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双眼无神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浑浊的双眼渗出泪水。他说:“我那可怜见的女儿,不过双十年纪,怎么就这么……这么……”
宴白流一双幽深黑眸中划过一道光。半晌,他眉头微蹙神色忧虑,低声问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仙师,这您有所不知。”老头捂着嘴咳了咳,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身来,背靠着身后的树干,虚弱道:“咳……她……”
宴白流:“她如何?”
“仙师……”老头气若游丝,“劳驾您凑近些……咳咳,我有些撑不住了……”
宴白流挑了一下眉,移步到他身侧,弯腰俯首。
刹那间,老人眼球一转,半闭的眼睛蓦然瞪大,澄黄色的光一闪而过。宴白流手中的火骤然灭了,天地回归一片昏暗。他淡淡看老头一眼,一双漆黑的眼中古井无波,在老头五指成爪抓向他胸膛的同时,直起身抬脚一踹,把他踢出几尺远。
此处本就安静,一声肉体碰撞地面的声音极为明显。落地处飞沙四起,使得本来就看不太清楚的地方更加模糊。
宴白流春秋双剑紧握在手,闲庭漫步般走了过去。
风沙中渐渐立起一道极高极魁梧的身影。一声嘶吼威震山谷,巨大的声浪化作狂风朝着宴白流迅猛袭来。飓风后,一道黑影五指成爪朝他面门抓来,宴白流飞身而起,手中剑光凛冽一闪——
令人头皮发麻的“嚯”的一声陡然响起,伴随着老头痛极怒极的咆哮,手掌被斩下坠落地面。此刻,它原本瘦弱的手臂一下膨胀起无数倍,撑裂了单薄的衣袖。黑黢黢的手臂肌肉虬结,几根血管暴起,大小要两手合拢才能堪堪握住。
眼瞧着那手臂一甩,如鞭子般柔软灵活朝他袭来,宴白流不惊不惧,微微侧身避开,眉梢略挑,沉吟一声:“奇怪……”
老头一双橙黄的眼睛眯了起来,张嘴嘶吼一声,微弯的背脊慢慢扭正,身上发出骨头咔咔叭叭的声响。
宴白流眯了眯眼,心道:“奇怪啊,明明受了我两剑,为何还有余力?”
并非他吹嘘,只是他的春秋双剑虽然不比寒昭的忘川,却也是世间罕见的勇绝之剑。这世上,但凡邪祟受他一剑,必定疮疤难愈、血流不止,体内精气也会渐渐消散。
可是看这家伙状态,非但有丝毫气虚,反而倒有些越发兴奋的感觉。
宴白流红衣翩飞,又轻巧躲开一击,老头畸形的手臂在地上一触,砰的一声巨响后,石块炸飞。寒昭脚尖一点,越上枝头,冷静看着那丑东西狂暴地四处攻击,忽然联想到今夜夜行出来的行人。
如果失去的精气,有源源不断的补充呢?
宴白流隐约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眸光一沉,抱着手臂立在树梢,一身红衣猎猎作响,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
眼瞧着他清俊的面容越发冷峻阴沉,双剑立马横陈胸前,只差一声令下,即刻便能斩杀邪祟。
此刻,却听天空蓦然‘咻’的一声响,烟花直冲上天炸开来,莹莹之光渐渐汇成一个闪亮的家徽。
宴白流抬头去看,认出是一株绕树藤萝。
尚家家徽。
他垂眸看了一眼迅速赶来的青衣弟子,默默把剑收了回来,敛气屏息,脚步微错借着茂密的树叶遮挡身形。
“一三五七点去结阵,不能放过他!”
“是,大师兄!”
几个弟子迅速朝不同的方向飞奔过去,手中符篆轻点,贴在半空,金色光芒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渐渐四个点的金光连成一线,骤然大放光芒。被他们困住的老头一声哀嚎,高大的身躯跌落地面,轰然一声响,翻滚着尖叫。
“我就说嘛,这该死的东西怎么可能从我们手里再逃过一次,哼!”
“大师兄神武……”
宴白流却看出了不少问题。他身子半倚着着树干,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有点好笑,想:“尚家这怎么教的人?这届世家子不行啊,技术可完全不够到家……”
然而地上站着的一众子弟全然不知他的念头,冲着抄手站在他们中间的所谓“大师兄”大加称赞,连连恭维。随后不过两息,因着信号弹而陆续赶来的尚家子弟齐聚此处。
“大师兄,情况如何?”
