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帝在冰棺附近停下了脚步,低声道:“我希望二位能够帮助我治好她。”
冰棺中躺着的,是一名身着殷红裙装,上绣拥簇桃花的女子。她静静躺在冰雪之中,像是在盛放那一刻被凝结在琥珀中的花朵。
谢兰折的一生,就停滞在这里。
“是我冻住的她。”北帝继续说道,“她饮下了鸩酒,我无法可解,只能将她冻住,等待能唤醒她的那一刻。”
阆仙上前,用神识仔细看过棺中女子的情况,凝了眉。这棺中躺着的,竟然只是一名凡人,鸠酒已经被她饮下,只是因为被冻住,毒性尚未做发作。一旦解冻,一刻内,此人必死。
鸠酒是没有解药的。
“可以治。”阆仙说道,“只是需要时间。”
第34章 文心页(叁)
阆仙在水榭上找到了月烛君,他坐在廊桥中间的位置,正在喂鱼。能被北帝养的鱼,自然也不是凡品,阆仙在其中看见了龙鲤,将来是有机会成龙的。
他对阆仙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道了声:“你来了。”
“我来问你想救的人是谁。”阆仙道,“毕竟,文心页是在你手上。”
“我没有想救的人。”月烛君道,“凡间界是有轮回的,他们早就转世投胎,已非从前身了,何谈救不救?”
他沉默片刻,才道:“就连陛下,也已不是从前的陛下了。”所以在这世上他只是孤魂一抹,既无可恨之人,也无可爱之人。
他收起手中鱼饵,看着那些龙鲤游开,泛红背脊在水面划开波痕,极快地隐没了。阆仙今日是一人来找的他,此刻他说了自己无想救之人,阆仙也仍然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去。
月烛君淡然一笑,没有回身,而是问道:“你喜欢与你一同来的人,对吗?若我没看错,那是云中君吧。”
“是。”阆仙坦然承认了,他从不对自己的感情加以隐瞒,但还是有些好奇,问道,“你如何看出的?”
“很简单,看眼神就够了。”月烛君笑道,他眸中映出二人湖中倒影,继续说到,“而且昨日歌舞,你一直在看他。”
阆仙面上这才有些红意。
“没关系,我也曾这样喜欢过人。”他说着,回过头对阆仙眨了下眼。仿佛他们交换了秘密后,关系瞬时就亲近了许多。
他看出阆仙性情冷淡,觉得今日已经到了火候,便准备离开了,对他道:“按陛下的要求做吧,我们会按约好的付诊金的。”
他言罢,对阆仙行了一礼,才离开了。
阆仙在看月烛君的背影,发现他身上毫无修真者的特质,若是不动用法术,看上去简直与凡俗之人无异。
这是一位停留在过去的人。
阆仙想到,但这终究是他人之事,既然月烛君不再说,他也就不想了,回去找了云无觅。
云无觅在跟北帝一起钓鱼。他们离开了宫殿,找了一处冰湖,如凡人一般砸了洞,坐在冰面上垂钓。为了避免冲突,二人隔得很远。阆仙来时,云无觅已经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
他握着千仞竹做的钓竿,旁边像模像样地摆着鱼篓,只是里面一条鱼也没有。云无觅身上有着来自血脉的白虎威压,即使尽力收敛,也总会泄露一丝,湖里的鱼哪里敢靠近他?
阆仙用冰雪化出座椅,要在云无觅身旁坐下,云无觅却拦了他一下,伸手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皮毛披上,才让阆仙坐。
是喑兽皮毛。
阆仙认出来了,虽然处理手法比当年精细许多,已经可以算作半完成的法器,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喑兽皮毛。他并没有问云无觅从何得来,而是顺从坐下,感受到暖意将自己包裹,嘴角上翘。
“你跟北帝打了赌?”阆仙传音问道。
“是。”他转头看了阆仙一眼,眸中含着晶亮笑意,还有几分狡黠,对阆仙道,“我会赢的。”
阆仙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小半个时辰过后,云无觅想钓的鱼终于咬了饵。鱼竿猛地向下一弯,却因为无论是鱼钩、鱼线还是这看上去快要折断的鱼竿都不是凡品,而生生撑住了这一次突然袭击。
云无觅握住鱼竿的手收紧了指节,手背上筋脉鼓起,站起向后一踏,袖袍在这一退间无风鼓起,露出肌肉隆起的手臂,显然应付地也并不轻松。阆仙将神识向湖中探去,才看清了这只鱼的全貌。整块冰湖,光是这一只“鱼”就占了二分之一的面积。它盘在冰面下,整片身躯都形成阴影,庞大到肉眼一眼难以看尽,才让阆仙一直没有察觉到它的出现。如今他跟云无觅角力,厚达数米的冰层下不断传来碎裂声音,是“鱼”在游动时背脊擦过冰层刮下了无数冰屑。
