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什么意思?看那边,还杀着呢,啧啧,这一手剑法可真厉害,我要是能学会……”说话的少年目露羡慕。
一旁的少女瞥他一眼:“大爷爷带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打开修炼之路?若是成功,咱们便都能修炼了,以后可不用再对着这帮修士装孙子。这几日你分到了个青年才俊倒还好,我却伺候着那糟老头子。等我能修炼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少年嫌恶道:“什么青年才俊!不过是个喜欢男子的恶心东西!若非要沾上他们的气息才能炼化,本少爷绝不会让他碰着半分毫毛!”
冷笑一声,少女奚落他道:“哟,这时候装什么?听说人家一开始还看不上你呢,都是你非要贴上去……”
“住口!”少年咬牙。
少女不依不饶:“自己做的事还不让人说了……”
“好了。”
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少年们的争吵。
两人噤若寒蝉,小心地看向开口的家主。
应家主并未在意这些小辈的争执,而是看向其他家主,朗声道:“诸位,时候差不多了,动手吧。”
另一名家主摇头道:“应兄太急了,还有修士未曾入瓮,此时便动手炼化,恐怕不妥。”
冯家的老太太反驳道:“有何不妥?底下的修士都察觉到了不对,我等困住那三宗长老的法子一旦失效,就算手里有阵盘,也难保他们不会亲自下去破阵救人。阵破人逃,那我们便是功亏一篑!”
“抓住时机,动手吧。”
老太太看向下方,苍老的面容尽是冷厉之色,“只要保证那些筑基修士大多入瓮便可。我们的炼化,也主要是为了他们。”
“老太君所言有理,那便开始吧。”另一家主想了想,也点了头。
三个凡人家主迈出一步,分别掏出匕首来,在手腕上一划,任由鲜血流下,坠入那妖气浓云中。
妖气浓云似张开了一张巨口,将三团鲜血吞入,云雾翻滚起来。
随着这浓云的翻滚变色,底下的山谷突然震动起来。
山石滚落,大地裂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缝隙,有浓烟般的黑气从裂缝里奔涌而出,顷刻蔓延,将整片山谷彻底淹没。
“咳咳……什、什么东西?!”
修士们慌乱躲避。
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在最后一次震动平息后,所有裂缝内突然喷出数丈高的火焰。
火舌高卷,直接将附近的修士吞没。
“怎么会有火?!救我!救……”
“是丹火!”
往日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如今却如跳脚的猴子,热锅上的蚂蚁,满山谷乱窜,躲避着四处喷涌的火焰。
哭嚎惨叫直冲云霄,阶梯之上也听得一清二楚。
赵因轻声道:“有传言说延洲便是一尊巨大的丹炉,能炼天地万物。”
无厌没有应声。
他正看着从树枝阶梯上慢慢漂浮起来的凡人们。
之前应府说话的那些少男少女和除了老太太之外的两位家主也在其中。
还有一些看着年纪不大的凡人,都仿佛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围拢在那片浓云四周,悬空而立,足占所有阶梯上的人的八成左右。
所有飞起来的人都面露喜色,目光中露出贪婪的欲望,盯向浓云下方。
山谷的火越烧越旺。
一缕缕淡白的烟雾从山谷里被吸取,汇聚到浓云中。再由浓云分散出无数细线,钻入悬浮在它四周的凡人的眉心。
这些凡人的气息开始发生改变。
其中一名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孩童目光中渐渐露出痴迷之色,旋即浑身一震,竟然出现了一丝炼气一层的修为波动。
“以天地为炉,炼修士为丹,弥补凡人灵根之缺……哈哈哈,诸位,我等筹谋多年,隐忍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应家主目放精光,大笑道,“凭什么他们可以修炼,而我们凡人就不能?灵根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我等凭什么没有机会一争高下?如今,就拿他们,养出我延洲一代凡人修士!”
“不错!”
“他们以前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能比我们高到哪里去?大劫当前,今朝谁也阻止不了我等凡人崛起!”
云下火焰炼狱,哀嚎冲天。
云上志得意满,大笑连连。
程思齐怔怔看着那些据说被修士强迫的少男少女,又低头看了眼那一道道被火光吞没,焚成灰烬,化作白雾滋补浓云的身影,怒火如强雷,骤然而起,令他气得浑身颤抖。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程思齐一惊,猛地转头,视线在触及无厌的面容时,整个人瞬息冷静了下来。他都如此愤怒,如此难以置信,那无厌呢?
