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缓步与一曲快步之后,时间已临近午夜,按照惯例,钟声响起前的“最后一曲”将作为舞会的收尾。
在那一时刻来到之前,伯里斯和洛特好歹也跳过一次舞,而黑松、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一直在自助餐区吃吃吃,根本没有靠近过舞池。
他们几个不跳舞倒很正常,奇怪的是,作为庆典主角的诺拉德竟也从未出现在舞池中。
洛特到外面去找席格费说话的时候,顺带发现了这一异常之处。
回来后,他问伯里斯:“对了,我们是不是没给诺拉德准备礼物?好歹这是他的生日庆典。”
伯里斯说:“请柬上写了,这个庆典不设正式接见环节。”
“什么是正式接见?”
“您还记得我们参加王后生日宴会的那天吗?进入皇宫后,有个环节是宾客们轮流向皇后献上祝福,这时也是呈上礼物的时机。私下给人塞礼物不够正式,不够体面,所以皇室庆典都会设立接见环节。如果请柬上写了不设正式接见,隐含的意思就是,大家空手来吃饭就好,不要送礼物了,我们不需要。”
洛特问:“为什么亲王父子不要礼物?因为他们特别有钱吗?”
夏尔曾淳朴诚实地介绍过,他们家逮着点好事就要办庆典,动不动就连办三天甚至以上。
“可能是,也可能有别的原因,”伯里斯说,“比如……为符合礼节,他们必须邀请王室成员,那么应该邀请谁呢?亲王之子是晚辈,他们不能为这点小事请帕西亚陛下过来,所以艾丝特琳公主是最适宜的宾客。艾丝特琳年纪比诺拉德小,算是妹妹,理应给哥哥庆生送礼,可她是国王的独生女,王位第一继承人,诺拉德没有资格‘接见’她……要各方面都符合礼节,事情会变得十分麻烦,所以他们干脆不设接见环节,大家开开心心一起吃饭跳舞就好。”
洛特摸着下巴说:“你分析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或者说,不只是这个原因。”
“那么您认为是?”
“我说不清。我也没什么根据,都是直觉,”洛特说,“还有,即使原因如你所说,诺拉德也不可能一直藏在人群中不跳舞啊。你还记得诺拉德吧?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积极参与为自己办的庆典?他又爱花哨,又追求浪漫,说起话来又甜又不要脸,简直恨不得活在爱情小说里。”
这段评价听起来非常熟悉,像不像诺拉德先不论,倒是很像另一个人……伯里斯看着坦然的洛特,由衷叹服,无话可说。
快步舞曲结束后,乐队奏起了一小段悠扬的过门,这预示着午夜将近,下首曲子就是今夜最后之舞。
和王都那次舞会一样,洛特今天也要和伯里斯跳最后一曲,伯里斯早有心理准备,于是坦然地牵起了洛特的手。
艾丝缇与奈勒爵士也走向了舞池,刚才的女军官去休息区牵起了另一位军人的手,塔琳娜、夏尔与兰托亲王都离开之前的舞伴,回到了休息区,而黑松、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从头到尾一个舞都没跳,他们大概已经吃累了,三人瘫坐在迎宾厅的软椅上,眼神涣散而安逸。
舞曲奏响前几个音节时,一名戴着鹰隼面具的男子突然从人群角落里钻了出来。
他的面具覆盖全脸,穿的是军服而非礼服,刚才他一直在舞会现场,只是没人留意到他而已。
他径直走向长方形迎宾厅,步伐匆忙不失坚定,像是要急着去处理什么事情。他并没离开会场,而是站在了一个宾客面前。
那名宾客身穿修士长袍,戴着遮住整个面孔的杨树叶面具。他刚才可能喝多了酒,现在有人气势汹汹地堵在他眼前,他却靠在软椅上,只是歪了歪头,一副有点懵然的样子。
鹰隼面具抓住树叶面具的手臂,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洛特连舞都不好好跳了,他拉着伯里斯停在圆厅门口,兴奋地低声说:“那人好像是诺拉德!”
