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人道,“人家忍着恶心,委身一个男子,救了你们性命,还容你们这般说三道四,真是不值!”
第四个人道:“如今仙门可把这人夸到天上了,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
他又道:“但,我听一大仙门的弟子偷偷说,其实这守灯人办的事儿,令他们有些不解,比如那仙家好不容易炼制的天地鼎,是怎么让魔尊得去了?魔尊得了为何在生死关头也不提起?还有,那守灯人要天地鼎时,在各位掌门面前说的天花乱坠,怎么潜伏在魔尊身边许久也未得手?”
“那是魔尊啊!那是好得手的?”
“不过,确实可疑之处太多,你说这些掌门怎不叫那守灯人出来问问?”
“叫了,叫不出来,他父亲也是个难说话的,不好硬叫。”
“那弟子还说,仙门暗地里传,那守灯人其实对魔尊有情呢,只是如今这守灯人就是个活祖宗,没人敢在台面上说……”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胡说,人为仙门牺牲,你们还要玷污人家……”
“胡说,他要是个有情义的,早干嘛去了。”
“我就知道,他俩拉扯不清,这事情不简单……”
最后,有人嚷嚷,“小点声,那守灯人就是附近仙门的弟子,小心被他师兄弟听了去。”
醒林将手里的茶一口饮尽,他听了个饱,结帐出门,牵马沿着集市慢慢溜达,走到书摊上,老板早相熟,一见他便吆喝,“小哥,新上的《忘月听风》,给你留着呢。”
醒林接过来,翻了几页,含笑付了钱,将话本对折塞进怀里,怀揣着今日的口粮,心满意足的回家去。
夕照湖绵延数十里,波光粼粼,每日下午,一人一马的影子,徐徐从波光里穿行。
三个月了,魔尊退回忘月窟后,与仙门划海为界,一动不动,再无一丝消息,仿佛再也不踏进大陆一步,就此从仙魔之争中消匿无踪了。
醒林怀里揣着话本,骑在马上,在两地间悠然来往,听书喝茶,饮酒作乐,日子慢慢地向前过。
一日,醒林中午准时来至茶坊,等了半日,那说书人依旧喋喋不休的讲那书生小姐的故事,他将瓜子杏仁等吃食都吃完了,招手叫来小二哥,小二哥知这是个阔气的熟客,满脸含笑的跑来,“公子还要点什么。”
醒林微笑,指着台上道:“这说书人今日不讲别的么?”
小二哥道:“讲,只是先前那魔头的故事讲的差不多了,况且听人说这魔头远渡重洋,去往西海尽头了,也没什么新鲜事讲了。明日要找个新书说……”
醒林一不留神,将手里的茶碗掉在桌上,那茶碗在桌上咕噜噜滚了一圈,茶盖掉在地上,一声脆响,裂成两半。滚烫的茶水扣了他满怀。
他立刻站起来,抖着胸前水淋淋的衣襟,衣襟冒着热气,滚水沾着胸膛,生疼。
小二哥忙不迭的给他擦拭,醒林深深皱眉,拽着衣服,任由人伺候,一片兵荒马乱里,他犹记打赏了小二哥,赔付了茶杯钱,店家知他熟客,不肯收茶杯钱,他二话没说,往小二哥手里一塞,打马而去。
这一次他骑得快极了,衣襟上的热水顶着凉风,不一会也成了冰凉一片,黏腻腻地贴着胸膛。
第四十章
他回了东山派, 连着数日没再去茶坊闲逛。
他这一消停,消停了许久, 直至夏末的某日。夏百友来了。
这日,醒林开着卧房门,正在习习凉风里,伏在贵妃榻上午睡,他正半梦半醒, 一双手推了推他,他的师弟小九道:“师兄莫睡了,有人找你。”
醒林闭着双眼,凉席掩映着侧脸,他笑地痴憨, 含混着道:“你来了……?”
推他的小九停住, 以为他醒了, 过了一会, 见他丝毫不动,忍不住侧过脸瞧,只见他白皙的脸上, 双目闭着, 弄睫低垂,唇角轻扬。
原来竟在做梦。
小九大力摇了摇他,直至将他摇醒。
他道:“师兄,紫极观的夏师兄来寻你。”
醒林仍躺在榻上,轻揉眼睛, 闻言愣住,他分不清梦里梦外。
小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夏百友离得老远,便喊:“现在见你一面竟如此难,教我等这半日。”
醒林面上的失落一瞬间被收起,换上笑意盈盈说,“那是,我如今架子大了。”
小九退下,夏百友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肯起身,向后仰躺在靠枕上,十分托大。
他望着夏百友,三月不见,依然视世间为玩笑的风流态度,他提着一把折扇,轻轻敲在醒林肩头。
道:“我在家关了三个月禁闭,一溜出来,就立刻赶来瞧你,怎么样,够仗义吗?”
