面告知官差和村人,食我之肉能延年益寿,百病不侵。
事实上,几个捉妖人早就商定,借村人和官差杀死红蛟。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大肆取骨剥皮,县令追问起来也能有推脱之言。
“受捉妖人鼓动,官差和村人全都红了眼,将我绑在一根木桩上,活生生剜肉放血。那种痛,那种绝望,那种怨恨,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
“我的蛟尾被切得支离破碎,尾尖的骨头被捉妖人砸碎取走。在村人还要冲上来时,义父假装被我所骗,迷惑看守他的村人,奋力挣脱钳制,抢过村人手中的镰刀,不顾一切冲过来,砍断绑住我的绳子,拼命让我快走。”
“捉妖人命官差上前,却发现无人应答。”
“吃了我肉,喝了我血的官差和村人,尽已七窍流血,接连倒在地上。”
“我为蛟,修化龙正道,我之血肉岂是凡人能食!”
红蛟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止都止不住。
白尾被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颜珋定住木简,挥手祭出一道灵力,将红蛟带至面前,手指点在她的额心,助她恢复清明。
“大人,您是不是早就发现了?”红蛟抬起头,视线对上颜珋,“我体内的那股死气是入魔的征兆,亦是天道降下的惩戒。”
她遭遇横祸,难抑怨怒,杀尽在场的捉妖人。其中有人极端狡猾,临死前给同门报讯,那之后数年,她一直被追杀,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义父和长生被她抹去记忆,安置在一处偏远的小县,后半生过得还算顺遂。
“摆脱最后一次追杀,我陷入沉睡,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身处饕餮洞府,回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体内的魔气被压制,化作一道死气,扩散至所有经脉,使得伤处无法愈合。”
说完这一切,红蛟靠在颜珋掌心,大眼睛中浮现泪痕。
“大人,我有过,那些人一样为恶!就因为我是蛟,他们是凡人,天道不问因由就要降下惩戒?”
“如此天律,当真公允吗?”
颜珋叹息一声,指尖拂过红蛟头顶,轻声道:“想自己讨回公道吗?”
红蛟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颜珋。
“大人?”
“此间事毕,我带你去钟山,囚住太一,再上天庭!”
听闻此言,红蛟近乎抑制不住心中激动。
颜珋微微一笑,任由她缠在自己腕上,双手结成法印,静止的光影又开始流转。光影中心,莲子状的法器漫射开道道青光,精准捕捉魂魄中的印记,将之逐一击碎,继而吞噬殆尽。
第77章 入局
钟山
雄伟山脉层峦叠嶂,主峰壁立千仞, 高耸入云。
山脚下寸草不生, 尽是黝黑的巨石和石化的古木。山腰处遍布三五人合抱的巨木, 树冠张开,犹如一柄柄巨伞, 遮挡住温暖的阳光,仅在枝叶缝隙间散落斑斑点点,为幽暗的密林增添些许光亮。
主峰巍然屹立, 最高处层云缭绕, 直插天际。
山顶时有雨水落下, 雨停后阳光透出云层,照耀着整座山峰, 不久便泛起彩色光晕, 牵起弧形虹桥, 引来灵鸟振翅群飞, 清脆的鸣叫悦耳至极,身处其间, 恍如置身人间仙境。
太一飞至山底, 驻足看向峰顶。
清晰感受到血脉中的牵引, 英俊的面容浮现凶戾, 双眼化作漆黑, 很快又隐去暗沉,变得黑白分明。
他一路循着东皇钟的灵气追至此处,越靠近山体牵引感越强, 他有十成肯定,东皇钟就藏在钟山之内。同样的,对方费劲心力把他引来此处,定然会提前设置埋伏,布下陷阱,一旦踏入山中,等待他的必定是一场恶战。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
孤身下界情非得已,于他本人并无任何关碍,日后重归天界,自有办法应对。
但他下界之后,为祭炼捆龙索连挖数座灵山,断绝数条灵脉,使得天灾频繁,地府亦受到波及,这样的行为已然是触犯天律。若是不能“将功折罪”,或是找到合适的“替罪羊”,日后群仙追问起来,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事情闹得大了,难保帝俊不会为保全自身,直接将他推出去。
思及此,太一双目射出精光,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大团灵光聚集起来。待到灵光散去,捆龙索赫然出现在他手中。
名为捆龙索,外形却更类长鞭,顶端呈盘绕的龙形,只是龙角折断,双目无神,龙鳞残破不堪,利爪尽数被斩,乍一看遍体鳞伤,全无半分生气。
鞭体呈墨绿色,爬满金色神纹,蜿蜒曲折,专为束缚龙族所制。
太一紧握捆龙索,澎湃的灵力注入其中,捆龙索轻轻颤动,随着他的动作呼啸而出,猛击向对面的山体。
轰鸣声震耳欲聋,刹那间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连续三鞭之后,山脚下的怪石和断木被强行辟开一条长路,直通向主峰所在。
太一挥动长袖,捆龙索自动缠绕过他的右臂,径直搭过肩膀,末端绕过腰间。
待沙尘散去,太一纵身跃起,循着开辟出的通道奔赴山顶。
行至半山腰,前方被茂密的森林阻挡,太一没有半点犹豫,当即祭出捆龙索,想要故技重施。数鞭之后,发现密林外设有屏障,不同于山脚。若要强行突破,需耗费大量灵力,于他很是不利。
正迟疑间,树后走出两道修长的身影,竟然不是庚辰等人,而是提前赶来钟山,主动要求帮忙的饕餮和貔貅。
见到他二人,太一神情骤变。
“壬昼,巳烎,你们为何在此处?”