“阿弥陀佛。”
轻念了一声佛号,无厌掏出一块汗巾来,毫不迟疑地往前迈了一步,无奈道:“贫僧是真的怕热……”
说着,就要将手里那块纹着奇异花纹的汗巾扔下去。
但就在此时,远方突然传来几声大喝。
“一群妖孽,住手!”
“老夫杀了你们!”
三道筑基巅峰的气息从一处轰然暴起,直冲过来。
其中两道气息更是迅速攀升,竟直接捅破筑基,停在了金丹初期。原来这两位长老却都是在隐藏修为。
无厌被这威压一压,动作顿住,看向阶梯上的凡人们。
出乎意料地,面对如此铺天盖地而来的金丹威压,众多凡人虽吐血倒地,但却不慌不乱。
阶梯下忽然又涌出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少,他们毫无惧色,汹涌而上,在阶梯上组成了一道厚实至极的人墙,挡住了背后的浓云。
没有吸收人丹的冯老太君霍然起身,拦在了外侧,朝着渐渐逼近的那三道身影冷冷一笑:“杀了我们?”
她面色陡然一狞,声如惊雷:“那就来杀啊!”
“不怕业火焚身,烧尽你的修为寿命,你就来杀!这么多凡人,有本事你都杀光,老身我绝不阻拦!就看看……是业火先烧死你,还是你先杀光我们这些凡人!”
来势汹汹的三道身影骤然一停,俱都面色大变。
“师叔!师叔救我!”
“老祖救命!老祖……”
山谷内的修士们如看到救星一般,拼命朝着大阵撞击,哭嚎高喊。
三人脸色一阵扭曲,其中一人面露不忍,正要抬步走出,却听那冯老太君又开了口。
“三位仙长,里面那些人可是真值得一救吗?”
冯老太君淡淡道,“那些人大多都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修为低,熟识少,便是死了也没人会找。而三位宗门里的后辈,也不过是十几人罢了,还都是些天资驽钝,不堪造就的。为了这些人涉险入谷,当真值得吗?”
“你这是要我等置小辈性命于不顾?!”一名金丹怒发冲冠,狠狠瞪着冯老太君。
冯老太君一笑:“我们这些凡人也要成修士了,不同样是仙长的小辈吗?”
“无耻之极!”
那名金丹气极,双目赤红,竟不管不顾直接一掌扇了过去。
一面人墙不闪不避,顿时被扇没了半边,但几乎是刹那,便又有无数凡人涌上补全,顶住了这面人墙。
数十凡人被这一掌打飞死去,几乎是同时,那名金丹的指尖突兀地窜出了一点幽黑色的火苗。
那名金丹脸色大变,疯狂后退,不断催动御水术,却根本浇不灭这火苗。
火势陡然一涨,竟如一张巨口般把这名金丹长老的一条手臂吞没。
他慌乱斩去手臂,却无济于事,那火焰不依不饶地从他的伤口处窜出来,继续灼烧他的半边身子。
“凡人、凡人该杀!啊——!”
那名金丹飞速远遁,不敢停留,惨叫声却从天际传来。
“业火……竟来得这么快。”
剩下两名长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惧,面色尽皆阴晴不定。
他们看出来了,这些凡人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天道有失便有得,有得便有失。修士享有超凡之力,便要有束缚。于是天道有法,修士一旦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残杀凡人,便要受业火焚身之苦。
所以很多时候,修士会欺辱凡人,会打骂凡人,却绝不会杀凡人。即便是真想杀,也会假托其他凡人之手。
而这样的天道法则之下,便会出现如今日这般可笑的局面——
两个有移山倒海之能的修士,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逼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后辈被炼成人丹,自己的同辈被业火吞噬,却连动都不敢动。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但再可笑,再可悲,他们两人却是仍选择了沉默。
业火之劫,非大毅力之人不可熬过。而且便是熬过,修为大减,根基受损,心魔丛生,这哪一样不都是绝人修炼之路的惨痛后果?
