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踪迹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地上的疮痍却很难消除。那天,骸骨大君如愿找到了初到人间时的山谷,当时是冬天,山峦银装素裹,火龙与翼蛇在山脊上前留下的裂痕还清晰可见,形状犹如巨大的银龙带着巨创永眠于此。
不久后,半神又得到了他的第三个造物。这造物由神域之力构成,能够敏锐地感应异界,能够梳理躁动的元素,甚至能治愈由各种负向之力造成的伤害。他比任何神使或牧师都要接近神术本身,可谓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奇迹。
他的名字是奥杰塔。这名字是奥吉丽娅想出来的,她把自己的名字变了个构成,从“衔走灵魂的小鸟”变成了“带回生命的小鸟”。但奥杰塔不是小鸟,也不是女孩或狮鹫,他是一头山峦般巨大的银龙。
一旦存活于世,造物们就是三个独立的个体了。他们不是亡灵,也不是人类,是被神造出的另一种活物,他们可以像人类的孩子一样自行成长,就连骸骨大君也无法估计他们的潜能。
奥吉丽娅在战场上斩杀魔鬼,身影犹如死神;席格费能夺走魔鬼散发出的异界元素,避免它们影响到人间;奥杰塔伸展开双翼,从魔鬼的火焰中保护同胞和人类,他可以让士兵忘却伤痛,让逝者安然沉睡,当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时,银色龙鳞折射出的光芒可以净化被污染的土地,让荒凉百年的山谷重现新绿。
骸骨大君把书交给了三名造物保管。他们给越来越厚的书页续上纸张,继续记录着所见所闻,奥杰塔还把自己的一片龙鳞镶在了书上,这样可以保护书本永不腐烂。
骸骨大君不再亲笔记录任何东西了,现在他根本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他答应过,等最后一个魔鬼消失之后,他要将亡灵们送回黑暗之中,否则,不死者亦会将人间变为炼狱。
原本他以为这不难,他能唤起死者,自然也能毁灭它们……但他错了。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走向衰弱,不死者渐渐开始不受控制了。
他面临着力量的透支。就像人类一样,再强壮的人类也无法昼夜不停地劳作,他们必须适当休息,才能在第二天恢复体力,然后如此循环往复。而骸骨大君不是这样,他从来到人间起就一直在支出力量,几乎从未真正进行过休养,到今天,他的灵魂已经被磨损得千疮百孔,根本无法恢复到力量充盈的状态。
真神不会有这个问题,但他只是半神。即使他现在开始修养也来不及了,不死者大军愈发失控,已经无法再与活人安全共处。
现在大多数人类都已经不再畏惧魔鬼,有些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炼狱生物真的存在过……现在人们开始畏惧死者,他们担心自己的亲人死后复生,变成啖人血肉的怪物。
大君知道一个快速回复力量的办法。他可以杀死那三个造物,把他们的蓬勃成长的灵魂吞噬回来……但他不想这么做。
还有一个办法:重新回到黑湖,继承那片神域,成为新的黑湖守卫。当年,奥塔罗特在离去前曾这样邀请过他,可惜他拒绝了。现在黑湖位面已经被割离开来,除了死者的灵魂,恐怕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去。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三善神离开后,他们残留在人间的力量形成了神术脉络,神术脉络能够指示出位面薄点。薄点就像蛛丝,蛛丝的一端挂在物体上,细小的线索可以指示出另一空间的位置。
他可以寻找位面薄点,找到回黑湖的办法……但这样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可能还要赌一赌运气。在不死生物愈发失控、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事情发生的那一年,奥吉丽娅前往大陆东南方向,试着安抚陷入疯狂的战场幽魂,与此同时,奥杰塔在南方净化被魔鬼血液污染的海面,席格费正忙着追猎残存的炼狱翼蛇……
他们的主人骸骨大君独自留在西南山脉中。他试图把亡灵军队带过山脉,带到西边人烟稀少的荒漠中去。这些东西愈发难以控制,他得颇费一番功夫才能重新叫它们安眠。
奥吉丽娅是第一个回来的,她找到主人的时候,主人正站在一片血海之中。
他们站立的地方曾经是个广场,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人类。而现在,这里四面八方都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数不清的尸体。
尸体有新有旧。旧的是失去活性的死灵士兵,新的是刚死去不久的人类。它们惨烈而诡异地交叠着,掩盖住了地面和一部分建筑,根本望不见边际。
