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白冲一张嘴,血水不断涌出,他眼神溃散地看着长生树的方向,艰涩道,“不是……那不是……道……”
“执迷不悟!”
又有人嗤笑斥道。
白冲的唇瓣仍在翕动,但却似乎无法反驳了一般,徒劳地发出痛苦的喘息。
他的力量似乎陡然变弱了一般,之前拦下何九生那一掌好像纯属是一个意外,如今他仿佛一个弱小的蝼蚁,在何九生的神通下苟延残喘,发出微弱无用的挣扎。
“真可怜。”
有人叹了一声。
负刀男子下意识点头:“一位散仙沦落至此,确实可……”
话未说完,他的瞳孔便骤然一缩,终于意识到这声音虽然来自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但却并非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所发出。
何九生也是神色一凝,霍然转头看去。
众人身后的不远处,一名穿着残破的素白袈裟的年轻僧人正静静站在那里,双目紧闭,惯来勾起的唇角抿着,透出一丝瘆人的冷意。
他一手拎着一面碎了半边的铜镜,另一手握着一截断臂,断臂之上逸散着灰蒙蒙的气息。
“他可怜,你们更可怜。”
年轻僧人淡声道,“但不管这里有多少小可怜,都不是你们欺负我家小狐狸的理由。清源散仙,你别忘了,你这一世……可还不是散仙。”
话音落,何九生便看到那年轻僧人紧闭的眼,突然睁开了。
第六十八章
一只七彩的蝶从天而降, 翼断坠落。
纤细单薄的蝶翅零碎散去,与纷纷扬扬的浩大花雨相拥, 从风的一端,鼓荡到天穹塌陷的角落,低低地盘旋。
所过之处, 盎然的生机伴着一股似是而非的癫狂之意,从枯败的万物之上散发。
这生气浩荡聚集, 化作一朵巨大的金莲,在年轻僧人的脚下缓缓绽放。
年轻僧人抬起眼睑, 空洞的眼眶里燃着两簇幽幽暗暗的深红火焰。
四周凝固的黑白开始尖啸着朝后退去。
金莲的莲瓣一卷,恰好将程思齐卷了过去。
程思齐浑身剑气一散, 偷偷觑了眼无厌, 故意不去看他手里握着的断臂,咳嗽一声,正要挤一把脑汁辩解一番, 却忽然被一只手从后扶住了腰,带过去搂住了。
“回家再说。”
无厌将程思齐半抱住,传去源源不断的灵气。
身上的伤势和疲乏都在飞速褪去, 程思齐缓过口气来, 伸手去拿无厌手里的断臂, 轻声道:“缺一只手也不会让我的剑失了准头, 碍不着什么。异化的断臂无法续接,也不可再生,你拿着它也……”
“那就把我的割给你。”
无厌打断了程思齐的声音。
从这赌气般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认真, 程思齐一怔,沉默了会儿,偏头在无厌冰凉的唇角亲了下,低垂的眼里泄出一线难以掩饰的痴迷爱慕,“不好。你得留着手,抱抱我,摸摸我,让我只管躺着享受……”
有舌尖掠过唇边,湿湿软软的。
无厌紧绷的脸色一下便维持不住了,他抬手按着程思齐的后颈亲回去一口,低声道:“是我来晚了,我会想办法的。现在……我们先解决了这桩陈年旧案。”
话音落,穹顶之上突然漏下一柱耀眼光华,伴着梵音低唱,天花乱坠,笼罩在无厌身上。
“这是你走的斩魔路?”
远处,被迫看了几眼卿卿我我的何九生突然开口。
他缓步从长生树燃烧的火焰中走出,暗沉的眼底终于亮起了一丝兴致,“闭目见地狱诸般修罗,睁眼则如临世神佛。为了这一刻的神佛加身,饱受千百年的十八层炼狱之苦,日日夜夜千刀万剐,真的值得?”
