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厌抬指书写。
血字自他指下诞生,玉简内这两种气息也越来越强。随着这气息的增强,一道崭新的不同于这天地间任何修炼之路的道出现了。
与此同时,无厌血窟窿般的丹田恢复如初,一丝淡淡的紫光从丹田内透出。
“未达炼气,我曾以肉饲人。不成金丹,我曾业火加身。”
紫光愈浓,一个盘膝而坐的小人身影于其中若隐若现。
无厌一字一字写着,脸上的神色越趋平静,“世如长夜,佛理不存,心魔丛生。但说到底……”
他声音一顿,慢慢放下手指,一笑,“说到底,这修真界本就如此。没那么多好心人,也没那么多冷心肝。看不见,反而能看得清……”
“师父,斩魔结婴,弟子成功了。”
话音落,虚空便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一声叹息传出,旋即一道披着袈裟的苍老身影步出。
无厌听到这声叹息,微微一笑,周身气势一荡,竟是当场便开始结婴。
“虚衍。”
魔尊抬起眼,与须眉皆白的老僧遥遥相对,“你也来了。”
虚衍大师面容苍老,身形微微佝偻,如一个普通老和尚一般,颔首道:“你能不惜白骨楼船万年之魂,也要强闯界膜来此,我天隐寺又何惜一件万年秘宝?”
“你要撕毁盟约?”
魔尊眼中露出一线寒光,“劫主之争,化神以上可布局,不可插手。如今局成,本尊前来收取魔种,可是在情理之中。莫非你们天隐寺也要不讲规矩,动手阻我?”
“贫僧只是来接回我天隐寺弟子的。”虚衍淡声道。
魔尊挑了挑眉,抬手将无厌身前那枚玉简摄来,见虚衍并未出手,才神色一松,露出一丝笑意。
流云翻滚。
白骨楼船不做停留,如来时那般,迅速破空离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被碰碎,天际传来遥远的闷雷声。
有九道火焰升空而起,无尽冰原地动山摇。
同一时间,凡间的妖圣秘境和冰原内的魔种秘境轰然炸裂,如无数流星,砸落凡尘,山倒岳倾。
天地变色,风云倒转。
“阿弥陀佛。”
虚衍长叹一声,身周浮现出金光灿灿的经文,悠远奥妙的佛意散发出来。
“逃、逃啊!”
天隐寺住持的到来,令剩下的一小撮妖修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向着四面逃遁。散修盟的横眉翁也看够了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呵呵一笑,朝虚衍行了一礼,带人离开。
虚衍并未阻拦他们,而是将视线投向另一侧的玲珑阁和阑衣教。
江上燕脸色惨白,浑身僵硬地朝虚衍施了一礼。
“大师,我等……”
虚衍摇头:“不必与贫僧分说。你等自去吧。人,他日后会亲自去杀。”
平平淡淡一句,落在江上燕耳中却是杀气四溢。
她僵硬一笑,袍袖展开,卷着阑衣教和万兽宗剩余的弟子,火烧屁股一般撕开空间裂缝逃走了。
玄剑宗的剑阵散开。
裴鹿青抹了下嘴角的血,当先迈出:“晚辈裴鹿青,见过虚衍大师。”
身后一众玄剑宗弟子跟随着行礼,个个伤势虽重,但气势却不减反增。战中磨剑,才是剑修。
虚衍目露和蔼,甩出几瓶疗伤丹药:“几位小友受苦了。”
几人谢过丹药,裴鹿青面露犹豫:“大师,我等被困妖圣秘境十余年,不知我玄剑宗可还安好?”
虚衍略一闭目,没有半分化神架子,如为小辈讲经一般,缓声道:“八大仙门决裂。玄剑宗与药圣谷、万法门为盟,阑衣教与玲珑阁、万兽宗为盟,十年前开战,已于昨日结束,划昆仑山为界。天机宗投入魔修一方,已举宗离去。我天隐寺不欲参与纷争,已关闭山门,回归雾隐。”
众人闻言俱是一呆。
大变,果真是大变。
“天机宗投了魔修?”
路南率先回过神来,脸上出现一抹凛冽杀意,“少宗主入凡之事,全是天机宗筹谋,我等还当他们是好心相助,却原来都是暗藏鬼胎!老子早晚都要宰了他们!”
裴鹿青却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动:“莫非……天机宗得到了灵主?”
