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敲了他院里的门:“阿远!阿远!”
这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澈,穿破了昏暗,一声声传入秦远的耳中。
生怕薛凛久等,秦远连剑都没放下,几步就跑到门前。
他一打开门,就瞧见薛凛穿着寻常样式的锦衣华服,温柔地看着他低声道:“民间今天花灯节,走,我们出宫。”
走,我们出宫。
过往岁月在薛凛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着秦远当时惊喜的表情,拿起一旁的可乐,一口就喝了个干净。
他们坐着的这个小游轮已经开到了离岸上颇远的地方。包厢有一面是一个极大的窗户,可以看清窗外的海天一线。薛凛看着那展翅高飞的海鸥,低声说:“你那是不知道以前的他有多好。”
他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莫枭自己喝了一杯白酒,脸上写着大大的“不解”两个字。
成不破和林章已经开始猜拳,张望面无表情地给他们两坐起了裁判。莫枭看了一眼玩得正嗨的另外三人,挠了挠自己的头:“以前?你还知道秦百里以前有多好???”
或许是刚才醉了一场,薛凛往常非要堵上莫枭几句,现在也生出了一种普天之下只有他们几人的萧瑟感。
他笑了笑,眼中的温柔快要比这晴天蓝海还要动人。
薛凛徐徐地说:“以前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他被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请去吃了饭。我自己在家等他一起吃饭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等他回来,他却一句话不说,宁愿吃撑了也要笑着陪我吃完饭。”
他知道我等了他很久。
他甚至不愿意说一句“我吃过了”来扫兴。
想到这里,薛凛实在遮掩不住这发自心底的喜乐,他笑完了眼,双眸中尽是那段美好的过去。
“而且还蠢得很,吃得快要撑死了,还一个人默默跑回房间练剑。”薛凛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可乐,莫枭还没来得及和他干了可乐,薛凛就给他装满了白酒。
莫枭:“……你喝可乐我喝酒有点不公平啊道友。”
薛凛接着说:“如果不是我从下人那里知道了这回事,拉着他去逛花灯节动动,还不知道他要一个人躲起来练多久的剑才能不撑着肚子。”
莫枭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就穿过海面,传入所有人的耳朵中。
饭桌上所有人瞬间就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几道神识蔓延而出,渐渐在海面上扩展开来。
甲板上,秦远看着远方,眼神一凝。
他和孟白霜甚至不需要神识,就可以看到远处发生了什么。
一艘巨型游轮……沉了。
第36章
孟白霜看着半截已经沉下海面的巨型游轮, 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刚才还风平浪静, 为什么忽然沉了?”
秦远已经散开了神识。
过了片刻,他说:“船底漏了个大洞,水流进来了。可能他们没发现, 等流进来的水到了一定重量,直接将半个船体都拖到水里了。”
秦远看着那遇难的游轮,他们这艘小游轮和附近的船只都找了救援, 秦远这艘小游轮上,还有服务员想要开船过去救援。
包厢里的众人也来到了甲板上,服务生和厨房的人全都跑了出来。
开船的船员赶忙叫住人:“现在不能过去,这么大的游轮, 沉没了可能会影响周围, 离得越紧越危险,我们游轮太小了,人救不成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有一个还绑着围裙的厨师啐了一口:“什么年代了,这么风平浪静还会沉船?”
风平浪静还会沉船可能是船只出的问题,但是出了那么大的洞,这艘游轮刚才一点反应都没有。
未必是船只的技术问题。
薛凛走到了秦远的身边, 他认真地看向秦远, 轻声说:“为什么出问题是后话,问题是……”
救, 还是不救。
以他们的能力,救下那些人根本就不是问题。
可如果他们出手了, 又算不算得上是违反了命数呢?
薛凛这句话刚说完,所有人表情都沉重了起来,一旁的莫枭拍了拍额头,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秦远没有回答,他的目力耳力都比烦人来得要好,那些人的痛苦和惊吓都被他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那么的熟悉。
当年皇后当着他的面杀了数以千计无辜的人,那些人哀求着、哭喊着、惊恐着。有人即将人头落地,对着秦远破口大骂。
——“你装什么忠义!为了你的承诺和忠义我们就要死吗!”