黑白枯槁停在何九生足前。
几棵嫩草生出,扫过他的鞋面。
程思齐闻言眼神一变,倏地看向无厌。
无厌脸上闪过一丝讨饶与尴尬,明明方才还是他抓了程思齐的小尾巴,一眨眼,便反被戳穿。
他无奈地松开程思齐,将人裹在金莲中,然后在这光芒中独自飞身而起。
天花萦身,梵音凝字。
他周身的气息渐渐变化。
无厌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警惕戒备。
他走的这条斩魔路,被魔尊算计,为众人不解。百余年来,虽有许多人都知晓他的斩魔路名为无目禅,但这无目禅究竟为何,却罕有人知。何九生能一眼看出,便足以证明他曾经的仙路亦是不凡。
“修斩魔路的都是疯子。”
无厌笑了声,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这斩魔路修得如何,我并不知。但当个疯子,我却是再合适不过。”
“确实是疯子。”
何九生垂眼看了看脚边柔弱的草茎,“若不是疯子,何必非要走神佛炼心之路?人心最是难测,犹如鬼怪不可捉摸。选了炼心一类斩魔路的人,都有莫大的勇气与毅力。”
说着,他突然一笑,“但再多勇气与毅力,在一条死路面前,也终是无济于事。你说得对,我前世是散仙,复生之后,却还没有散仙修为。可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容你在此放肆。”
笑意转冷,声音陡厉。
他脚边缓缓摇曳的细草突然折断,化为飞灰。
“凭一个修斩魔路的化神,就想拦我?白冲,你什么时候也这般异想天开了?”
何九生冰冷的声音响彻苍穹,“风生!”
如言出法随,随着这话语的落下,昆仑之巅立刻有无尽狂风起,将漫山大雪纷纷扬起。
这风势之大,几乎将修为低弱些的灵尊和神使们都吹飞出去,头顶光华闪烁的英灵册也书页颤动。
风化利刃,道道断肠。
一股玄妙浩瀚的凄凉意境随风而至,顷刻摧残了无厌带来的一缕缕生机,令人平白从心中升起无限的悲凉绝望。
“嘶——!”
风刃划过聚拢的金莲,发出刺耳的割裂声。
“雨至!”
狂风将无厌包围,何九生再度开口。
耳边崩崩断裂声不绝于耳,规则之线于虚空之中低哀颤鸣。
被强横打碎的一方天地的规则碎片如骤雨般落下,劈头盖脸地砸向无厌,一旦沾染,便会被这规则牵扯同化,沦为何九生手里的提线木偶。
风雨交加,意境强压。
无厌脚踏莲影,金色佛文在他周身悬浮,白色袈裟迎风飞扬。
他凝视着强势压来的狂风骤雨,抬手在身前缓慢地画出了一个圈,然后屈指弹出,眼中的火光微微一暗,如被抽走了什么一般。
同时那圆圈消失不见,无形无影,仿佛遁入虚无。
然而周遭的风雨却忽然变小了。
无厌的唇微微翕动。
狂暴渐息的风声雨声中突兀地掺入了低沉的诵经声。
这诵经声不高不低,蕴含着一股沉静清正的玄奥意境,似能涤荡心扉,穿越亘古,以一种宽广包容,却又不可置疑之态,同这风雨对抗起来。
死寂的黑白与温暖盎然的生机无声地冲撞。
“只有这些吗?”
何九生面露失望,低低咳嗽了声,玉骨折扇敲在手心,缓缓展开。
展开的折扇扇面竟然是一片空白。
然而在展开的瞬间,这空白的扇面便忽地有流水淌过,一支破旧的毛笔被水流卷出来,出现在何九生的手中。
他捏着这支笔,看了无厌一眼。
“以你的修为,能让我作画一幅,合该荣幸。”
何九生平淡道。
说着,他抬起手腕,于空中开始挥笔勾勒,从眉到眼,很快便画出了无厌的模样轮廓。
但随着这画笔线条的勾动,无厌身上的气息陡然变弱。
仿佛何九生的画上多添了一笔,无厌身上便少了一笔。无形之中似有一只手牵动着因果,将无厌的气息抽干拔净。
何九生手中的折扇翻了一面,却露出几道寥寥的墨迹。
感受到那墨迹的气息,无厌心中很清楚,如若他不做阻止,任由何九生将这幅画画完,那他便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为一道单薄的画像,融入那扇面中,成为一道浅淡的墨色。
“佛曰,不可说。”
无厌突然开口。
声音一落,天地间陡然寂静,仿佛万物闭口,讷讷难言。
那些早就躲得远远的灵尊神使们惊愕地面面相觑,原本低声的谈论与传音尽皆消失。
在这寂静中,无厌身上金光大盛,佛珠环绕而起。
他眼中火光一闪,身后蓦然出现了一片炼狱之景。
万鬼爬行,修罗纵横,翻滚的血海淹没黄泉彼岸,一道身着血色僧袍的虚影踏舟而来,如穿透人间与地狱的间隔般,飞身冲出,一掌轰向何九生。
何九生手腕一转,笔尖忽地甩出一团浓重的墨汁。
墨汁抽长,化作黑龙,与那道血色身影缠斗。
与此同时,无厌的身前又出现了一朵缓缓开放的金莲。