人修三位应劫之主,灵、佛、剑。其中佛与剑自不必说,灵主却一直遍寻不到。如今天机宗突然反水,恐怕就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难道是林空鱼?”路南也皱眉猜测。
虚衍却叹道:“是一名天机宗的新弟子,名叫林冬。天生灵眼,历九世轮回,不改初心。在这第十世,便成就了灵主之位。妖修魔修一直以来布局筹划,令我等误以为他们意在抢夺剑主与佛主。却不想,最后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打散了我等八大仙门。”
“执棋之人,深不可测。大争之世,果然是能人辈出。”
这边正说着,下方冰原上的气息却忽然一变。
一道深红的雷霆终于找到机会,轰然劈下,直接淹没了程思齐瘦削的身影。
一群剑修惊骇,正要去帮忙,却被虚衍抬手阻住,“丹成,必要历劫。极致道路的劫数,勿要扰乱。”
“大师……”
一帮剑修关心则乱,正急得探头探脑直跺脚,便见那雷光迅疾狂猛,连劈九道,而后雷光散去,金光大作。
一枚虚幻的金丹缓缓成形。
金光笼罩下,程思齐身躯微震,体内散出一股无形的引力,那金丹受到吸引,落入程思齐身体。与此同时,他周身的金光迅速一敛,聚拢到了丹田之中。
“一颗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虚衍望着这一幕,淡淡一笑,“程老头后继有人,大可放心了。去接你们的少宗主吧。”
他将禁制解开,裴鹿青等人便赶忙冲到程思齐身旁,个个都是面露喜色。
金丹气息很快稳定。
程思齐紧锁的眉头一松,倏地睁开眼,眼中的焦急担忧残存,却在看到面前一片大脸时一愣:“诸位……师兄弟?”
“少宗主,恢复记忆了?”
路南挤开其他人,高兴道,“那好那好!咱们赶紧回宗门!趁着刚结丹,先将神魂归位,之后再巩固修为,事半功……”
话未说完,程思齐便已站起身,按着路南肩膀,将他推开。
“少宗主?”路南一懵。
转头看去,便见程思齐正盯着不远处浑身紫意萦绕的无厌,神色怔怔。
无厌斩魔结婴,也已进行到了最后。
沸腾的紫气中,一尊顶天立地、双手合十的大佛身影模糊不清,隐见轮廓。
片片金云环绕,枯败的血莲恢复生机,血色渐渐褪去,染透金光。
九天繁花飘落,梵音仙曲渺渺而散。
丹田处,与无厌相貌一般无二的元婴缓缓睁开眼。眼眶内漆黑空洞,却隐隐现出一缕金光。
异象与紫气散去,元婴隐没。
“成了。”
程思齐眼中浮起一抹喜色,他快走两步,正要过去扶起无厌,却看见虚衍大师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无厌身旁,抬手将无厌扶了起来。
脚步一顿,程思齐看着慢慢转过身来的无厌,脸上的喜悦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脑海里后知后觉地回响起结丹之时听到的,恍若梦呓的话语。
无目禅。
世如长夜,不见佛理。凝聚半生魔意于双眸,挖眼以斩魔,斩魔以成道。佛不睁眼见世人疾苦,一旦睁眼,便要渡人渡己,使众生明心成佛。
这就是无厌的斩魔路。
程思齐注视着无厌,一时僵在了原地。
似乎感受到了程思齐的目光,无厌朝着程思齐的方向偏了偏头,扬眉一笑,抬步朝程思齐走去,声音里带着点沙哑与戏谑:“又要哭了?其实也不疼,就是没了眼睛,吃饭怕塞到鼻子里,以后要劳烦少宗主……”
“恭喜前辈。”
一道嘶哑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无厌的话。
那声音里的淡漠恭谨令无厌脚步一僵。
程思齐却恍若未见,径自拱手拜下。
“恭喜前辈……斩魔结婴,终成大道。”
风声寂静。
无厌站在原地呆了片刻,才面露恍然,涩然一笑:“多谢……少宗主点醒。是贫僧魔怔了。”
说完,他像是躲闪一般,转过头朝向虚衍,低声道,“师父,弟子自作主张,掀起杀孽,愿自囚禁闭佛堂百年,请师父恩准。”
虚衍看了仍躬身不起的程思齐,摇了摇头。
“走吧。”
随手撕开空间裂缝,虚衍闪身进去。无厌停顿片刻,抬步紧随而去。
无尽冰原之上,陡然空荡起来。
风卷酷雪,冷厉地削在程思齐的脸上。
他慢慢直起身,凝视着那道空间裂缝消失之处。雪吹进他的眼睛里,他闭了闭眼,听到身后传来路南迟疑的声音:“少宗主,你……不喜欢他了?”
