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心摆有一张木桌,桌子上方悬着昏黄色的小光球,光球只能照亮附近区域,房间的其他角落仍然漆黑一片。
桌子两边各坐着一个人。一个是审讯者,另一个是受审者。
“还不肯坦白吗?”已变回二十岁外表的伯里斯问,“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是公主!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艾丝缇大惊:“我做哪种事了?”
“你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连护卫都不带,而且你肯定对国王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地,皇宫上下没有半个人知道你到黑崖堡来了!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好,你肯定要说,你不仅是公主,更是法师……法师就更不应该独自行动了!”
艾丝缇叹口气:“导师,我没有独自行动,奈勒爵士一直保护着我。”
“不,他就是你身边的危险因素之一!”
公主疲惫地双手托住额头:“导师,我又不是十四岁,我都二十四岁了……父王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好多年了……”
“这么说,你真的想招赘那个神殿骑士?”伯里斯问,“难道他也愿意吗?即使他知道你是死灵师了?”
艾丝缇说:“我们谈过这些,但是没有谈出结果……毕竟我们两人都很难改变自己。不过我们倒是达成了一个共识——先不管那么多,慢慢来。”
伯里斯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只凭兴趣做事,不懂得往长远看。所有人都知道你倾心于奈勒,万一你和奈勒不能结婚,到时候你会名誉扫地,会沦为贵族茶余饭后的笑柄。还有,与他交往时,你不得不拒绝其他人的的追求,这也就等于是拒绝了更多的结盟选择,万一将来奈勒离开你,你可就白白耽误了时光,什么也剩不下了!就算你继承了王位也难以得到应有的尊重,你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公主说:“导师,我记得您说过一句话。‘大家都是挖过尸体大脑的人,就别在乎什么名誉不名誉了’……”
“别扯无关的事!”伯里斯一拍桌子,“你和别的法师不一样,你是公主,是王位继承人,有些事情你必须要考虑。”
艾丝缇想打哈欠,又忍住了。她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光球,说:“如果您真的这么想,就不应该大晚上叫我来谈话。现在您的身份是柯雷夫,我们两人一男一女,而且‘年龄相当’,如果有人发现了这场小黑屋谈话,那我才真是要名誉扫地了。”
伯里斯笑了笑:“不会的。首先,黑崖堡里除了奈勒爵士以外的人都以为你是男的,其次,我在屋里设置了隐匿力场,别人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们。”
正说到这,门外传来噗的一声窃笑。洛特敲了敲门:“但是我就听到了啊。”
伯里斯单手扶额:“为什么您又要偷听……”
“我就喜欢偷听,”洛特直接推门而入,门上的魔法锁对他毫无作用,“不过这次我要说清楚,我没故意偷听,我是来厨房找夜宵的。你们也真是的,黑崖堡要塞这么大,你们怎么非要在厨房聊天?”
他在厨房黑漆漆的区域里摸索了半天,找到了一瓶牛奶和几个小圆面包,然后坐在伯里斯身边开始吃,用“你们继续”的表情看着法师和公主。
伯里斯问:“艾丝缇,你还没正式回答我呢,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到黑崖堡来的?我不信你只是为了和奈勒在一起。孩子,你得对我坦诚一些,我不是想拆散你们,我只是想帮你预判风险而已。”
艾丝缇没说话,她被洛特盯得有点发毛。
“没关系,”伯里斯看出了她的心思,“洛特巴尔德大人很可信,对我能说的,也可以对他说。”
公主大惊:“导师,您和他已经是这种关系了?”
洛特抢在伯里斯前面回答:“对对对!”
伯里斯低头捏着眉心。艾丝缇倒是开始坦白了:“导师,您说得对,我确实不仅是为了见奈勒。如果不是您把话题歪到结婚与名誉上,我本来正打算把来龙去脉告诉您呢。”
是我带歪了话题?伯里斯暗暗吃了一惊。他看向骸骨大君,突然身上一阵恶寒:难道我真的已经被他传染得这么严重了?我变得又爱瞎打听,又爱乱跑题?
