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主想好了?”
唐灵赋不再吭声。
旋即,那几个寒山宗弟子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个个神色恐慌,大声道:“宗主、宗主他……”
方应觉扶住那跌跌撞撞地弟子:“别慌,慢慢说。”
“宗主他自杀了!”
听闻这消息,宋迎没有多么惊诧,已经料到会是这样。
韩雪臣无端中了幻术,以为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来索命,才会发狂,同样为黑斗笠效命的寒山宗宗主,也未必能逃过一劫。
那弟子掏出一张字迹狂乱的信:“这是宗主留下的……”
信展开,那字迹写得极潦草,语无伦次,透着一股压抑和恐惧,方应觉略略一看,和韩雪方才疯魔时说的话差不多,大抵是自己犯了错,被厉鬼缠身,愿以死谢罪云云,最后也是将矛头指向了黑斗笠,痛诉一番。
信纸在其他宗主手里转了一圈,重新交回到寒山宗一位长老手里。
方应觉着人协助处理后事,事已至此,只能节哀顺变。
林方彦死了,便只能四大宗门,四个宗主便聚到一桌商议起来。
宋迎仍在沉思,这时,一直插不上话的谢还凑了过来,低声道:“静静等便是了,有人可是早知道幕后人是谁了。”
宋迎扭头看他。
“韩雪臣和林方彦中的幻术绝不可能是幕后人干的。”
“对。”宋迎刚刚正是在想这个问题:“有人故意在这种场合给他们两个施加了幻术,这样一来,这黑斗笠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联想到当初岁千秋收到的那匿名封信,也是与那幕后人对着干的,说不定是同一人所为。
那人必定也在今日的宴会上,会是谁?
宋迎有些头疼,仿佛黑暗里有两只手在下一盘棋,一个执黑子,一个执白子,双方明争暗斗,你来我往,都想着吃掉对方,一举得胜。
而他和谢还因为灵梭被卷入其中,在这两股力量之中摇摆,被人牵着走,这种感觉极不舒服。
出了这种事,宴会也散了,方应觉和其他几位宗主商议黑斗笠一事,宋迎也跟着去了,他打算把灵梭一事说给出来,反守为攻,用这个引出黑斗笠。
然而初听到灵梭在他手里,韩雪臣道:“灵梭既在你手中了,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解开通天灵井的封印,再解决黑衣人的事也不迟。”
方应觉亦是没料到如此:“这么重要的事你该早说的,通天灵井被封,整个仙门都急得团团转。”
尹春芜没说话,李休道也是同意先解开封印。
宋迎道:“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这灵梭上,我感觉不出任何的东西,有没有这个解封法门,还另当别论。”
说着将灵梭给了方应觉。
几人拿着这东西颠来倒去,果如宋迎说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会不会这梭子本身就是解封用的?”李休道琢磨道。
尹春芜道:“怎么解,直接丢到封印阵法中吗?”
“这……”
几个人都沉默了。
宋迎想了想,道:“不如我们一道去蓬州岛罢,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到时看过阵法,就知道该怎么解了。而且这么大的事,那黑衣人若是知道了,定然会来抢灵梭,也可以顺便引出他来。”
韩雪臣:“我们去?不交给道盟去做吗?当初道盟说,得到此物要上交道盟的。”
尹春芜反驳道:“如今道盟人心叵测,正邪难分,灵梭交给道盟你放心?这不正中了黑衣人的下怀吗?”
他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宋迎。
是了。
幕后人是道盟里的人。
他的目的是灵梭,说不定当初,拿到灵梭交给道盟便重重有赏这句话就是这幕后人放出来的。
整个仙门对道盟深信不疑,倘若此物真被什么人拿去给了道盟,不正是幕后人的意图所在吗。
尹春芜道:“就我们四个宗门一起罢,大家回宗整顿一下,先不要透露风声,等到了蓬州岛,解决了封印再说。”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异议,于是敲定了日子,各自悄悄准备去了。
“回来了?”
水阁里谢还等着他,见他来了,递上一杯水:“如何了?”
