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惯爱养些小东西。”
无厌低头看了看胸前,手掌一展,环住了小狐狸细细的脖子,脸上露出一丝腼腆无奈却令人心底发凉的笑,“但……都养死了。”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享受的意味。
似是从无厌身上看出了什么,平道长原本有些探究敷衍的眼神顿时变得饶有兴致了些。
他沉吟片刻,捻了捻胡须,微微一笑:“今日念经超度亡魂无数,无厌师傅也辛苦了。时候不早,还是赶紧歇息吧。柜子里备了上好的安神香,无厌师傅可以此助眠。”
话音落,平道长便甩了甩手里的拂尘,转身走了。
无厌慢慢往自己的草屋走,边留意着平道长的动作。
离开无厌这边,平道长便目光逡巡,似在衡量什么,最后定在一间草屋前,脚步一转,朝那草屋门口的中年道士走去。
夜风送来平道长的声音:“阮师侄,夜里风大,我们进屋说……对,后半夜是有一场经筵,你想来看看?”
草屋的房门关上,无厌也收回了耳朵,进了自己的屋子。
“呜……”
小狐狸的脑袋钻出来,头顶的毛都黏到了一起,黑乎乎脏兮兮的。无厌看见盆架上有冒着热气的热水,便伸手试了试,然后揪着小狐狸的后颈把人提溜进木盆里,兜头浇了一捧热水。
“嗷!”
程思齐被水泼个正着,气势汹汹地嚎了一嗓子,还没等发动攻击,就被一只手以泰山压顶之势按住脑袋,上上下下搓揉了一通。
“你……我自己洗!”
少年恼羞的声音突然响起,手掌下的小东西就要挣扎开。
无厌不松手,又从旁捡了皂角往程思齐身上抹,边抹边道:“年纪大了,耳朵便不好使了,总听着哪里像有狗叫似的……程小少爷,你说呢?”
小狐狸老实了,缩在盆里被搓得一晃一晃的,好半晌才抬起一只湿漉漉的小爪子,拨了拨无厌给他揉下巴的手指,低声道:“你怎么找来了?这里很危险,每天都死人,你赶紧离开吧。”
用食指戳了戳程少宗主的小肉垫,无厌眯了眯眼,笑道:“有小狐狸精吸了贫僧的阳气不还,贫僧是来讨债的。”
小狐狸精动了动爪子,小声道:“我是故意不用佛珠喊你的。”
那双明澈澄净的眼抬了起来,比起寻常的狐眼更圆润一点,微微眯起,显出十分的认真和凌厉,“那些抓我的人厉害得很,你只是一个术士,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跟他们对上根本没好处。我娘……我没想到她会来抓我,我……”
“她是术士?”无厌淡淡扫了程思齐一眼。
“嗯。我以前也不知道……”
小狐狸被这一眼扫得凉飕飕的,忙将被抓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又道:“我以为我会被送到京城给国师,但她却把我锁进一个箱子里,一路送到了风崖关。我本来没机会逃的,但前日风崖关发生了地动,看着我的术士也出去了,我就趁乱跑了出来。”
“既然出来了,怎么不跑得更远点?”
梳开小狐狸身上黏连的毛发,无厌看到了几道伤口,眼神便冷冷沉了下来。
程思齐摇头道:“跑不出去。我试了很久,这里就跟鬼打墙一样,跑不出去。我是藏在风崖关送死人的车上过来的,也试过离开峡谷,但走不了多远,就会再走回来。”
他担忧地看着无厌,“你不该来,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走出去……我感觉这里很不好……”
“能好才怪。”
无厌冷嗤一声,把小狐狸捞出来擦干,扒着软毛给人上药,“外边那个坑养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还在大漠套了个阵法遮着盖着。依我看,恐怕是有人真要作孽祭天了。也不知……老天吃不吃他这一口。”
程思齐似懂非懂:“那我们……”
“我想办法带你离开。”
无厌把小狐狸裹成一只小粽子,然后拎起来放到眼前,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小狐狸的肚皮下方,手指一掠而过,“再敢自作主张……弹掉你的小绣花针,信不信?”
若有似无的碰触扫过柔软的肚皮。
小狐狸精呜了一声,臊得尾巴根儿都红了,幸好毛多看不出来,免得又被臭秃驴骂狐狸精。
他蹬了蹬小短腿,忽然道:“你是跟着佛珠找来的吗?”