修炼多年,只求长生,这样的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高空之中,风声凛冽,火光从下攀升,烧红半边苍穹。
在这场沉默的对峙中,没有人先动,也没有人先开口。
但沉默,便是最好的表态。
冯老太君悄悄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这些所谓的为了大道,为了长生的道貌岸然之辈,绝不会为了几个后辈修士,而损害自己的修行。这世上无私之人是有,但更多的却是自私自利之徒。
因为无论怎么修行,这群人,终究只还是人。
“赵兄。”
这片僵持的寂静毫无预兆地突然被打破,所有人愕然循声看去。
却见出声的竟然是一名毫无修为的白衣僧人。那年轻僧人模样俊美清正,眼神却冷如刀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面的青年,道:“你说……我该不该杀了这些凡人,去救那些修士?”
赵因一怔:“我、我怎么知道……”
“这不就是你叫我来延洲,喊我进应府,带我上这阶梯的目的吗?”无厌手指一松,将那汗巾扔下,突有凄风狂雨瞬息而至。
他嗤笑一声,扫了众人一眼,一步一步踏着虚空走向那浓云。
“拦住他!”冯老太君回过神,大声吼道。
人墙架起,毫无缝隙。
但无厌的脚步却丝毫不停,一朵朵虚幻到近乎看不清的莲影从他脚下生出,缓缓绽放。
程思齐跟在他身侧,心跳如擂鼓,不断伸出手试图阻拦无厌,但却只能看着无厌没有半分迟疑地从他身体里穿过。
“无厌!”他嘶哑开口,却没有任何声音。
面对这堵血肉铸成的城墙,无厌径自往前,对着人墙最前方那名神色坚毅的少女微微一笑,抬手按在了她的额头。
少女瞬间气息全无。
这面人墙被粗暴地撕开了一个缺口。
“来人!来人!”四面都响起凄厉的吼声。
无厌嘴角的笑意已经冷凝,有血幕从眼前撕开滑落,黑红色的火焰从他的脚底钻出,如疯长的红莲般将他缠缚包裹,他向来清明的眼中头一次出现了迷茫之色。
凡人的惨叫与怨念纠缠过来,金丹修士远远站着冷眼旁观,山谷里传来嘶声的吼叫和狂喜的哭喊。
脚下一顿。
双腿被业火烧成了嶙峋白骨,无厌疼得浑身颤抖,踉跄着半跪在地。
只是法术一停,便有无数凡人扑咬上来,比最凶猛的妖兽还要残忍,撕扯着他的血肉,啃咬他的骨头。
业火漫过了他的肩膀,心脏几乎被火虫钻食殆尽。
“妖魔!妖魔!”
“杀了他!”
“去死!”
灌耳充斥,神魂欲癫。
无厌的眼瞳似被鲜血染红,慢慢化作一点诡异的猩红之色。
他静静看着这些疯狂的凡人,闭了闭眼,眼底深处似有什么在不断坍塌。他抬起手,正要一掌轰开所有人,却忽然在这成片的诅咒中,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让你他娘的逞英雄!疼不疼?疼不疼……”
无厌打出这一掌,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怔:“你……哭什么?”
第四十章
程思齐猝然睁开眼。
残留的痛苦与惊疑被浓浓的无能为力饱蘸着, 齐齐从他的眼角滚落。
脸上一潮,他回过神, 捞起袖子擦了一把,一抬眼,却见阵外一排剑修萝卜头一样蹲在地上, 见了鬼一般瞪着他。
“哭、哭……哭了……”
一名弟子舌头打了结,捂住脑袋, 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般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就连裴鹿青都呆住了。
路南伸手按在大阵上,一脸惊恐悲切:“还我的硬汉少……少年!”
被众多视线几乎烧出个窟窿的程思齐十分自然地借着眼泪洗了把脸, 收敛好情绪,先给自己吃了颗疗伤丹药。在他进入无厌回忆里时, 手臂上的血一直在流, 几乎将整朵花都浇开了。
调息片刻,程思齐才转头看向阵外,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你们……平时就这么……活泼吗?”
所有剑修表情一僵。
裴鹿青抹了把脸, 捏好自己的严肃神情,颇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他们在妖圣秘境里受了点刺激,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还请不要见怪。在下裴鹿青, 是他们的大师兄。”
程思齐神色一缓, 拱手道:“前辈好, 在下程思齐,不知前辈的宗门是……”
“玄……”
裴鹿青额角青筋一跳,脚趾头都该被路南踩掉了, 一口气憋住,打了个弯儿才转出来:“玄……选不出叫什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