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严只当是太极宫出来的人心高气傲,责备地看了姬玄一眼,好言劝道:“书院广收三界修仙者,意在培养栋梁之才,九重天式微,魔道兴起,难道你心中没有捍卫神道的志向吗?能告诉我原因吗?或是你回去考虑三天,三天后,我等你回复。”
玉汶哭笑不得,只好微微低头,羞怯道:“不用了,小仙真的不打算去书院。书院修行太久,小仙不想跟帝君蹉跎这么久。”
姬玄:“……”
薛严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玉汶双耳耳垂微红,心里头叹了口气。
当年薛严也算他半个好友,以后要是被他这位老友发现身份,这笔烂账一翻,脸都能丢到西天去。
姬玄嘴角漏了点轻笑,把小果子抱起来,任由这小家伙跟个仓鼠似的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肩窝里,笑道:“既然如此,本君就带阿佑回去了。”
薛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朝他摆手,心道神道衰微,就是因为这些神仙忙着谈恋爱,总是忽略修行大道。
玉汶被姬玄半揽着,鼻尖都是姬玄身上凛冽、带着点侵略性的味道,脑海中却是冒出了一副画面。
……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万年前神君玉汶领着魔族少年亲至书院求学。按照辈份资历,玉氏末代神君玉汶与薛严同辈,细算玉汶身份还要高些,他却不拿架子,像是带孩子来上学的家长,简单地介绍了下姬安生。
薛严一眼便看出来了。
魔族血脉。
玉汶道:“安生,你去外头站着等一会儿。”
他们交谈了几句,魔族少年进书院修行,书院拥有三界最好的修仙资源。薛严再三考量,劝道:“魔族血脉,绝不可能飞升成仙成神,你却扭转他天性,让他来修仙,这……这天道如何容得?”
玉汶毫不在意,又觉得有些有趣,道:“他想飞升,若要飞升,书院是三界最好的地方。我当然要带他来这里。”
薛严却道:“你未免太残忍。给了人希望和一点甜头,又让人在将来经历更大的绝望。”
玉汶神色丝毫未变。做神仙久了,就越发端得住,冷情冷性,什么也入不了眼,沧海桑田都是弹指之间。也或许这个少年在他心里的份量,其实也不那么重。
临走前薛严又问了他一个问题,“往后他入魔怎么办?”
玉汶毫不犹豫道:“我在,他不会,若有我便亲手杀了。”
薛严一言难尽地送他离开。
……
姬玄捏诀,祥云还没动,怀里的人却猛地往前栽过去。姬玄忙把人捞起来,人参果闭上了眼,一点知觉也没有,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晕过去了。
因为神仙大多活得久,有长达数十万年的寿命,却不是总能记下所有的事,于是总有记忆丢失,也曾有人把记忆另外保存。而玉汶是在灰飞烟灭的雷劫里丢失的、完整的关于一个人的记忆。
他昔日的记忆像是碎片一般回来了一部分,他对此觉得十分新奇,又是熟悉。走马观花一般,往往截然而止,他突然就醒过来了。
窗外仍旧是天光大亮的,玉汶睁开眼就看见上头的床顶。
他是在景文殿里,陈设比广陵殿更加新,少了几分厚重感。
身旁坐了个人,姬玄竟然就在他身侧,见他醒过来了,原本紧绷着的严肃表情忽然松懈下来,伸手摸了摸玉汶的脑袋,声音暗哑,“醒了?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玉汶似乎还未缓过神,顿了好片刻,才道:“我没事,我刚刚是睡过去了一会儿吗?”
姬玄探了探他的脉,仍旧是没有任何异常,“不是刚刚,你已经昏迷了九个时辰。我也请了医仙来看,说从外表来看,你没有任何异状。若你再不醒,我就要强行探入你的识海、检查全身灵脉了。”
识海和灵脉是一个神仙的根基,一个存储记忆,一个维持灵气运转。
玉汶因为刚醒来四肢发软,靠姬玄扶着才坐起来。
玉汶自己给自己解释,“应当是之前比武太累了。是我心急了,没有意识到自己实力不够,强行提升了境界和修为,灵力又耗空了,故而一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帝君不用担心,我下次不这么鲁莽了。外头怎么样了?明玖他可以进书院了吗?”