莲瓣层层落下,一道金色人影从莲内坐起,驾莲朝着何九生冲去,又在半空中分化无数身影,穿透墨汁的阻拦。
“似佛似魔……这意境倒是不错。”
何九生赞了一声,腾出了一只手飞快地和那些人影斗在一处,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仍在作画,一笔一笔,将无厌的模样勾勒完全,似乎眨眼便要成画。
然而也就是此时,一声咔嚓的脆响突兀响起。
何九生从容平静的神色一变,猛地转头看向远处。
无厌的攻击也在此时停下了,他看着何九生瞬间变得喜怒莫测的神情,慢慢笑了声,唇角溢出了一丝殷红:“你虽已不是散仙,但我也不过是化神。我可从未想过,要打赢你。”
“比起打赢你,打碎那面镜子的难度,显然要更小些。”
无厌说着,抬眼看向了神殿大门的方向。
气势巍峨雄浑的神门横亘伫立,散发着玄妙的气息。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大门之上,却竟然是本该身处金莲保护内的程思齐。方才无厌令天地黯然的一瞬,正是声东击西,恰好为程思齐的举动做了掩护。
察觉到背后刺骨的视线,程思齐回头看了一眼,一笑,旋即将无厌之前拎着的那面不起眼的残破铜镜向上一抛。
残破铜镜飞起,立刻被悬挂在大门上的那面镜子的气息摄住。
大门上的镜子微微一震,竟直接从大门上脱落下来,和那面残破铜镜合二为一。
光华褪去,铜色黯淡,显露出一面古朴平凡的石镜。
“万象镜。”
“森罗万象,自成一界。”
无厌慢慢闭上眼,“你们将此镜一分为二,埋于过去,映照前尘,从镜内找到了通往灵界的道路,送去诸般劫数。如今我将它带回来,打碎这面镜子,哪怕此界消亡,你们也永远无法回到灵界。”
近乎同归于尽的狠辣决绝。
所有劫界人都是面色一变,愤怒悲痛地瞪向无厌。
“九生。”
白冲坠落在地,捂着咳血的嘴慢慢站起来,仰头望向何九生,“当年灵界之所以没有留下或是毁掉万象镜,而是将它送入此界,就是因为他们答应了我们,有朝一日,会接我们回去。”
“后辈们相信我们,我们又如何能做背信弃义之事?”
闻言,何九生还未开口,他身后的负刀男子却先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双眼里充满了愤怒与失望。
“接我们回去?妙真散仙,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天真!背信弃义……背信弃义的究竟是谁?敢问在座的所有英灵,起初的千年万年,谁不是如此信任着灵界,满心期盼地等待着神念回归,英灵归乡?”
“但结果呢?”
负刀男子脸色冰冷,“结果就是,他们一代一代,早已忘记了当初的承诺。他们修行,寻求道路,培养后辈,过得逍遥恣意。他们早就不记得我们这群被困在镜子里的亡魂,甚至还将一份份典籍烧毁,像抹去耻辱一样,抹除了我们的名字!”
“我们已经为了灵界死过一次了……即便落到如今的地步,我们也不曾后悔。”
“但,也仅此而已了。”
悲怒的表情出现在每一个战界之人的脸上。
谁先辜负了谁,谁先背叛了谁。
这在过于漫长的往事里,已经纠缠成了一笔烂账,无法算清。
无厌亲眼见过万万年前的那些悲壮与傲骨,他敬佩,也仰慕。但正如何九生所说,今时今日,他们要的不是算清这笔账,而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大道之争,残酷无情,是用枯骨与尸身累就的。
在道的面前,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心念沉寂,无厌开口道:“打碎它。”
“恶人,我做惯了。”
第六十九章
话音未落, 无厌身前一枚金字凭空消失。
再出现时赫然是一道锋锐无匹的金色流光,悍然直冲向程思齐面前漂浮而起的万象镜。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 金光即将砸落之时,一只手却先这金光一步将万象镜握在了手中。
“你做惯了,但我看不惯。”
程思齐面色平静, 手一扬,将万象镜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万象镜我砸了,同归于尽, 便同归于尽。”
“啪!”
干净清越的一声脆响。
看似坚实的石镜在触及地面的刹那,四分五裂。
堂堂一件仙界秘宝, 因经年的损伤, 在器物的坚固上竟还不如一面普通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