宋迎把刚才的决定说了一下。
谢还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沉默了须臾,抬起眼来:“灵梭还在你这里吗。”
“在。”
宋迎拿出来给他看:“他们商定大后天初三就走,你也一起吧。”
默然片刻,听见谢还叹了口气:“师尊,你真的相信这东西可以解开封印吗?我总觉得当初白炼封印通天灵井是有苦衷的,只是他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走了。”
“不知道。”宋迎看着手里的茶水,几片茶叶漂浮着,仿佛那个雪夜里红泥小炉上温烫的那一杯。
他笑了一下:“倘若知道,事情就不会到今日这般了。”
就在他笑的这一瞬,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道画面,宋迎脸色蓦地煞白。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不是……”宋迎握紧了那枚灵梭,闭上眼施展追溯术,可是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感应不到了。
他抬起头来,眼眶微红:“我刚刚看到了一丝执念,很弱,再追溯它,却找不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邓素……我看到邓素了。”
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画面里,邓素垂眸看着灵梭,宋迎的灵识恰恰与他的目光相撞。
那双眼睛是赤红的,布满了血丝,平日里温隽的面容露出近乎可怖的阴邪,周身黑雾滚滚,邪气四溢,头发也全白了……
宋迎猛的抓紧了谢还的手,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才知自己不是做梦,那的确是邓素。
不应该的。
邓素这个人在易卦一道天纵奇才,能推演上下三千年,从不修其他法门,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怎么会散发着那样的邪气。
“朝辞,邓素怎么死的?”
谢还轻轻安抚着宋迎的手,光是这力道,他就知道师尊一定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略一思索,道:“未曾亲眼见过,听说是闭关时羽化了。”
“闭关?为何闭关?大概多久?”
“不知,只听说是闭了关。大概有半个月罢。”
半个月……太久了。
修易道的修士闭关,往往都是需要静心推演,为了不受外界打扰,才会屏蔽众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生前邓素也曾闭关过数次,都是不过两三天就出来了,他是要推算什么,才会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而且,竟在闭关时死了。
宋迎安静了许久,谢还就一直由他抓着,忽听他哑声道:“朝辞,陪我去趟易宗罢。”
“现在?”
“现在。”
☆、凤麟之花
宋迎说要去易宗,当夜,谢还便陪他去了。路不远,御剑不过一炷香时间。
二人没有打草惊蛇,换上了夜行衣,悄悄潜入了易宗。
这里与记忆里大不一样,宫殿轩昂,珠宝流光,明明是夜里,四下却用长明的鲛珠拥簇着,亮得似白昼。
听说唐丫继位宗主后不久,便大肆修葺宫阁楼台,还把宗陵也给折腾了一遍。
按照方应觉的话,好好的一个素净地方,硬是被她整成了勾栏瓦肆风月场。
宋迎依稀感觉得出,方应觉有点不太待见唐丫,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且今夜看来,这易宗比方应觉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乍一看到那披红缀绿、镶金嵌银的回廊,宋迎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是易宗?”
谢还也有些一言难尽:“我也很久不曾来过了。”
两人一阵沉默。
“这些年,你和唐丫……?”
谢还:“没来往过。”
“哦。”
这也在他预料之中,毕竟他生前时,两个小孩同住在霁月府,唐丫黏着谢还,谢还几乎不怎么搭理她,整天沉着个脸,好似人家小姑娘跟他有仇。
现在想想,原来都是嫉妒。
嫉妒自己对唐丫好,就不愿意理她。因为喜欢,所以不想任何人分摊他的喜爱。
两人走在明珠点缀的小林里,宋迎抿了抿唇:“其实,我当初临终时,给你留了东西的。”
谢还脚步一顿,回头沉沉看着他。不知道是光线还是别的,黑琉璃似的眼睛极亮,亮得有些可怕,被他注视着,莫名觉得浑身血液都躁动起来。
宋迎赧红了脸,正欲说话,忽然腰间一紧,被谢还揽住,眨眼上了树。
识海里传来声音:“有人。”
宋迎一动不动,细听之下,果然有脚步声徐徐靠近。
只是……这姿势也太……
树上本就狭仄,又有枝叶拦着,他几乎被抱成一团缩在谢还怀里,身后就是微凉的胸膛,耳边还拂着温热的吐息。
仔细看去,谢还的姿势比他更不好过,至少他还能借力,谢还却是一手揽着他,一手撑住树,绷紧了身体。
几个端着果盘点心的侍女从树下走过。
宋迎不敢乱动,脸颊被树叶挠得痒极了,他天生跟一些树种五行不合,碰了就会起一身的红疹,忍不住传音:“谢还,我脸上痒,你帮我挠挠。”
谢还哪里腾得出手,侧过脸来,无声看着他:“哪边。”
“就你这边,眼睛附近。”
刚说完,眼角一凉,竟是谢还贴过脸来,在周遭蹭了蹭:“这里?”