“是诺拉德?”伯里斯曾见到过那个鹰隼面具,那人穿得低调,又不主动与人交流,伯里斯一直觉得他是个负责舞会安全的军人。
那果然是诺拉德。诺拉德掀开面具,将它一把丢在地上,随着这动作,迎宾厅外传来一声号令,紧接着是清晰整齐的脚步声。城堡外的执勤兵按照预定计划集结,布下重重防御,不仅如此,大批不跳舞的宾客也站了起来,挤挤挨挨地堵住了通向正门、偏厅、窗户的路。
这些宾客里还包括黑松、奥吉丽娅和席格费。黑松捧着一小杯解酒的沙棘汁,看来他们懒洋洋的模样倒也不是装的。
诺拉德面带微笑,满意地看了看周围。墙壁、餐桌与吊灯上的照明魔法映在他眼中,像是他的眼珠透渗着火焰。
他拉着有些呆滞的树叶面具,将其一路拖到了舞池里。发生这一切时,乐曲并未中断,诺拉德执起那人的手,搂住他着的腰,直接带着他开始跳舞。
一次故意的大幅度旋转之后,那人的树叶面具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因酒精和惊惶而涨红的熟悉面孔。
罗赛·格林,也就是曾经的红秃鹫,此人又一次成功潜入了领主府邸,又一次成功地被没大没小的亲侄子抱在了怀里。
现场表情最为扭曲的人是兰托亲王。夏尔和塔琳娜也很惊讶,而他们的父亲已经满头冷汗,面如土色。
看着亲王的模样,伯里斯大概明白了:他确实担心红秃鹫回来捣乱,所以想加强庆典的安保,诺拉德大概是以一雪前耻为由主动接下了布防任务,并且把任务完成得不错……
诺拉德给城内外许多不太相关的人都发了请柬,还允许携带家属,于是红秃鹫可以轻松地混入宾客中;诺拉德特意不要礼物,取消接见环节,这样红秃鹫就不会有所顾忌;诺拉德把宴会区域扩大,启用了两个迎宾厅和整个庭院,红秃鹫一定会觉得容易隐藏,于是降低警惕;诺拉德安排了化装舞会,大多数人都戴上面具,有这么方便的机会,红秃鹫这种术士肯定会连幻术都懒得施展,就靠面具隐藏自己……
诺拉德不仅顺利抓住了红秃鹫,还要和他跳象征爱情誓约的最后一舞。
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的罗赛既不像秃鹫,也没有红毛,他把红发染成了黑发,长度也剪短了一截,他年轻英俊,看上去比诺拉德还年少一些,普通宾客认不出他是那个颓废的秃顶疯术士,也不知道他是过世王妃的亲哥哥。
罗赛陷在惊讶之中,不但没有挣扎,还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装扮挺难辨认的,诺拉德到底是怎么认出他的?
不远处,黑松捡起了诺拉德扔在地上的面具,从眼睛的位置抠出一枚硬币大小的晶体。是个探真晶片,能看穿人们面部的遮挡、易容或简单幻术。
伯里斯看到了这一幕,心情十分复杂:黑松终于能给人帮忙而不是添乱了,这真是令人欣慰;但从另一方面说,红秃鹫多少也算他北方之行的旅伴,黑松竟然帮有钱有势的贵族抓自己的昔日同伴,还纵容血亲之间不顾廉耻的情感纠纷,这会不会是他迈向邪恶法师之路的开端呢……
今天的最后一曲,伯里斯和洛特都跳得不太认真。伯里斯本来就不怎么会跳舞,而洛特一直幸灾乐祸,脸上挂着“真是太过瘾了”的兴奋表情……这倒是意料之中,伯里斯知道他喜欢看热闹,只要他别从中得到什么奇怪的灵感就好。
乐曲奏响最后几个小节。情侣们渐渐停下舞步,彼此对望。
艾丝特琳公主摘下了面具。她没有施展控制皮肉的法术,所以此时她面色冷漠,看上去像是很不开心似的。她脱下丝绸白手套,轻轻抚上奈勒的面颊,因为经常操控施法器械、接触各类药剂,她的指腹比普通宫廷女人要粗糙些,奈勒微笑着低下头,闭上眼,在钟声中,这是他们第一次当众拥吻。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这一行为意味着公主已经选好了未来的夫婿。
艾丝缇和奈勒的风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人们的注意力被一声凄厉的大叫吸引住了。
罗赛·格林拼命挣扎着:“滚开!你再靠近……我就要放火球了!”
诺拉德紧紧抓着术士的双手,把他按在舞池旁的柱子上。“你不会的!”诺拉德贴上去,两人的胸膛抵在一起,“附近有这么多客人呢,难道你不惜误伤别人?就算你只伤害我一人,我的客人也会冲上来制服你,除了他们,还有外面的士兵……你要攻击他们吗?你要像过去一样报复无辜之人吗?”
“无耻!你拿这些人当人质?”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他们……”诺拉德又凑近了点,在罗赛耳边小声说,“你已经变了。就像那时……你的火焰也没有真的伤到我。”
罗赛久久不语,手臂不再那么紧绷,诺拉德干脆放开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罗赛问。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想着,万一你会来呢?只要你来,我就要抓住你。”
“我不是为了见你而来的!”罗赛偏开头,“我是……我是来看兰托亲王一眼的……”
诺拉德笑了笑:“我一直在盯着你。你一直到处溜达,像是在找什么人……我父亲可没戴面具,而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同一个座位上,如果你要找他,你早就找到了。那么,你到底在找谁?”