云无觅竟然钓上来了一只已经成蛟的龙鲤。
阆仙退到了岸边。湖对面的北帝也已经停下了垂钓动作,向这边看来。那只蛟可以算是这片湖中的鱼王了,一旦现身,所有小鱼都跑了个干干净净,他再钓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云无觅见阆仙退开,才开始发力,他没有动用灵气,纯粹依靠肉体力量,一寸寸向岸边退去。可惜他今日身穿道袍,所有暴虐的美都被掩藏在柔软布料之下,只有他身周被气劲所击腾起的飞雪,显示出他每状似缓慢的一步蕴含着怎样恐怖的力量。在云无觅退开超过十步时,那只蛟终于按奈不住,发出一声长吟。
这一声龙吟远远传开,震动远处山上积雪滚滚而落,如浪潮般从高处倾覆,四溅的雪沫将天空蒙上一层阴翳,遮住了太阳。
近处,冰层从底部开始裂缝飞速漫延,那只蛟拱起了背脊,用尚未生出龙角的头猛地撞向冰层底部。整片湖的冰层都化作碎石一般飞裂开来,包括云无觅的立足之地。这些碎冰从直起的蛟身上和成瀑的水帘一同滚落,发出轰隆声响,落入水中时又激起数丈高的浪花。
可是这些动静和那只终于现出形貌的蛟龙比起来,都太小了,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如逶迤山脉拔地而起,龙身探出水面的部分便足有数十丈,在雪地上投下巨大阴影。除了无角,它的龙身已然十分完整,颌下龙须飘动,覆盖了整条蛟身的龙鳞随着它呼吸微微张阖。
那支万年玄铁制成的鱼钩卡在了蛟的下颚之中,它冲破冰层之后,携着万钧之力向云无觅撞来,风声被划破成尖锐呼啸。云无觅凌空而立,在泛着腥气的龙嘴大张着咬向他时,手臂青筋凸起,握住鱼竿猛然向右一甩。巨力使蛟龙整个身躯被迫腾出了水面,被惯性带着撞上了百米外的山壁,一时山石轰隆巨响,碎裂着掉落下来,重重砸在蛟身上,刮下了几片带血鳞片。蛟龙一声痛苦长吟,将身子一弓,鳞片缩紧,就要再次撞向云无觅。
云无觅不耐皱眉,丢开了手中鱼竿,化作白虎原身,扑上去死死咬住了蛟身咽喉。蛟龙无法回身咬他,卷起了身躯缠住白虎腰腹,用力收紧死死绞住,却因为七寸被按在虎爪下,始终空出了一分空隙。最后随着清晰的鲜血吞咽声,蛟龙挣扎渐渐无力,一节节瘫软下来。
云无觅确认蛟龙死透了后,一转头就把这只死蛟丢到了阆仙面前,如山一样的大猫矜持地用爪子把蛟龙向阆仙推了推,才重新化作人形。他唇上还残留着血迹,顺着脖颈滑过滚动喉结。在伸出舌尖舔过嘴唇后,云无觅神色间显然对这顿意外的美味颇为满意,注意到阆仙在看他后,才收敛了这一点得意,抬袖想将面上剩下的血迹随意擦去。
阆仙无奈拽了下他袖子,手中握住冰雪往云无觅脸上一顿好搓,才把他刚刚糊得满脸都是的残留血迹擦干净。
北帝看过了蛟龙身量,走过来对云无觅笑道:“尊者好本事。”
“陛下说笑了。”阆仙代云无觅答道,“这只蛟龙修为虽高,却并无灵智,不过是您养来玩的宠物,是我们冒犯了。”
“无碍,本来就是我先提出的赌约,自然应该愿赌服输。”北帝向云无觅丢过来一个玉瓶,在云无觅接住后笑道,“这只蛟龙虽然灵智未开,却生性狡猾,否则也不会能活到化蛟的年岁。我换了无数鱼饵都钓不上它,不知云中君是如何做到的?”
云无觅收起了自己的战利品,瞥了眼北帝,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北帝并不生气,只摇了摇头,对阆仙笑道:“道友辛苦了。”他做出一幅体谅神色,眼睛里却藏着得意,还生怕云无觅看不出来,对他挤了挤眼睛。
云无觅果然中招,生气拽着阆仙要走,连那具浑身是宝的蛟身都不要了。
阆仙自然是随他。
留下北帝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落在后面,唏嘘地收起了那具蛟尸。他看着那二人相携走远的身影,笑容消失,嘴角敛成一条直线,想了想,决定去找月烛君打发时间。
月烛君在读书,也不知道他从哪收集来的这些书本,足足放满了三间宫殿。他不喜欢用神识,每次都是一页页地翻过去,速度十分缓慢,常被北帝取笑。
只要北帝一来,他一定是看不成书的。
就如现在,月烛君原本坐在桌边。此时北帝往桌上一靠,仗着自己腿长轻轻松松坐上了桌面,伸手过来抽走了月烛君捧在手间的书,弯腰把自己那张俊脸凑到月烛君面前,笑着问他:“难道朕不比书要好看吗?”