!!!
血都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宋迎恨不能原地炸成一朵烟花:“你、你……”
谢朝辞理直气壮:“你什么你,我抱着你,还要撑着身体,难道用脚给你挠。你不嫌弃的话,也可以。”
宋迎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连看着他都觉得浑身烧了起来一般,倏然低下头:“无耻。”
“还有更无耻的,要听吗?”
“不要。”
谢还:“皮肤很嫩,滑滑的。”
宋迎真恨不能把他那张嘴缝起来:“你别说了!”
他轻笑了一声。
树下的侍女走远了,宋迎赶紧挣开他回到地面,与他远远的拉开距离:“流氓,离我远点。”
谢还笑吟吟的,听话地离他远了些,还是传音道:“前边,有石头。”
晚了。
宋迎光顾着回头躲他,转眼一头撞了上去。
头上瞬间起了个包,差点叫出声来,幸亏谢朝辞眼疾手快,把人捂住了,忍不住笑道:“毛毛躁躁的。”
谁毛毛躁躁了?不都是、都是……
都是你耍流氓。
宋迎懊恼起来,当初他可是仙门典范,凤麟之花,怎么到了谢还面前,就跟头蠢驴似的了?
“疼不疼?”
额头上的包被轻轻揉着,谢还取出一瓶药膏,躲到巨石后面给他仔细地抹上,唏嘘道:“这下破相了,可怎么办。”
宋迎竟然紧张起来:“很难看吗?”
“好看,师尊怎么样都好看。”
宋迎默默抹了把鼻子,又轻轻嘶了一声,这回可真的碰到痛处了。
“忍忍,谁让你这么粗心。”
“有止痒的药膏吗?”
“有。”谢还又拿出一个红瓶:“是不是又要起疹子了,刚才那是棵复荆树。”
“难为你还记得这些。”
凉凉的指尖把药膏在他眼睛附近抹开了,谢还笑道:“你有什么是我不记得的?”
宋迎忽然就说不出话来,倚着石头沉默地看着他。
太近了。
借着珠光这样看谢还,连他的睫毛也清清楚楚的,投下一小片阴影。
药膏在肌肤上化开,凉丝丝的,谢还抹得很认真,问:“还有哪里痒?”
宋迎挤了挤眼:“好像没了。”
“嗯。”他把药瓶收起了,抱起手,神色又玩味起来,凑近了轻声问:“你刚才说给我留了什么。”
宋迎都快把这茬忘了,垂眸,身子挨着石头贴得更紧了:“你知道也没用了,凤麟宗大概把那封遗书毁掉了。”
“我知道就足够了,你说。”
“我……”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想到那记忆境中,一层层鲜血画就的招魂阵,跪在石台上面色苍白的青年,嘴里低低地问:“我死了,你会不会醒过来?”
心里就被针扎了一样疼。
“怎么哭了?”谢还慌忙拿袖子擦去他的眼泪,“别哭,别哭,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不问了,你别哭。”
宋迎摇了摇头:“我这个师父当得真的很不好,对不起。”
话落,却是被他揽进了怀里,一只手轻轻在背后抚着:“怎么说这些,你很好,好得叫人喜欢都来不及。”
大抵是头一次见到他哭,谢还也是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思来想去,觉得师尊可能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才情绪崩溃。
如果换了是他,一睁开眼,十年变迁,物是人非,曾经最熟悉的人死的死,陌路的陌路,也会很难过。
安抚了片刻,腰间忽然紧了紧。竟是宋迎抱住了他,在心口处闷声道:“谢还。”
谢朝辞僵直了身体,喉咙一干:“我在。”
“如果我没活过来,你是不是会一直那样伤害自己?”
是不是会像记忆境里那样,拼命养着身体,只是为了下一次招魂,招不来,就再等,再养。
“问这些做什么。你不是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