尸骨形成了山丘,山丘上竖着一面斑驳破损的战旗。旗子被血和浓烟侵袭得看不出颜色,中心的银色狮鹫图案却依旧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染血的狮鹫高抬前肢,挺胸振翅,正在向着苍穹咆哮。
奥吉丽娅写道:主人一直沉默不语,犹如化为了石像。直到席格费和奥杰塔也回来了,他才对他们说出了接下来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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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里时,洛特巴尔德突然想起来了。即使不看后面的内容,他也完全想起那时的事了。
既然诸神将他囚禁于亡者之沼,那他们为什么不将他的造物一并清除?因为……在他进行造物之前,位面割离已经发生了,真神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身为半神也能造物,也没有人质疑他剿杀魔鬼的战绩,更没有人因此而将他视为危险品。
他被后世的猜测和记述误导了,以为听到的传说就是自己的真实经历。而现在,他想起来了。
囚禁他的人并不是真神,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慨一下,
终于写到这里了噫嘻………………
神术符文是浓缩的,复述版也是浓缩的……下一章法师那边就也读完了,然后就可以开始后遗症发作了(什么……
第76章
奥吉丽娅写下的神术符文中记载道:
亡骸吞没了狮鹫之民,年轻的城池就此化为血海。半神决定凝聚起自己最后的力量,造出了茧一般的微小位面。
他效仿三善神割离神域与炼狱的行为,从此远离生者的国度,带着难以驯服的不死者们迁居到囚牢之中。
血与尘土形成飓风漩涡,卷起所有曾被他唤起或杀死的尸骸。半神站在风眼之中,隔着风墙遥望着自己的三个造物。
造物们已经各自成长了很久,现在的他们有着半神也想象不到的力量。
奥吉丽娅自作主张,牺牲掉自己的大部分攻击能力,她让它们化为坚固的锚点,死死勾住新生位面,让它不会漂流得无影无踪。
席格费也释放出了世间罕有的控制之力,让它们作用在了主人身上。他让骸骨大君每一百年能回来七天,这是异位面被强行开合的最小间歇。如果想要更多时间。或更小间距,就连他也做不到。
奥杰塔用上了几乎全部的治愈之力,将那王国中的一小部分人类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敬拜狮鹫的民族没有就此灭亡,总有一天,他们会再与大君重逢。
做完这些,三名造物几乎耗尽了力量,无法再像昔日一样战斗。在游历四方多年之后,席格费与奥吉丽娅陷入了沉睡,在这之前,奥吉丽娅把书本留给了曾经最强大的奥杰塔。
奥杰塔留在了人类的国度里,默默陪伴着那些复生的人民。他希望这个国家能重现辉煌,生生不息。他给他们讲述曾经的故事,教他们记录今天与未来……将来的某一天,幸存者们的后裔会找到监牢,会见到半神,他们可以告诉他: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已原谅了你,我们愿意让你回来。
由于灵魂和身体的疲惫,多年以后,奥杰塔也于某处陷入沉睡,从此消失在了人们的印象中。书本留在人类记录者手里,流传几代之后,停笔在了最后一张羊皮纸上。
直到它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者,它才首次被正式命名。书的前半部分描绘了黑暗与混沌,遂被命名为《子夜编年史》;书的后半部分记录了白银狮鹫民族与其友人的种种经历,于是被称为《白银颂歌集》。
天长日久之后,这本书也逐渐被多数人遗忘了。在这之前,它已经影响到了很多早期流传下来的文献与野史,那些记录各有偏差,后人在阅读时也会继续出现理解差异,很多东西代代相传,早就传得变了样子……
就比如……关于白银狮鹫的血脉,还有关于解除诅咒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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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里斯蜷缩在石门下,挣扎了几次,连站都站不起来。法术完成的瞬间,他首次体验到了半身不遂的滋味。
无数信息在他脑中乱窜,几乎夺去了大脑控制身体的本能。他在脑海中严厉地命令自己集中精神,片刻也不敢放松,这样坚持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能稍微动动手脚了。如果他放弃自控,让脑子里本就十分庞大的信息自由膨胀,他可能会失去意识,忘掉目的,甚至有可能忘掉自我。