程思齐睁开眼不假思索道:“喜欢啊,喜欢得要死。”
“那你怎么放他走了?”路南跑过来,急道,“天隐寺又怎么了?你们两情相悦,他们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程思齐静静看着他:“你知道佛修不到化神,破戒会是什么下场吗?”
路南一顿。
程思齐低声道:“我喜欢他,也想过让他背叛他的道。但事到临头……我还是舍不得。我追出去,就是毁了他。我在他身边任性了那么久,也该懂事一回了。”
“程思齐,不是思齐,也不是程少爷。”
路南张了张嘴,却一时哑然。
一众剑修俱是沉默。
良久,裴鹿青才声音干涩道:“少宗主,没关系,不要道侣也好,情情爱爱,影响我等剑修的拔剑速度,你看我们师兄弟不都是……”
程思齐闻言,突然转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谁说我不要道侣了?”
他抹了把糊了一脸的血水与泪,语气坚定道,“百年之内,我必化神。等我化神了,再让无厌破戒和我双修,那便无事了。你们这些童子鸡不懂……算了,先回去准备准备我的嫁妆,道侣大典的请柬该写多少份合适?”
“少宗主,你这想得太远了吧,一百年后再说吧!”
“对了路南,你那几本春宫册没收了,回去送到我洞府,要龙阳的……”
“少宗主!”
热闹的声音慢慢远去,散在风雪中。
“不追过去?”
虚无之中响起一道苍老含笑的声音。
“不追。”
回答的声音清冷低沉,似笑非笑,又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一字一顿道:“弟、子、等、双、修!”
苍老声音哈哈大笑。
笑声渐渺,无尽冰原之上,风雪卷来,覆盖了遍地血腥。
天静云清,复又是白茫茫一片干净。
灵界历三万五千年,修真界剧变。
妖修魔修缔结盟约,共拥灵主。
人修八大仙门一分为四,天机宗携灵主入冥狱深渊,天隐寺锁山入雾隐,消失于世间。另有玄剑宗为首的剑盟,与阑衣教为首的紫衣盟纷争不断,兵戈不休。
凡间灵气复苏,修士层出不迭,尽入散修盟之手。
又百年,一缕灰雾凭空出现,一夜漫过昆仑仙山。
山峰之上,人畜不存,林木尽枯。
世间有无面少女倚石而笑,骑虎书生剥皮画脸,空中楼阁悬尸无数,修士称之为,劫数。
作者有话要说:无厌:今天的我你爱答不理,明天的我(床上)弄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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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完。
第四十七章
“师兄, 前面就到墓庄了。”
一片丘陵与巨坑交错的地域,出现了一行戴着斗笠的万法门修士。
团絮状的灰雾一片一片凌散地笼罩着前方。
这灰雾如同棉团一般, 将傍晚耀眼刺目的夕光,与远山送来幽荡的风声俱都吞吸,泄不出一丝光芒与声息, 怪异而悄寂。
从灰雾的缝隙,隐约可见里面大片大片的灰土坟冢。一块块墓碑歪歪斜斜插着, 连绵的荒草枯死在周围,不见半分生气。
“这就是墓庄?”
一名窈窕冷艳的女子掀起斗笠的黑纱, 朝里望了一眼,蹙起眉, “果然都是那些劫数的气息。孟师兄, 我们现在就进去吗?”
被几人簇拥着,唤作师兄的孟东涯收了飞行法器,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从袖内取出一枚玉简,朝着灰雾里一扔。
玉简坠入灰雾,直接穿透, 砸在一块碎了半边的墓碑上, 自始至终没有亮起。
孟东涯神色中的紧张消散了些, 点点头:“此处没有元婴级别的劫数, 直接进去吧。”
“天快黑了……”
一名黑瘦少年包子脸皱在一起,怯怯道:“孟师兄,不如咱们明早天亮再进吧, 听说天黑之后劫数会变得更厉害,可能有什么危险变化……”
“安业!”
冷艳女子狠狠瞪了黑瘦少年一眼,“我辈修士修行,应当一往无前,不惧艰险,于险象环生之中磨砺自我。你怎么能总是这么胆小?就是因为你贪生怕死,才一百多年都只是个金丹初期!”
“师、师姐……”
安业被吓得朝后缩了几步,垂着脑袋唯唯诺诺的,声音如蚊子大小。
“好了,茯苓。”
孟东涯叹了口气,“安业就是这个性子,你跟他置什么气?都跟好我,别碰那些灰雾,咱们先进庄子。任务堂既然给我们发下了这次任务,那想必就能以我们之力解决,必然不会坑害我们这些弟子,都暂且放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