“这个嘛——”貔貅故意拉长声音,表情似笑非笑,“当然是为了等你啊。”
“什么?!”
太一预感到不妙,正准备退后,周围的灵气忽然似狂风席卷,聚集到密林边缘处,继而如巨碗倒扣,眨眼将他罩在其中。
貔貅和饕餮飞至半空,两人先后化出本体,张开巨口。
太一正用捆龙索破开囚笼,刚刚击碎灵璧,恐怖的吸力便正面袭来。仓促之下握不住捆龙索,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器脱手而出。
捆龙索被卷至半空,貔貅和饕餮一人咬住一端,开始向各自的方向拉扯。
太一瞳孔紧缩,撕开正在弥合的灵璧,跃起飞上半空,徒手抓向捆龙索,欲强行夺回这件法器。
饕餮、貔貅岂能让他如愿,各自晃动着大脑袋,不断施加气力。
捆龙索被不断拉长,内中发出噼啪声响,表面浮现出蛛网状的裂痕。在太一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时,当场断成两截,断口处溢出大量灵气,犹如闪烁的电光。
饕餮貔貅半点没客气,当场仰起头,将半截捆龙索吞入腹中,无法立即消化其中灵力,不约而同打了个饱嗝。
能将这两位撑到的法器,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
“你们该死!”
眼见数日来的心血毁于一旦,借此夺回东皇钟、擒拿蜃龙的计划恐将付之东流,太一气急败坏,生出雷霆之怒。
伴着怒吼声,周身泛起如烈阳般的金光,背后生出覆满鸦羽的双翼,双眼变作竖瞳,五官扭曲,神情狂暴,语气凶戾。
“尔等坏我大事,拿命来偿!”
说话间,太一飞扑而至,灵力化作一柄长刀,横贯金色长虹,向饕餮貔貅横扫过来。
两人没有硬碰硬,而是迅速退后,分别向东、西方向飞去。
“哪里逃!”
太一怒不可遏,口中发出尖唳,振翅飞至高空,手中长刀化作千百短刃,暴雨般袭向飞走的饕餮和貔貅。
短刃由灵力所化,纵然不能一击毙命,也会给两人造成不小的麻烦。
饕餮和貔貅丝毫不敢大意,心知甩不掉,索性也不跑了,先后转过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将飞来的短刃尽数吞入口中。
这样狂暴的灵力入腹,自然是十分难受,甚至会不小心伤到内腑。不过于两人而言,能看到太一铁青的脸色,也算是值得。
吞下最后一枚短刃,貔貅强压下体内不适,控制住四处乱窜的灵力,故意嘲讽道:“堂堂东皇就只有这点本事?些许灵力不够塞牙缝,无妨多来一些。”
不同于貔貅好耍嘴皮子功夫,饕餮向来是闷声做大事的典型。
趁太一被貔貅吸引注意力,暂时顾不上自己,饕餮抓紧时间调息,压下外来灵力的同时,张开巨口,欲将太一藏在袖中的乾坤袋摄走。
身为东皇,自然是身家不菲,所怀法器珍宝不计其数。哪怕没有捆龙索,无法针对神龙设下禁止,他照样不缺少趁手的兵器。
既然要困住猎物,势必要拔去利爪尖牙。
提前取走太一的乾坤袋,更利于计划执行。
大概是之吞噬太多灵力,使得饕餮没有把握好度,动手时使出的力量有些过大,摄走乾坤袋的同时,还带走太一的腰带,扯走他的外袍,中衣的系绳都被拉断。
要不是太一反应够快,匆忙采取补救措施,怕是中衣和裤子都保不住。
太一低头看看自己,不由得怒火中烧。
数万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哪怕是在巫妖大战,他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待遇”。
认定饕餮是故意羞辱自己,太一双目充斥杀意,心中怒火烧得更旺,甚至没有用灵力化出外袍,直接敞着中衣,手持长刀,劈头盖脸砍了过来。
实事求是的讲,饕餮真没想扒他衣服。奈何动手时没算准,方才出现这种经典场面。
貔貅笑得停不住,就差翻身打滚。口中还不忘煽风点火,刺激得太一双眼血红,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像是不灭掉饕餮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