“可恶!那该死的邪祟,我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
宴白流漫不经心地听着,好歹明白了他们来此小巫山的用意。
原来是这老头前些日子游荡到了尚家庄,一时饥饿难耐,忍不住在尚家庄杀了十来位尚家弟子,其中不乏资质不错、潜力巨大的好苗子。此作为引得尚家长者大怒,立马下令追捕斩杀,却不慎被他溜走一次。
这次他们追到了青玄城,听见小巫山上吼声阵阵,这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所在,连忙上山困住他,这正要用缚仙索困住带回本家。
那大师兄趾高气昂道:“行了,少废话了。来几个壮的去把它捆住,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隔日回本家。”
“是,大师兄!”
几人被推了出来,低头齐声应答,接住了他们大师兄抛过来的缚仙索,就往前去准备动作。
宴白流目光移到那还在满地打滚的丑东西身上,心道:“没戏。”
果不其然。
那几个人略一接近,狂躁状态下的老头就咆哮着伸爪四处乱挥,金光笼罩之下,它畸形且阴毒的面庞显得极为瘆人。那非比寻常的灵活手臂,如同软面般无限伸长、胡乱攻击,撞击在金光上发出砰砰砰的巨响,也带动起酒仙庙附近罡风阵阵,实在逼得人不敢接近。
他们的大师兄就在远处的安全地带,一人给他掌灯,一人跪趴地面让他坐下。而他抄着手,手指头在手臂上点了点,看得不耐烦了,大吼道:“干嘛呢,吃我尚家软饭长大的?谁许你们杵在那儿当木头桩子了,还不快动手啊!”
几个尚家子弟面面相觑,面色铁青,咬了咬牙俯冲向前,眉宇之间颇多隐忍。
老头在他们接近的那一刻发出了震天撼地的吼叫,肌肉虬结的身躯慢慢再次直立起来,两臂一震,金光阵法顷刻破碎,化作点点金光湮灭与空中。
尚家子青衣翩飞险险避开,旋即就见那黝黑怪异的东西一边往大师兄那里跑,一边挥动双臂直探他面门。
大师兄身边周围的人惊叫连连,立马散了个干净,皆腾飞而起持剑以对,却犹豫着没有下手。
直面着这老头的尚家大师兄因臀下一空而跌落在地,咬着牙拔剑一斩,就见那怪物的身形忽然顿住。
他怔怔地松了一口气。
他蹲在地上缓了缓,就拍了拍衣服起身,正要大声训斥那些忘恩负义、贪生怕死的同辈,就见一柄极大极大的长剑在此刻穿过老头胸口,连带着它死钉入地里。
尚家大师兄在那一晃而过的瞬间瞧见了剑身模样。通身雪白,剑放春华,隐有生机之感。
老头轰然倒地的一刹那,磅礴剑气尽数涌出。一时,威压重重压下,他猴头一甜,竟感觉自己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吸一口气,用另外一只手将其狠狠压住,两手攥紧缓了一阵,这才低头弯腰,两手作揖沉声开口,道:“在下尚家尚铭,字文清。宴前辈,失敬。”
骄矜桀骜、性格招人厌到极致的尚家大师兄,这辈子确实极少对谁弯过腰。余下的尚家子弟见到他恭顺的模样皆是诧异,转眼又听他唤“宴前辈”,立马一惊,躬身行了一道礼。
静寂的小巫山连鸟鸣声都没有,却隐约响起一道听不出情绪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巫山副本就要终结了~
第9章 小巫山(七)
破败的酒仙庙前,一众青衣弟子弯腰恭顺行礼。因邪祟精气大跌,小巫山上笼罩着的浓郁阴气也渐渐散开,月亮蒙着一层薄纱从云后露了脸出来。
月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洒落林间,投射在地上。
宴白流瞥了一眼身边神色漠然,正淡淡收回方才掷剑的手的人,轻笑一声,也不同他说话。依旧斜倚着树干,随意道:“别忙着带它走。这家伙没死透,我待会有事问它。”
几人直起身来面面相觑,而后尚铭抿着嘴唇试探着开口,道:“……宴、咳,宴前辈,这邪祟残酷暴戾,一举重伤我尚家庄十余家徒后逃窜,实属凶物!如今,被父亲要求必须带回本家,您看这……”
宴白流伸手捉了一片树叶在手中把玩着,淡淡道:“我并无为难之意。只是青玄城是我青玄宗的地界,这只邪祟跑来我们这里扰乱民生,前因后果,我还有需要了解的地方。”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起来稳重可靠,和他平日说话的语调不大相同。
尚铭捏了捏手掌,深吸一口气,妥协道:“不知前辈留宿何处?”
宴白流道:“明日巳时,运来客栈。”
尚铭抱拳:“小辈明白了。”
一众青衣这正要下山,忽然一个落在后边的弟子狠踹了那老头巨大的脑袋一脚,呸地一声道:“迟早把你这该死的东西碎尸万段!”