“嗯。”
无厌随口应了声,把小狐狸扔上床,从自己吃了没两口的饭里扒拉出来所有肉沫,捡到手心里,递给程思齐,“来,小狐狸精,吃饭了。”
程思齐撩起眼皮瞥他一眼,低头用小舌头舔无厌手心的肉渣。
他好久都没有吃饱饭了,真是饿得厉害。不然也不至于去跟野狗们一块要饭。
“等会儿去给你烤只鸡腿。”
湿湿软软的小舌头搔在掌心,无厌毫无清正和善出家人的负担,趁机捏了一下,在程思齐下意识往后躲的时候,还戳了一下肉肉的狐狸屁股,“舔干净。”
程思齐用爪子拍了他一下,但还是把他手心的肉沫都舔干净了。
无厌瞧着那只小脑袋一动一动的,心里忽然不知什么滋味。
也不知道将来程思齐神魂归位,恢复一切记忆后,再想起今日这遭,会不会率领玄剑宗打上他们天隐寺的山门。
“你的人身我可以帮你恢复,但在这里不行,”无厌道,“一旦有妖气出现,这里很多人都会发现。你现在气息被体内的针锁着,还能隐匿,和普通飞禽走兽无异,还算安全。这里的事我们不掺和,明日就走。”
程思齐不解:“为何不是今晚?”
无厌拉开柜子,取出一根深紫色的香点燃,笑了笑:“没听见之前那个老妖怪说的吗?点上安神香,好好睡一觉。这个峡谷的晚上,可不平静。”
又出门去找做饭的大娘们给程思齐讨了一只鸡腿和一些羊奶,无厌才回来紧闭门扉,两耳不闻窗外事。
吃了东西,又让无厌擦干净嘴巴,程思齐一溜烟跑上枕头,等无厌躺下,就缩起身子滚到他手边,把鼓鼓的小肚子往他手下送:“吃撑了,揉揉。”
无厌和衣躺下,手指揉着小狐狸的肚子,慢慢笑了声:“你说你怎么是狐妖,不是猪妖呢?……嗯?怎么这么硬?你……你该不会把佛珠吃了吧?”
手指碰到了一点硬物,无厌的笑容一顿,立刻看向那张毛绒绒的狐狸脸。
程思齐看着无厌,低声道:“她把佛珠抢走了,我趁她不注意就吞了……不然她不会给我的。我吞了,她也不能把我切开拿出来……”
这时候倒精明了。
无厌挠了挠他肚子,道:“没什么坏处,我之后帮你取出来。”
伸手把小团子挪到颈窝来,那条毛尾巴就下意识地缠到了脖子上,轻轻浅浅的呼吸起伏着,小狐狸眯着眼,像是要睡着了。
四下寂静,无厌闭上眼,尝试榨取体内的灵气。
忽然,湿漉漉的小嘴抵在了耳廓上,少年低低的声音钻入耳中,“无厌,我可以相信你吗?”
无厌没睁眼,笑了笑:“若我说可以,你会相信我吗?”
狐狸嘴动了动,“会,”他轻轻蹭了蹭无厌的脖颈,“……并且永远不会怀疑。”
无厌睁开眼:“那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害你。”
“唔……”程思齐含糊了声,似乎在酝酿着要说什么。
但就在此时,一阵大力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极大的力量咣咣地砸在门板上,似乎随时都会把门板捶散。
程思齐立刻蹦了起来,却被无厌一手按了回去。
“嘘……别出声。”
无厌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将另一根墨绿色的香也点了起来。
两种奇异的香气顿时混合在一起,变成一股难言的恶臭。这股恶臭气味越浓,外面的敲门声就越小,直到最后,慢慢息了。
隔了一会儿,不远处的地方又传来了砸门声。
这次的门似乎很快就被砸开了,外面静了一会儿,然后一阵奇怪的令人作呕的咀嚼声响起。
小狐狸尖利的指甲刺了出来,“外头……”
无厌抱起小狐狸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向外望去。
一轮猩红的月挂在石山上,洒下冰冷凄红的月光。
夜色黑沉死寂,一阵风钻入窗棂,散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循着这味道看去,无厌只看得到一个由无数死人碎尸块拼成的一丈高的人形东西立在一个草屋前,弯着腰,在往嘴里塞着一条胳膊。
这条胳膊的主人浑身破碎,死不瞑目,圆瞪的眼正好对着无厌二人的方向。
是平道长找过的那个中年道士。
“麻烦了啊。”
无厌以手盖住程思齐的眼睛,静静关上了窗户。
作者有话要说:秃驴:完了,搞不定,要翻车了。
第九章
这一夜,有七次砸门声响起,但却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
仿佛这安神香真的定心安神一般,让所有人都踏实沉睡,不曾被惊动。
翌日午间,峡谷内才渐渐有了人声。
村妇们起来烧饭,草屋里的术士们被平道长挨个儿叫了起来,再度围在尸坑边,给里面的尸体念经超度。比起昨日傍晚的满满当当一圈人,今日的术士显然要少了些,缺了一个大豁口。
无厌身侧不远的一个年轻道士忍不住,问道:“平前辈,毛师兄他们怎么没来?我去叫叫他们?兴许睡得太沉,睡过时辰了……”
不少人脸上都露出赞同的神情。显然,他们睡得当真很死,完全不知晓昨夜的事。
平道长摇头:“不必了,他们今早就离开了。”
“离开了?!”