艾丝缇继续说:“奈勒爵士遇到了一些事……是很麻烦的私事。他需要一个法师来协助他,而且最好是对不死生物有研究的法师。但是……他不信任这样的法师,在这种人里他唯一肯相信的就是我,于是他只能向我求援。”
伯里斯忍不住插嘴:“处处需要我们,又高高在上说不相信我们。呵呵,这就是典型的神殿骑士作风。”
刚说完,他又是浑身一冷:糟了,我不但变得又爱瞎打听、又爱乱跑题,甚至还被传染了打断别人说话的恶习!
他紧紧抿住嘴,专注而忧伤地盯着艾丝缇,用目光鼓励她继续说。
这件事涉及到了奈勒爵士的家族与双亲,可能还涉及到了神殿。
黑崖堡骑士团实际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世代效忠此地领主的领地骑士,另一部分是奥塔罗特神殿的神殿骑士。他们原本是两股不同的力量,最终却因为百年前的鱼人侵袭事件而合二为一了。这样一来,骑士团由谁来领导就成了一个麻烦的问题,显然神殿的默祷者不能取代领主,领主家的贵族也无权指挥神职者。
于是,黑崖堡的领主家庭渐渐变得非常与众不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既是贵族,也是神职者,并且代代如此。比如奈勒爵士,他既是领主次子,也是神殿骑士。
这家庭中最特殊的人是奈勒的母亲丽莎。她出身微寒,是个来自民间的流浪艺人。
与其他艺人不同的是,她不能唱歌,也不能讲书——她是个哑巴。但她能够演奏你认识的任何乐器,能够创作出醉人的词曲,还能撰写非常精彩的长篇戏剧故事……很多吟游诗人都以弹唱她的作品为荣,并将她昵称为流浪的公主。
她一直居无定所,直到她来到黑崖堡。认识丽莎时,奈勒的父亲已经是神殿默祷者了,他是个严肃古板的人,从不会对孩子提起自己的爱情故事,所以奈勒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相遇相知的……但是,他知道母亲后来是如何离开的。
外人都认为丽莎早逝,认为奈勒兄弟俩年幼丧母,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据奈勒爵士回忆,他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在偷偷看一本书。那是一本很厚很破旧的羊皮纸书,书皮是金属制成的,一侧露着黑黑的生铁色,另一侧嵌着一枚巴掌大的银镜。
丽莎把书收在衣箱最下层的暗格里,还经常把书藏在斗篷下带出门。据说她保留了流浪时的习惯,要定期离开城堡去郊野里放松心情,她不让任何人跟着,即使有人非要跟上去,最终也会被她巧妙地甩掉,她会消失在山林间,然后在夜幕降临时主动返回城堡。
默祷者没见过她的书,城堡里的仆人也没见过,奈勒的哥哥应该也没见过……似乎只有奈勒偶然见过它,而且丽莎不知道书已经被人看见了。
年幼的奈勒无意中说出了这件事。当年他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记得,后来父亲把丽莎关在书房里,然后去把她的个人物品全部搜查了一遍。最终默祷者找到了那本书,他没有翻看,也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把书锁在了柜子里,然后去书房找妻子对质。
丽莎是个哑巴。她不能辩解,还拒绝用文字回答默祷者的问题。当时奈勒和哥哥都吓得要命,他们从没有见过父亲那样生气。哥哥告诉他,他们的妈妈多半是个死灵师什么的,因为那本书让默祷者既愤怒又畏惧。
第二天,丽莎不见了。她和书一起消失了,但锁着书的柜子从未被打开过。
从前她会在清晨离开,在傍晚回来,这次她再也没有回来。
默祷者带人搜索全城和城郊,几个月后仍然一无所获。偶尔有人汇报说看到了疑似是她的背影,但从没有人成功地确认过。最终,默祷者对外称妻子病重去世,然后郑重叮嘱两个儿子要终生对此事保密。
“又是一个失踪的老婆,”听到这里,洛特开始插话,“兰托亲王的老婆半夜跑到山上,黑崖堡默祷者的老婆凌晨跑到森林里……为什么贵族的夫人们都这样?她们的婚姻到底是有多乏味?”
艾丝缇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说下去:“奈勒告诉我这些时,我猜他母亲应该就是死灵师……所以她要隐瞒,要逃跑。但奇怪的是,后来我发现她根本就不是死灵师,她甚至可能完全不懂魔法!”
伯里斯问:“你检查过她的遗物了?”