过了不知多久,他撑着墙坐了起来,依旧头晕目眩。以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几名冒险者从古遗迹中找到了一本法术书,书上的防护和诅咒多得令人震惊,大概原主人每天都要给它上一个新法术,而且每天的法术都比前一天的更加恶毒凶险。什么烧灼或腐蚀效果都还好说,最麻烦的是那些影响心灵的诅咒,在书被送进希尔达教院的高层办公室之前,它已经成功搞疯了七八个法师。
伯里斯与书上的魔法斗智斗勇了一下午。最终,他成功抵抗住了惑控,书本收起锋芒,向他臣服。后来他耳鸣了一上午,头疼了一整天,好在法术书中的知识意义重大,这点小代价还算值得。
说真的,今天施法后的不良反应没有那次严重。伯里斯的抽取术非常成功,他顺利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没影响到自己的健康……
古怪的是,当他试图回忆获得的讯息时,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甚至逐渐发展到泣不成声。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尸体。没人看到,没人知道,没人相信伯里斯·格尔肖大师竟然会藏在地下遗迹里偷偷地哭。
他又难过又惊讶,模糊的视野中,竟然浮现出了童年时的画面:那时他还不太记事,也还没听说过什么是魔法。他走在风雪里,低着头,眯着眼睛,咬紧牙关,紧紧拉着母亲的手。
她走得慢时,他就贴在她身边,她走得快时,他就小跑着跟上她。他又饿又冷,但他不想对母亲抱怨,他觉得小孩子就应该跟着大人,而大人肯定会永远保护他……
直到那个人把他抱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他走得太慢了——他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因为,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
他跟着“母亲”走了几天几夜,从来不哭不闹。他那么爱“她”,那么依赖“她”,他担心“她”会病倒,也担心“她”会抛弃自己……为了忍耐饥饿与劳累,他幻想自己与母亲坐在炉火边,家里的亲朋好友团聚在周围,他们远离了寒冷与饥饿,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靠幻想中的温暖捱过了这么久,现在天亮了,雪停了,幻想中的画面好像越来越近了……可他却发现,他根本不认识身边的人。
这人是个药剂师,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第一任老师。过了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当初是自己还太年幼,尚不能理解双亲的死亡。
药剂师没有伤害他,他也不是在害怕药剂师本人。他害怕的是陌生,是未知,是无法掌控的人生。
到了少年时代,他就不太能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大多数小孩都不怎么记得幼时的生活,除非有成年人在身边反复叙述、反复提醒。风雪中的经历已完全沉入了他的记忆深处。
直到药剂师把他带到伊里尔身边,那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再一次出现了。不过这次他长大了,他知道应该怎么克服恐惧。
他没有失控,甚至没有抗拒。他力求掌握住自己前进的步调,每一天都要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从开始接触奥术,又到背叛导师,再到被神殿骑士们带上囚车……他再也没有认错过身边的人,再也没有靠幻想中的炉火取过暖。
他不再假设过去,只一心打算着未来。
现在回想起来,骸骨大君的出现就像一场梦境。
那人带他穿过险境,走出严寒,有点像他幻想中的至亲,有点像当年那位药剂师,也有点像他从小到大默默渴望过的某种人……
“某种人”到底是哪种人?他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能听他聊聊未来的人,与他能彼此信任的人……
伯里斯强行驱走回忆,稳定心神。再抬起头时,他在空气中看到了洛特的幻影。
骸骨大君,洛特巴尔德,这个人救他离开湖水,带他穿过严寒,在皇室舞会上邀请他跳舞,嬉皮笑脸地模仿浪漫小说,还说要永远与他住在不归山脉的塔里……
每当伯里斯想象出一个与洛特共处的画面,这画面就马上会被《编年史》与《颂歌集》吞噬。
洛特笑嘻嘻的模样映在泡沫里。神术符文连成了荆棘,荆棘上长出骨色尖刺,泡沫被尖刺戳破,变成了被野火烧过的古战场。
长有黑色弯角的半神望着遍地尸骨,在飓风中心无声地哀鸣。
就像小时候一样。法师抬起头,眯起眼,仔细看……然后,他脑中一片空白,惊恐得几乎要失去理智。
你是谁?
我跋涉至今,一路不停追逐着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