这道声音在安静之处显得尤为明显,宴白流目光滑到他身上,淡淡瞥了一眼。
是个相貌清秀,神情略显疲态与悲痛的年轻人。
想来,是尚家庄那被邪祟重伤的十余人里,有他万分关切的人,这才如此急火攻心、悲痛欲绝。
他前一位弟子回过身来,叹一口气,轻声催促他:“阿诚。”
被唤作阿诚的弟子咬牙嘟哝一声“知道了”,又抬腿狠踹那趴地不起的老头几脚。然而一不留神,错了位一下踹到了它的嘴边。阿诚霎时眉头紧锁面露嫌恶,正缩回脚要跟上前面的人——
此时,异变突生。
原本气息奄奄的老头一嘴咬住了阿诚的脚踝,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瞬吸干净了阿诚的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而享受的吼叫,被双剑之一死死钉住的身躯开始艰难地扭动着。宴白流凝神一看,顿觉不妙,手作剑指势,正要出手,却见老头故技重施,一阵浓郁的白烟砰的一声猛然炸开,立于此方天地者皆眼不能视物。
情急之下,宴白流眯了眯眼,在空中潦草画了风符,见其微光一闪便往前一拍,一阵大风席卷而来,只一瞬就吹散了烟雾。
然而平地徒留一柄长剑斜插着。
宴白流沉默片刻,抬手召剑回鞘,铮然一声,也使得一旁呆愣住的几位弟子回了神。宴白流道:“节哀。”
方才和阿诚说了话的男生神情恍惚,半晌才眉目紧锁淌下泪来。
同行的都是尚家子弟,虽然提不上感情深厚,但好歹有几分同门之谊。往日活蹦乱跳的一位师兄弟,一眨眼就没了踪影,任谁心里都不会好过。
宴白流轻叹一口气,道:“既然邪祟已经再次逃窜,我也不再多留。你们小心为上,告辞。”
“宴前辈好走。”
隔了好一阵,尚铭强自镇定,推了一把身边的弟子,狠狠道:“你!你去看,看看尚诚的尸体怎么样了,好歹也要入我尚家祖坟的东西,得留个体面样。”
这一处多灌木,刚才尚诚停留的地方正好和他们隔了一个弯角,恰好被及人小腿的灌木挡住了。
被他推得一踉跄的弟子强压下心中的委屈,颤巍巍走上前够着脖子看。顷刻,发出一声尖叫:“阿诚!!!阿诚的尸体呢?”
尚铭一愣,三步作两步走上前把他一把攘到边儿上去,自己伸长了脖子看。
的确,只留下一袭尚家族袍,内里却空荡荡一片。
几个跟上了查看的弟子都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道:“大、大师兄,我们现在……下、下山吧。”
尚铭却揪着灌木叶子一声冷哼,傲然道:“下什么山啊,一群怂货!我尚家的口粮白给你们吃的?”
弟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打算。
和尚诚亲近的那个弟子缓缓走上前,经过那个拐角,想要收回他的衣服,被尚铭一片飞叶划伤了手。
尚铭道:“尚景,你在干什么?!”
尚景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把尚诚的遗物收回去!”
说着,又弯腰去够。然而尚铭一声大喝:“停下,我不准!”
尚景抬头看他,两拳紧握。
尚铭冷哼一声,轻蔑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拂过,“鼠目寸光!你知道那邪祟会在他衣服上留下什么东西吗,染到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吧!不知道就对了,不要去碰!尚景啊尚景,尚诚一个人送死还不够吗?搭上我们的命你才高兴?你要知道,我是尚家少族长,你们的大师兄!你们这一百条狗的命都抵不上我一个!懂了没!”
尚景牙关紧咬,慢慢垂下手,道:“我……懂了。”
尚铭冷哼一声,衣摆一挥,“搜!把这一块儿地方给我搜干净,我还不信了,一个重伤了的鬼东西,能跑远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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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白流全然不知酒仙庙处此刻发生的事。他叹了口气,道:“说不定又少了个青年才俊,可惜啊可惜。”
寒昭表情淡淡的,并无动容。
宴白流心中惋惜了一阵,没话找话道:“寒昭,你看那尚家大师兄,和他们族中长辈尚一钱是不是一类人?”
尚一钱,贪生怕死、爱慕虚荣,最爱行踩高捧低、阴奉阳违之事,算是世间一大笑料。
寒昭眉目冷清,“背后议人是非,非君子所为。”
宴白流不理他,嬉笑道:“但是你心里保不定也这么想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