术士们大惊失色,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有些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懊恼嫉恨道:“平道长,莫非……莫非他们昨日就参加了经筵,今早就去了风崖关?这等事……不都是说从今日才开始的吗?”
“他们参加了经筵?”还有看似知情的人跳了出来,“平前辈,这不公平!昨日念经大家都看着呢,他们中绝没有人能唤起任何一具尸体,怎么就……”
“好了。”
平道长微眯的眼陡然睁开,寒芒乍现,扫了那几个满脸嫉妒的人一眼,柔和的表情也冷了下来,“你们挂单而来,早便该知道,这种事看的都是缘分。有你的便是你的,没有……便是无缘,且等便可,切莫胡言乱语,扰乱人心。”
他在众术士身上扫了一圈,见众人虽表情各异,但却没人再敢议论,便摆了摆手:“开始吧。”
这么一小出闹腾轻而易举被平息。
无厌隐匿在不起眼的边缘位置,冷眼看着,心中猜测这些来挂单的术士恐怕都是为了什么好处而来,就是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又为何这么期待去风崖关。
念经自然是瞎念。
无厌光张嘴不出声,凭借过人的耳力去听隔壁两位仁兄念的什么。
左边的小和尚倒是一板一眼地念了一篇超度亡魂的经文,而右边的道士,却语调晦涩,诵的是奇异古怪的招魂咒语。
这咒语自然招不来真正的亡魂。
无厌本着关我屁事的原则,并不想掺和进这里的事,听了一耳便不再留意,而是借着此时天亮,观察着这处峡谷,寻找安全离开的路径。
等念完这次经,平道长应该会按照往日的习惯,前去好来镇接引今日的挂单术士。到时,就是他和程思齐跑路的好时机。
嗡嗡混杂的诵经声中,尸坑平静如昔。
无厌猜测那怪物是从这尸坑跑出来的,但他没灵力与神识可调动,一打眼看去,看不出什么。
“今日便到这里,诸位自行歇息吧。”
平道长语气平淡地宣布了今日念经任务的结束,不少术士脸上都露出失望之色,伸长了脖子朝尸坑里看了好几眼,垂头丧气地走了。
无厌也回了自己的草屋,将一夜没合眼、眼下赖着被窝不起的小狐狸挖出来,撸了把狐狸尾巴:“别睡了,等会儿该走了,我先给你……”
“无厌师傅可在?”
房门被敲响,平道长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竟然这个时候来找他。
程思齐迷迷糊糊闭着的眼无声地睁开,眼中最后一丝困倦消退,只余清明。无厌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便一跃钻进了无厌的袈裟里,只露出寥寥几根雪白的毛毛。
“平道长有事?”
无厌打开门,装出一副神色困顿的模样,歉然一笑,“还望平道长见谅,昨夜睡得太沉,今日也醒不过来一般,总觉困得厉害,正要再歇会儿。”
平道长笑得和蔼:“无妨。贫道也是睡得太好了,今晨都起来迟了。”
走进屋内,无厌随手给平道长倒了杯茶,平道长接过,却没喝,而是视线直盯在无厌胸前鼓鼓的一小团上,笑了笑:“无厌师傅,这是对这小玩意儿养出感情了,舍不得了,还要处处带着?”
无厌轻啜了口茶,道:“小东西爱撒娇,离不得人。”
平道长转着茶杯,瞧了一眼那几根白色的毛毛,道:“土狗的毛甚少有这般长的吧……无厌师傅莫不是还从这峡谷里捡到了大漠的小狼崽?不知可否给贫道看看,略作赏玩?”
无厌真想用留影石将平道长这句话给录下来。
这样下次与妖修大战时,玄剑宗的剑修肯定连丹药都不用嗑,就能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战斗力。毕竟那些铁疙瘩可是出了名的护短。
当然,他无厌也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