“对,”艾丝缇说,“她失踪时什么都没拿走,只带走了书……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书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去的。奈勒的父亲留着她的所有个人物品,所有东西都妥善地锁在一间屋子里,我检查过了,她应该不是施法者。我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奈勒,奈勒还挺欣慰的,他说这件事是他父亲一辈子的痛,也是他这么多年都解不开的疑惑。他想查清楚母亲的身世,如果她不是坏人,应该在父亲面前还给她清白。”
伯里斯冷笑:“坏人?所以死灵师就等于是坏人?只要不是死灵师,就不是坏人?”
“导师……”公主皱眉,“您别这样。您到底是有多讨厌奈勒爵士?”
伯里斯挑了挑眉,揭过了这个话题:“我明白了。他不能让陌生法师调查这些,所以就联系了你。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为什么突然想查这个?”
艾丝缇说:“前不久他看到丽莎了。”
“她又出现了?”
“是的。那天奈勒在城外森林里闲逛,想体会母亲当年在这里散心时的感受,他突然发现森林深处有人在看他,他追了上去,追了好远一段路,最后还是把她跟丢了。”
“他怎么能确定那是他母亲?”
艾丝缇摇头:“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只是一种感觉,母子之间的感应什么的吧。”
“也许他看到的只是城外的流民。”
“那她跑什么?”
“看到全副武装的骑士冲过来,无论是谁都会跑的。”
“等等,伯里斯,”洛特舔了舔嘴角的牛奶,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肃,“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您想到什么了?”伯里斯问。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才在到处找你,就是想找你说这个。”
“什么事?”
“我有感觉了。”
伯里斯和艾丝缇顿时失去语言能力,一起懵然地看着他。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洛特说,“我是指那本书,在海渊之塔出现过的书!自从到了黑崖堡,我就又感觉到它了!”
第62章
四名冒险者停下脚步,望着前方割开森林的河流。
北方入冬早,河水已经开始结冰了。黑松不放过每一个体现自己有文化的机会,赶紧指着冰面说:“我们不能直接走过去!现在冰面还不结实,负担不了人体的重量,这一点可以靠观察冰的纹理来判断……”
罗赛·格林冷笑:“这还用你说?我们早就知道了。”
“也对,你一辈子都在山里像野人一样生活,肯定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那你是怎么学到野外生存经验的?是不是靠一次次迷失方向和失足落水?”
奥吉丽娅烦躁地挥了挥手,制止一红一黑两个幼稚鬼的争吵:“你们有完没完?不就是一条河吗,有什么可争论的?大家都是能施法的人,想办法飞过去不就行了吗?”
席格费没吭声,只在意识中与奥吉丽娅对话:“你确定吗?我们应该过河吗?”
“必须过河,”奥吉丽娅无声地回答,“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奥杰塔的气息就在前面。”
“过了希瓦河,就是无人管辖的北方霜原了……”
“你是担心那些霜原蛮族吗?还是担心那个伊里尔留下的魔法陷阱什么的?”
“不,我……我也说不清在担忧什么……”席格费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你想,我们在费西西特附近第一次感觉奥杰塔,然后慢慢循着她的气息寻找,从宝石森林一直走到了河畔……你想想……”
奥吉丽娅也意识到了:“我明白了!你说得对!我们能感觉到奥杰塔,那他也应该能感觉到我们!如果他一直停留在霜原没动,那我们就不可能在费西西特感觉到他,这段距离太远了!他也在移动,而且他故意与我们维持着距离……”
“这很奇怪,”席格费走到河边,观察着对面的树林,“难道是她还未想起从前的记忆,所以根本认不出我们?”
奥吉丽娅说:“有可能。也有可能是他正在追寻某些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不能停下来找我们。”
“或者是……她想让我们跟着她?”
沟通到这,两人对视了一下,互相点了点头。
四人用各自的方法漂浮起来,慢慢飞越过了希瓦河。河北岸的森林更加葱郁黑暗,气温也比南岸低了不少,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不畏惧寒冷,术士罗赛可以操纵元素为自己保温,只有黑松必须依靠棉衣和皮毛斗篷。
到了北岸之后,爱斗嘴的罗赛和黑松都变得安静乖巧了起来。森林里似乎氤氲着无形的威压感,让人发自心底去敬畏身周的一切。
罗赛·格林拉了拉席格费的斗篷:“这里不太正常……”
“怎么了?”席格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