醒林揉着肩膀,笑问:“你为何关禁闭?”
夏百友用扇子敲敲脸颊,道:“谁知道呢,师尊看我不顺眼吧。”
许久未见,夏百友混不见外,挨着醒林坐在榻上,二人亲亲热热的挤着。
夏百友道:“你可听说了,龟蒙真人将今年的千英百绛榜挪到秋天,定在三个月后。”
果然,醒林摇了摇头。
千英百绛榜每届都在暮春时节,正逢牡丹花开时举办,今年被魔窟一事耽误了,玉房宫一直未顾得上张罗,如今终于定下。
醒林对此倒是不甚关心。
夏百友盯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问:“这番你可还去?”
醒林顿住,他未曾多想,然而一旦多想,便泛滥起来。
他从榻上站起身,走到鸟笼前,素长的手指轻轻拨弄,午后的斜光昏黄,映着轻摇的笼身,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
他的神色晦涩不明,声音却是清爽利落的,“去啊,为何不去。”
身后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迟疑着问:“你说真的?”
醒林拨弄鸟笼,轻轻点头,“嗯。”
夏百友沉默了,他心底有无数顾虑,他知醒林也知,只是醒林不提,他也不好提。
况且,他千里迢迢来看醒林,能再与他一起去玉房宫,他心里是极为高兴地。
毕竟,温柔有趣的人,谁不喜欢呢。
夏百友住了下来,就安顿在醒林隔壁,醒林当日便带他去大殿见父亲。
虞上清在高座上端坐,余下弟子侍立两侧,其中荀未殊,白蟾宫与他也算是生死之交,三人打个照面,遥遥一笑。
夏百友是小辈,嬉皮笑脸的上门来,虽两派有嫌隙,虞上清也不好意思给他下脸子。
他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一会便将座上的虞上清,座下的各位师兄弟哄得个个面含微笑。好话不要钱般,直恭维地虞上清连连摆手,招架不住。
醒林在一旁含笑看夏百友施展功夫,待父亲乐不可支时,上前禀告:“夏兄刚传来消息,玉房宫欲在三月后再开千英百绛榜。”
虞上清抚须颔首,“好,传令你们余下的师兄弟,这几日抓紧修炼,我要亲自盯着,务必要比上次多些人上榜,至于你,就……”
他话未说完,醒林拱手道:“父亲,我和师弟们一起修炼,争取名次比上次往前些。”
虞上清抚须的手顿住,他愕然道:“你也去?你去作甚?”
醒林淡然道:“在家甚是无趣。陪师弟们一同去呗。”
虞上清皱眉,“你胡闹,你明知道……”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夏百友,话说到一半,止住了。
醒林不以为意,随口接道:“世人对我这般好奇,我不出去露个相,不是令大家失望?”
虞上清见他对夏百友浑然自己人的摸样,也接着说:“好不容易风息浪止,此刻你再出去,引得一波新的热闹,众人必对你和……魔尊说三道四,你何必呢?”
醒林垂着眼,冥顽不灵的模样,“说三道四又如何?我正好听个热闹”
虞上清当他这话是犯犟,训斥道。“胡闹!”