——“秦大人!秦大人我求求您!您把东西交出来吧秦大人!”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凉风都吹不动他的身躯,可他却在这海浪带来的凉意之中红了眼睛。
秦远缓缓闭上眼,他低着头,双手紧握。
周围几人都紧皱眉头,举起的手放下了不知几回。
船上有服务员已经有些手足无措:“救援怎么也要几十分钟吧?会不会有人——”
“要不我们还是开船过去救人吧?”有人接口道,“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的水流啊。”
有一个船员来回跺着脚,结结巴巴地说:“看、看上去?要是不危险,这这这,这么大一个游轮怎么突然就沉了?”
所有人的声音都一股脑地涌入秦远的脑海里,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像是倾盆暴雨下倾泻而下,将他的思绪都震出了九霄之外。
不过十几秒的功夫,秦远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背对着所有凡人举起了一只手。
薛凛倏地睁大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就伸出手,将秦远即将施法的那只手牢牢握住。
他曾经温柔地拥抱过秦远,却不曾如此用力地牵过秦远的手。
他说:“你——”
秦远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薛凛。
他知道薛凛想说什么。
这么多条人命的命数,还有这些遇难的人牵扯到的数以千计的人的人生,都可能因为他这轻巧的一次施法而改变。
天大的因果都要降到他的头上。
薛凛张了好几次嘴,他握着秦远的手青筋暴起,已经微微泛起了红。
“你……这么多年,你都是为了飞升。”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只是凡人的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如果天罚降下……”
薛凛说不下去了。
他神色复杂,眼神却十分清明。
他知道他说出的这段话有多残酷。
可是修士一生几千上万年,遇到的王朝倾覆凡间天灾不甚其数,这样的突发灾难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他们袖手旁观的何止是这一次?
但如果这一次秦远不袖手旁观……
比起内心的谴责,他更无法忍受秦远受到任何的伤害。
薛凛紧紧地抓着秦远的手。
他看到秦远眨了眨眼,迅速地将他的手掰开。
秦远苦笑了一声,说:“我好不容易放下了一些,当年我的犹豫就害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如果我还是袖手旁观,心魔也许比天罚更可怕。”
在场的几个修士都能不为所动,他不能。
他害怕天罚,可他更清楚,心中的愧疚和心魔比实质的天罚还要可怕。
他转头看向那渐渐沉没的巨轮,手中灵光再次闪现。
可秦远还没出手,沉没的巨型游轮便突然动了起来。
远处,一片蔚蓝的宁静大海之中,尖叫声仍然不绝于耳,周围已经有船只沉不住气,冒着风险朝巨型游轮而去。
可就在下一刻,海水自游轮为中心有规律地晃动了起来。
本来已经半截船身都沉在水中的游轮居然迅速地浮了起来,甚至连船体的位子都摆正了。
巨型游轮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秦远等人所在的小游轮就传来了一阵阵惊呼。
“船船船船!!自己起来了!”先前觉得不能靠近的船员再次结结巴巴地开口。
孟白霜等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就算他们现在成为了朋友,修行路上的选择都是修士自己决定的。
唯有秦远心中惊涛骇浪。
薛凛赶在他出手之前出了手。
他看着薛凛手中收起的灵力,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本来已经有些周围的船只打算救人,突如其来的异变反倒让周围的人犹豫了起来。
还是莫枭率先开了口,他拉起身边的船员:“哎哟还愣着干什么啊刚才沉船的时候有人跳水了,快去捞啊!捞一个给十万!”
船员方才还怕这怕那,莫枭最后两个字说完,船自己升起来的反物理现象顿时失去了威慑力,服务员都跟着船员行动了起来。
众人:“……”
林章目瞪口呆:“我低估了凡人的行动力。”
成不破叹了口气:“错,是低估了金钱的行动力。”
等到所有人都火急火燎地开始救援,官方的救援队也迅速赶到,秦远这才拉了拉薛凛的袖口,在薛凛身后低声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替我出手?”
他想出手是怕心魔,薛凛出手是为了什么?