这样一双银灰色的眼睛,笑起来时有一种冷艳融化的妩媚,如浮波映月,泛出一湖细碎银光,你就是他眼中的月亮。
世间谁能抗拒?
“当然是陛下好看。”月烛君平静答道,显然已很是习惯他的陛下的套路,放下了手,没有试图去抢回自己的书,他一笑,道,“陛下是世上最好看的。”
北帝眉一扬,继续问道:“吾与云中君孰美?”
“君美甚,云中君何能及君也?”月烛君答道。
北帝朗笑出声,他笑够了,才低下头看向一直静静看着他的月烛君,笑着道:“卿卿私我。”
月烛君也在笑,他看着北帝的眼睛,道:“陛下说笑了。”
玩笑话,如何能当真?
第35章 文心页(肆)
北帝看进去了月烛君的眼睛,维持了片刻笑容,最后还是垂下了嘴角。他想起了从前事。
月烛君垂下了眼,平静道:“陛下若是无事,不妨去修炼片刻。”
北帝却仿佛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他心中一时苦涩,像是盛满了滚烫烈酒,烫得整颗心都蜷缩起来,轻轻一刺,就要倾泻出满腔的杂乱心绪。这些心绪带着温度和黏稠血液,是从伤口流出的阴暗念想,并不适合给他的心上人看。他再次凑近了月烛君,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一旦不含笑意,便显出一种和兽类相似的残忍冷酷,他贴在月烛君耳边,放缓了声音,问道:“那你当年,为何要趁我醉倒时偷亲我?”
月烛君面色一白。
当年的王朝早已灰飞烟灭,和那位帝王有关的记忆却像是被精心装裱的画卷,妥帖收藏在他的心里。此刻被人强硬铺展开来,像是把他的整颗心都从中间剪开,要把所有纠缠在温热血肉的柔靡情丝都让他人看见。
对于当年的谢寻瑾来说,那情丝是一株只能生长在阴暗处的甜美毒株,有着世上最艳丽花朵和最惑人香气,却偏偏永远不可能结出果实。谢三郎出身在簪缨世家,从小学习的是最严格的君子六艺,七岁时便因为一首《咏絮》传出才名,十二岁时又因为作《春江花雪赋》引得洛阳纸贵,十四岁时与玄鱼道人清谈,最终辩得对方哑口无言,彻底名扬天下。
他什么都有了,财富、声名、地位,就连外貌,也被赞过谁家玉郎,只是他才名太盛,又出生谢氏,谈论他外貌的人便相对少了。
在十岁那年,谢寻瑾被选为了太子第二位伴读。太子要大他四岁,身边另一位伴读为卫氏三郎。他做伴读的第一日,向东宫行礼,被叫起后,最先看见的是少年胸前衣物花纹,再抬头,才对上一双含笑眼睛。
十四岁的太子,已经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了。
天家当初是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是故皇族子弟一向比世家更尚武。卫三郎亦出身于武将世家,和太子趣味相投。这二人站在一起,足足比还没开始抽条的谢寻瑾要高出一个头去,像是两只长腿鹤中间围进去了一团毛茸茸的兔子,此刻正在将这只兔子当成什么稀奇物事打量。
谢寻瑾被低头打量得不太开心,但他仪容礼节皆为上佳,表现出来也不过是神情端肃,言谈间仍然周到无比。他从前也这样做过无数次,从未有人能看出他的不满。也或许是看出了,但并不在意。他毕竟还只有十岁,即使素有才名,也还是太小了,谁会在乎一个小孩子开不开心?只要不失礼,不惹出麻烦就足够了。但是太子发现了,他往谢寻瑾的手里塞了两块糕点,柔软的碎粉落在他的掌心里,还带着温热香气,像是刚做好不久的。
“吃吧。”太子笑道,神色间看上去颇为得意,“我们刚从御膳房里偷出来的。”
谢寻瑾犹豫片刻,就将点心放入了口中,点心在他的舌尖像是绽开的花瓣一样一层层柔软化开,泛出甜意。第一层是香橘,第二层是葡萄,第三层是花瓣,最后一层是一块桃子果肉。再如何端方沉肃,世间哪个小孩子能抗拒这样一块糕点?谢寻瑾被这美味俘虏了。
太子弯腰搂住了他的肩,轻轻戳了下他因为塞满点心而鼓起的腮帮子,笑吟吟地问他:“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