姬玄看着他道:“当然,名正言顺。冬竹仙君还亲自过来领他进去的。”
玉汶小小心看着姬玄带着威压的眼,一边不着痕迹的想当初瑟缩的少年郎如何长那么大,一边心不在焉回道:“那就好。”
玉汶醒过来了便觉得饿,报了几个想吃的糕点,都是符合他口味的、甜而不腻又清爽开胃的点心,姬玄眸色微沉,让香兰下去准备。
玉汶乖巧地喝了杯水,回过味来,今天帝君有点不对。
像是小心翼翼在狩猎猎物四周周旋、不怀好意的猎人。
姬玄果然望过来,“昨日和厉化一战中,你的剑法倒是精妙。”
玉汶背后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帝君谬赞,对于帝君来说,只是些花拳绣腿而已。话说帝君昨日不是有事没来吗?”
姬玄眼里的光凝成一点,像是万里冰封的海水,凉透骨髓:“忙完了,就顺道过来看一眼,正巧看到了。你怎么会用玉氏剑法?是谁教你的?”
玉汶打架打到兴头上,虽然也注意改变玉氏剑法的部分轨迹,以此以真乱假,但是达到姬玄这样修为境界的,哪里看不出来隐藏在拙劣乱象下的本质?
玉汶强烈地求生欲使他镇定下来:“是在帝君闭关期间,怀清神君教我的。”
他话音刚落,外头怀清就大步跨进房门,疑惑道:“毕仓带我来景文殿这边,帝君,你有事找我啊?”
第47章
姬玄有时候觉得自己疯魔了, 像是要入魔,可因为体内玉氏神血压制, 每次都在入魔边缘险险擦过, 以至于他自己都产生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甚至早有准备, 大动干戈请来了怀清。
怀清进了门,一头雾水的看着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他心里一咯噔,帝君和人参果吵架了?
吵架是不可能的, 帝君万年来从未见过他与人吵架,因为他一言不合就干架。况且人参果性子这么软,迷恋帝君迷恋得不得了,昨日还传出为了追求帝君拒绝书院的邀请的劲爆消息, 怎么一回来就发生矛盾了?
玉汶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握成拳, 背后冒出了冷汗,连脸色都白了许多。
姬玄却转过了头,没发现他的异常, 只看着怀清,缓慢又坚定地问:“我就想问问你,你在我闭关的时候, 教了阿佑玉氏剑法?”
怀清疑惑的神情上明显露出了一丝呆滞。
姬玄眉头顿时皱起来。
玉汶到底活了那么多年,神思敏捷, 立即起身跳下床拉住姬玄的袖子,声音平稳:“帝君,是这样的。我从你书房上偷偷摸到了玉氏剑谱, 然后偷学了几招。因为太过高深,又很好奇,所以骗了怀清神君教我。这件事是我不对,不应当擅自主张偷学其他门派的剑法,也不应该乱翻帝君的东西。”
怀清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十几万年活过来,深谙和稀泥之道,搞不清是个什么状况,就先劝和,总是没错的。他讪笑道:“这没什么要紧的,我也就顺手指点一二。还是小果子悟性好。”
姬玄深深的目光落在玉汶身上,玉汶定定地望着他,青年人眉眼俊朗,朝气蓬勃,眼睛明亮澄澈,带着一股极深的迷恋和依赖,显得乖巧又听话。
这是那个人永远不会露出来的神情。
出身和血脉注定了玉氏末代神君玉汶高高在上,实际上也是冷情冷性,对什么都带着淡淡的悲悯,又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走不进他的心。他独来独往,万年神途寂寞都落在肩上,是个极其高傲又冷情的人。
姬玄觉得自己应当是魔怔了,看着人参果就觉得像是当年那人,一样嗜好甜食,一样的拿剑手势使用一样的剑法,有极像的动作,和私底下偶尔露出的幼稚的孩子气。
他仿佛小心翼翼踩在边缘,因为把某些东西看得太重,只看到一切外表的一层假象,就好比是面对一个珍视极了的瓷器,连碰了擦了都觉得心疼,更遑论把它摔破了拿出它藏在里面的真相。
他已经不能选择寄托于更深的期望,因为有过莫大的失望。
姬玄脸色沉了下来,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像极了往年冰冷寡情的天上帝尊。
玉汶小心翼翼地瞅着他,虽然帝君像极了生气发怒,但总比被怀疑好。
姬玄冰冷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
说罢他便和怀清一同出去了。
怀清终于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问姬玄:“这怎么一回事,玉氏剑法怎么了?你这都不让小果子碰了?也好,你不喜欢就不喜欢,跟小果子好声说一句,小果子这么乖,往后必定不会再犯了。”
姬玄哑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们到了一棵扶桑花下,姬玄眼中依然带着阴翳,“我觉得他们很像,原先以为只是巧合,却发现他们某些习惯……嗜好甜食,笑起来的模样,穿衣的习惯,束发的习惯,拿剑的手势和用玉氏剑招的模样。他很聪明,为了避免锋芒,特意用了别家的剑招作了掩盖,让我起了疑心。”
怀清惊讶道:“我怎么没觉得相像?”