薛凛回头,散漫地笑了笑,语气充满了不正经:“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躲在后面拉人袖子,很像一个小媳妇?”
秦远:“……”
薛凛这句话可谓是十足十的调戏,别说是他,就算是莫枭那样到处作妖的魔修,恐怕都要和薛凛不死不休。
可是秦仙君早已不是修真界的秦仙君,他沉默了几秒,平日里一点就着的脾气不知道消失在了哪里。
他平静地说:“你每次帮我之后,我问你什么,你都用这样的话来转移话题。”
如果到现在他还看不透薛凛的招式路数,那他也未免太过蠢笨了。
以前的薛凛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明明是在帮他,却总用这些声东击西的方式轻易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这几百年来都被所谓的“宿敌”蒙骗了过去。
可是现在秦远不会再上当了。
薛凛似乎被他这么一句话就戳穿了心思,愣了一下,这才低头笑了笑:“秦仙君长进了啊。”
竟然没有否认。
听薛凛这语气和意思,秦远就知道他猜对了。
这些调侃调笑,全都是薛凛用来掩盖这些好意的东西罢了。
他一边心中五味杂陈,一边松开了薛凛的袖子,再次问道:“所以为什么要替我出手?”
此时除了慌乱救援的海面,天空一片平静,时不时还有海鸥展翅飞过。
象征着天罚的天雷还没有出现。
因果需要时间的反馈,天罚来得越迟,雷劫的威力越大。
秦远听到薛凛的传音:“你袖手旁观看着他们死会有心魔,我袖手旁观看着你受到天罚……也会有心魔。”
薛凛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澜,平稳而又让人安心。
秦远的眼睛蓦地睁大,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薛凛的身影。
他们这艘船捞上来了三个人,船员正开着船朝救援队的方向赶去,要将这三个人交托给官方的救援队。
孟白霜走到秦远的身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秦大哥,已经有人注意到我们了,不进去吗?”
他们这么多公众人物出现在现场救援,不用想都知道明天的娱乐头条是什么。
秦远却摇了摇头:“不用。”
既然事情都做了,不发挥出最大的功用岂不是可惜?
薛凛笑了笑:“孟仙子,我们之前不是还说,要搞出一点动静让这个世界的修士找到我们吗?”
徒手在水中升起这么大的游轮,凡人恐怕还会在那里研究发生了什么奇怪的物理现象,修士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施法的痕迹。
他们几个都是公众人物,在现场肯定会被拍到。
孟白霜露出了然的神情:“既然如此,我在甲板上帮帮他们吧,也不进去了。”
她似乎知道此刻的秦雨和薛凛之间不好打扰,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
孟白霜一走,秦远和薛凛又沉默了起来。
薛凛第一次被这么直接地戳穿好意,不太自然地左顾右盼,说了几个话题都没能拐走秦远的注意力。
秦远只是微微低着头,脑中闪过的是五百年的点点滴滴。
那日宫变,薛凛姗姗来迟,一切都已成定局。
秦远一路骑着马,穿着凌乱的官袍,官袍上沾染着台阶下溅起的血迹。
薛凛策马追在他的身后。
江山大变,血溅宫城,薛凛本来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却相隔万里。
可他却一点心思都没有在皇位上。
他用尽了全力追赶前方的青年。
他声嘶力竭:“阿远!阿远!你回来!”
皇城已经改天换日,各地烽烟燃起,秦远虽然交出了玉印,但毕竟是曾经接触过政权交叠的人。
若当真到处乱跑,谁又能保证刀剑有眼?
可是秦远仿佛不曾听到他的呼喊,只是扬鞭策马,再不回头。
带着那马蹄扬起的尘嚣,与这巍巍宫墙再不相见。
他们一追一跑,此刻天地昏暗,明月高悬,青山在两侧排开,还有初秋的微微黄叶落下。
薛凛追得急了,只好用马鞭打起地上的石块。石块应声而起,分毫不差地打在了马蹄上。
骏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转眼便折了腿脚,向一旁倾倒。
秦远一时不查,跟着也要跌倒在地。
下一刻,薛凛直接扑了过来,从下方将他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