醒林道,“父亲,我没那般脆弱,况且,我总是要出门的。”
最后这话触动了虞上清,他本身便是个遇强更强的个性,天生浑不怕事,然他这儿子向来软弱惫懒,他一向当他需受呵护,没想到,儿子还有顶着众人的唇枪舌剑往外冲的一日。
他这是怎么了?虞上清不知道。但他知道,确实,儿子总要出门的。
最终,虞上清只能默许,醒林大为开怀,施了一礼,携了夏百友欲要离开,他走前,虞上清又叫住了他,将夏百友与众弟子先打发走,虞上清回过头,一双眼盯着醒林,既清且明,他淡淡地道:“那天地鼎的事,必会有人问你,你要先想好说辞。”
虞上清只说了这两句话,没容他多说,便道:“下午吧。”
他飘然而去,剩下醒林双手拱拳,独自僵硬了半晌。
父亲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那日自己对他所言天地鼎之事,他竟是不信的……
醒林头皮发麻,面无表情的从大殿出来,一路行来,待走到卧房时,麻痹消失,只感全然轻松。
他心中淡淡地道,就是要这样才好。
第二日,醒林一早跟着师弟们来到演武场,师弟们在作晨功,醒林抽了佩剑,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一招一式地演练了一遍本门入门剑法。
夏百友无事可做,在演武场旁溜达,看他半晌,看的直笑,他笑毕,抽了剑,用紫极观剑法陪他喂招,次品对次品,二人缠斗的难解难分,一上午很快便消耗过去,到了中午,二人饿极,与师弟们一处,捧着碗猛吃。吃饱后略作休息,下午又开始修炼。
一日下来,忙的没工夫胡思乱想,醒林觉得如此甚好。
想到不久后,要去玉房宫,人生中的日子与日子中间有了连接和目标,有了一丝丝希望,一丝丝盼头,他觉得更好了。
夏百友初来东山派,自然也不会日日困在岛上,偶有休息时,醒林带他上山下海,在四周走了个遍。
早几年,醒林太闲,将家门附近揣摩透了,附近所有好吃好玩的,按照远近优劣,心中早有个极为详细的单子。
他先带夏百友去逢霁楼,这是他在秋水镇第二个家,无论老板还是歌女都是他极熟悉的,他一来,立刻被引到自己惯用的独厅,醒林连酒水单子都不用瞧,直接让老板上自己爱吃的那几样,茶也是不消吩咐,老板自知他的口味。
夏百友在独厅外的栏杆上闲坐,望着眼前的内湖,望着亭台轩阁,啧啧称奇,对醒林称赞,“这奇工巧思,不像是小镇之物,比帝都的歌坊还清雅些。”
醒林淡淡一笑,自顾自喝茶,任由他四下游荡,细细观瞻。
从逢霁楼出来,醒林带他在小镇街边买吃食,夏百友方才在逢霁楼着实惊艳,见了这些路边小吃,却不甚感兴趣,他喜爱精致吃食。
醒林却不管他,他熟门熟路的沿街走来,挑着摊子买,买了糖葫芦,瓜子糖饼,牛肉干等物,买一样往夏百友怀里塞一样。
他走到炸鱼摊子前,要了半斤炸鱼,一回头,不见身边的夏百友。
这才发觉,夏百友站在远处朝他遥遥微笑。
夏百友捧着满怀小吃慢慢踱过来,醒林将炸鱼给他,夏百友笑着接过,没再多说什么。
在镇上消磨了许久,最后,醒林带他去了祈福山,时已傍晚,天空中一片彩霞,二人弃舟登岸,醒林携着他手,雀跃兴奋地讲着千年老树的传说故事,他喋喋说个没完,夏百友只微笑看他。
其实此处,着实无甚看头,不过是一座荒山,一棵老树,四周连一处亭台轩阁或名人墨宝也无,不过是这棵树在乡野有些传说故事,引得无知妇孺常来许愿。
夕阳西下,老树寒鸦,晚风徐来。
二人围着这一棵光秃秃地老树,站了许久,久到醒林终于将心中积蓄的话说完了。他望着平静的夏百友,自己也平静了下来。
夏百友笑着问他,“我虽然贸然前来,但醒林兄安排的招待有条有理,贴心周到,似是用心计划了许久一般,让我好生感动。”
醒林淡淡地望着他,在徐徐晚风中轻轻一晒。
满天红霞映着他二人,夏百友不说破,醒林也不说破。夏百友只当是醒林所费的心思皆是为他。他爽朗一笑,若无其事的一把搂住醒林,二人迎着夕阳向前去。
醒林被夏百友看透,倒并不慌张,只觉心下淡然,较往日还更轻松些,除了和夏百友在秋水镇游玩外,还带他打马去了县城。
他这次倒是没再买许多吃食,只带着夏百友逛了几个书摊,这正对夏百友的脾气,他在书摊旁一站便赖上了,手里捧着一本志怪话本,挪不动脚。醒林并不催他,眼光在众多书封上逡巡一圈,没一本他想看的。
夏百友端着五六本书,与书摊老板结了帐,醒林一本没挑着。
书摊老板一边乐呵呵的收钱,一边对醒林道,“听附近修士说有些新动静,你下次再来看看,许有新话本了!”
夏百友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两句话,疑惑道:“什么?”
醒林道:“好。”转身便走了。
他只得去追醒林,还未等他细问,醒林看到一家酒坊,回头问道:“沽些酒带回家去?”
夏百友立刻忘了追问,忙不迭的点头。转眼,二人各提了一壶酒从酒坊出来,往前走了几步,醒林指着前方一座大茶坊,道:“我们进去歇歇,这里常有说书的,说得不错。”
茶坊夏百友所甚爱,听书夏百友亦所甚爱。二人没得二话说,志趣相投,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