罗赛狠狠说:“我在找塔琳娜!”
“你和她见过面了,你还教她挑榴莲,她没认出你。然后你离开了她,继续左顾右盼。”
“我……”
罗赛的话还没说完,诺拉德突然吻住了他。这次,诺拉德没有按住罗赛的手,奇怪的是,罗赛竟然既没有打人,也没有逃走。
伯里斯赶紧挪开目光。他也被亲过,但他还是不好意思看别人卿卿我我。
午夜的钟声响起时,伯里斯的目光无处安放,大厅里到处都有人在拥吻。他只好同情地望向脸色煞白的兰托亲王,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卫兵们……等到他终于收回目光时,他突然浑身一凛——
刚才,洛特跑去前排围观抓术士了。现在,伴随着悠扬的钟声,洛特钻出人群,闪过一对对情侣,正带着热忱灿烂的笑容向伯里斯走来。
私下亲昵是一回事,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拥吻可是另一回事!
洛特靠近过来,马上就要拉住伯里斯的手腕了,伯里斯施展了一个近距转移术,瞬间消失在了人群里。
近距转移不是传送术,用它走不了太远。伯里斯出现在迎宾厅门口,他头也不回,顺着铺了红毯的长阶跑向庭院。
现在庭院里没几个宾客,只有一些仆人和士兵,他们刚才收到了指示,诺拉德已经抓到了目标,这个法师模样的年轻人肯定是普通客人,所以他们就悠哉地随意看戏了。
另一名“普通客人”追了出来。与那个恐慌的小法师不同,这客人不但跑得飞快,而且面不红气不喘,还全程喜笑颜开。他在园艺区附近赶上了小法师,眼看就要抓到法师的斗篷了,可他刚一伸手,法师又从他面前消失了。
午夜钟声结束时,洛特站在修剪成独角兽形状的树篱下,手中抓到了伯里斯斗篷上的几丝头发。
亚麻色的细软发丝正好缠在他无名指上,在月光下泛着羞答答的微小光泽。
第99章
钟声之后,庆典还不算完,兰托亲王的领地比较富裕,城里的多数主干道都普及了奥术光球照明,所以每逢庆典时,杂货夜市和室外歌舞也总要闹到凌晨。
洛特没有急着找伯里斯。他离开主城堡,在夜市溜达了一会儿,随便买了几件合眼缘的小东西。他停下来看烟火的时候,一个卖软糖的小少年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纸上写了个门牌地址,位置有点偏,也不算太远。字是伯里斯的笔迹,署名是“格雷夫”。
洛特问少年:“你是怎么认得我的啊?你都没问我的名字。”
少年淳朴地回答:“托我送信的人和我说了你穿什么衣服,全城里除了马戏团以外,外地人里就你穿成这样,好认的。”
纸条上的地址位于铁匠街街尾。这一带不是集市区域,凌晨时安安静静,周围没有烟火和光球,洛特这才发现,今天的夜空中竟然挂着一轮满月。银隼堡竟然在月圆之夜放烟花,真是暴殄天物。
他找到了一座带半地下结构的二层小屋,门前挂着圆形招牌,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个笔画复杂的符文。洛特推门而入,门上的迎客铃随之叮当作响,屋内光线充足,犹如白昼,可这光照却仅仅照亮室内区域,即使大门被推开,木窗有缝隙,光芒也完全不会流到屋外。
看到室内的摆设洛特就明白了,这是一家施法用品商店。店里的货架满满当当,左边区域是常用药剂和小工具,右边是附魔物品和武器,怪不得这家店挨着铁匠街。
屋子中间有木楼梯,根据标牌所示,楼上是书籍区,楼下非请勿入。洛特愉快地选择了非请勿入。
地下一层是个长廊,长廊一是连接地上的高窗,另一侧是几扇紧闭的木门。第三扇门虚掩着,里面昏昏暗暗,烛火摇曳,洛特走到门口,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伯里斯的背影。
伯里斯背对房门,站在试验台边,面前全是瓶瓶罐罐,还有一只正漂浮在空中的小坩埚。坩埚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伯里斯一边盯着它,一边留意着台子上的沙漏。
洛特走进来的时候,沙漏正好漏完。伯里斯隔空操纵着坩埚,把它移向左侧置物架,架子上有一只张开的蚌壳,小坩埚自行倾斜,把刚才熬煮的东西倒进了蚌壳里,蚌壳随之牢牢合拢,坩埚也稳稳落在了置物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