他顿时又回过味来,姬玄因为某些心思,观察的往往比他细致许多。
怀清因为天性随和,又快到了第三重劫难的日子,格外看的开,劝道:“我之前便同你说过,如来暗示说,人参果之所以能开化神智,是因为你的一滴心头血。这就很好解释了,你的血是他的血,你的精血造就了小果子,小果子天生就带着你的烙印,让你觉得亲近,觉得相似。这跟女娲造人一个道理,这是属于你的完完整整的人参果,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的执念所化也不为过。”
姬玄眉间的冷意消散了点,“罢,他是独立的一个生灵,不是我的执念所化,也不是那个人的影子。我清醒得很。”
怀清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贴心模样,“谈恋爱嘛,谁没有过脑子一热?大胆求爱,不用顾虑太多。”
……
玉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来,虽然伪装得好,但已经是神位的姬玄威压一下,让他也有些支撑不住就要说出实情来了。好歹姬玄不会强硬地探进他的识海,不然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万年过去,他当初也就带魔族少年上天、送对方入书院修行而已,对方愿意替他看管魔王尸玉、守卫九重天,已经是还了莫大的恩情了。
对方可能一时对玉氏剑法比较敏感,玉汶倒不觉得对方还记得万年前把人捡回九重天的他。
想到魔王尸玉,他还在找机会摸过去,试试能不能找到自己的记忆。
玉汶毫无所知地吃完了早膳,正好在景文殿,便顺手给睡火莲浇了个水,刚一转身,就被人扯住了后领子,化成了人参果的原形。
不知何时进来的怀清把人参果拎起来放在角落里,上前拦住各方去路,把手里的扇子往前一横,露出危险的笑容,“小东西,嘴巴倒是很能骗人,帝君是因为某些事蒙蔽了眼睛,我可不那么好糊弄。玉氏剑法,是怎么回事?”
人参果胖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嗓音也是格外地冷淡:“担心偷学被帝君骂,所以拉了你垫背。”
怀清忽然扬起扇子往他头上一敲,像极了严父打儿子的手法,打得玉汶当场就蒙了。
怀清站起身让开了他,“小小年纪,色胆包天也就算了,怎么一点也不老实?今儿我就啰嗦两句,你年龄小,没经历事,有的时候轻浮了点。但你也跟帝君处了那么久了,你应当知道,帝君是个面冷心热的,他对于感情,一旦上了心,动了真情,那可就……说实话我最不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了,这时候喜欢的不得了,往后还不知怎么……”
他转过身,惊讶地发现人参果化了人形,斜斜靠在窗边,露出一丝暗含警告的坏笑来。
这是人参果从来没出现过的神情。
偏偏那不怀好意的笑意里又隐含着熟悉的味道。
玉汶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下次若再拿那东西敲我的头,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漂亮尾羽。”
面前的青年人气质陡然一变,原先的乖巧都仿佛是假象和刻意的伪装,气质沉静而透着一股高深莫测。
玉汶叹了口气,“原本不想那么快暴露的,若是旁人把我当孩子打我就出手干架了,这倒好解决,不过我现在打不过你,也挺气人的。”
怀清瞪大了眼睛。
玉汶道:“你的姻缘线在飞升后便莫名断了,之前嘲笑你,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仿佛五雷轰顶,怀清脑中的弦砰的一下就崩了,他手里的扇子都抖掉了,跟看见什么稀奇物似的看了玉汶半晌,又掐了一把自己的手,疼的脸都皱了。
玉汶小小声道:“神仙做梦掐自己是没用的。”
景文殿的门窗砰的一下全部合上,怀清猛地大步走上来拎起他的衣领,玉汶顺势按住他的肩膀,眼色微沉,冒出那种不符合年龄和面相的沉稳可靠来,“抱歉。我也没想到我能回来。”
怀清喘着粗气低声道:“我不信,你告诉我我们是在哪里相识的?”
玉汶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只被雷劫烤糊了的鸟,险些被我拿去烤了吃。姻缘线是你的秘密,旁的没几个知道,你第二重飞升是我助你。坞辛是我的老朋友,他现在归隐了神迹,当然如果你还不信,我可以再给你讲一遍我爹娘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