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裴瑍,裴瑍用饭时候的姿势很好看,不紧不慢,腰背挺得笔直。就这样看了一会,裴瑍忽然放下了木筷,看向他。谢溦才想到这样盯着人家用食,的确是有些不妥。刚想开口掩饰一下,却听裴瑍问道:“还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谢溦笑了笑,答道:“谢溦,三点水溦。”
裴瑍又问道:“谢兄是一个人住在此处吗?”
谢溦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左手指节,他不习惯撒谎:“我从外地搬来,父母去得早,生计不好找。多亏裴老夫人许我一个在这土地庙中洒扫的工作,才有了安身之处。”
谢溦其实已然不记得飞升之前的事了,碧霞元君替他消去了成仙之前的记忆。但是他记得碧霞元君说过,他在人间已无甚亲朋。
裴瑍试探完了,又端起碗默默地喝起了粥。
等他喝完,谢溦收起了碗筷放在锅里,打算等裴瑍去小茅屋之后悄悄地用仙术洗碗。于是他对裴瑍说:“走吧,给你换药。”
裴瑍便跟着谢溦回到了小茅屋,看到他拿着一碗碾碎的草药走上前来,便接过他手中的碗道:“不必劳烦谢兄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反正伤口是在前胸,谢溦便松手将盛着草药的碗递给了他,道:“这城中的药行十有八九都是裴氏的,我怕买伤药引起注意,便拔了些草药给你敷上,没想到很有效。”
裴瑍道:“我这伤口本也不太深,这些草药便足够了,多谢谢兄为我费这些思量了。”
等了许久,裴瑍也没有要换药的打算。谢溦正有些疑虑,却看到裴瑍耳根有些发红,似乎正在犹疑是不是该当着他的面解衣换药。谢溦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唇角,笑他一个男子却仿若一个小姑娘一样容易害羞。
看裴瑍脸皮如此之薄,他便对裴瑍道:“既然伤在前胸,你自己换药就行,我去收拾一下刚刚的碗筷。”
裴瑍仿若松了一口气一般:“劳烦谢兄了。”
谢溦又对他笑了笑,转身帮他合上了门。
用仙术洗好了碗,谢溦拿了一包瓜子坐在庙前的屋檐下。他这土地庙地势非常好,夏夜里总会有凉风吹过。微风拂过,谢溦眯起了双眼,他长了一双令人一看便心悦的眼睛,每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
裴瑍换好了药,走了出来,递给谢溦一杯茶:“瓜子吃多了火气重,多喝点水吧。”他也坐在谢溦身旁的栏杆上,看着夜空中的月亮:“马上快到中元节了,不知祖母会不会回来看我。”
谢溦倚在柱子上,喝了一口茶:“裴老夫人一生行善积德,应该已经投胎了。”
月光很亮,裴瑍的半张脸隐在树荫里,谢溦听到他有些怅惘的声音:“那最好不过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家母郁郁成疾,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是祖母把我养大的,祖母庇护着我,请了最好的先生教我读书习武,对我嘘寒问暖的人只有她一个。她最疼爱我,我二叔家的几个堂兄弟都比不上我在她心里的分量。如今祖母也去了,还是被我们这群不肖子孙气的……”
谢溦看着他,裴瑍剑眉星目,身姿颀长。谢溦自己活了好多年,看遍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只是裴瑍此时年方十七,长到现在恐怕从来都没经受过什么苦难。如今祖母骤然离世,对他而言应该是个很沉重的打击。如今还要对一个陌生人来倾吐自己的迷惑和难受,谢溦心中禁不住泛起一丝心疼。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瓜子和茶杯,轻轻地拍了拍裴瑍的头:“裴老夫人来生会很有福祉的。”
裴瑍抬起头,在月光下,谢溦看到他双眼微微泛红,不禁叹了口气,问他:“嗑瓜子吗?”
还不待裴瑍伸出手,谢溦想了想,又收回了递给他瓜子的手:“我忘记了,你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嗑瓜子的好。”
谢溦又忍不住再次揉了揉裴瑍的头:“回去躺着吧,风吹多了再发热就不好了。”
看着他回了小茅屋,谢溦才转身又望向天边的月亮,今夜月光这般亮,望舒神女的心情一定很愉悦吧?
嗑完最后一颗瓜子,谢溦便也回房休息了。
在这庙中歇息了几日之后,裴瑍的身体休养好了七八成,面色也没有之前那般苍白了。谢溦在庙中清扫落叶的时候,裴瑍佯作不舒服一般咳了几声,对着谢溦道:“看来我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只希望谢兄能容我在此多住几日……”
谢溦心中暗自好笑,裴瑍很会博同情。只是看着他白皙的耳垂染上粉红色,又不好真的笑话他,只好安慰他道:“多住几日便多住几日,这又有何妨?”
裴瑍仍旧很不好意思:“真是多谢谢兄了。”
他耳垂上那一抹红消散了一些,又问道:“不知谢兄家中可有竹篓和铲子?能否借我一用?”
谢溦当然没有这些东西,不过他很想看看裴瑍要做什么,于是告诉他自己要去后院拿,然后用法术化出了一把小铲子和一个竹篓,交给了裴瑍。
只听裴瑍道:“我想去山上采些药,谢兄用来替我疗伤的草药也快拔光了吧?”
谢溦的草药怎么会拔得光?只是看裴瑍想去,他便问道:“你现在去山上可以吗,刚刚听你还有些咳喘,万一晕倒在山上可怎么办?”
裴瑍的耳垂又红了,他低着头答道:“我已经好了七八成了,只是还需要些草药。我上山寻一些便是了,谢兄不必担心。”
谢溦便不再戏弄他了,谢溦知道他的伤口其实好得很快。于是谢溦从厨房里包了些口粮递给他,叮嘱道:“落日之前若是你还没回来,我便上山去找你。”
裴瑍点了点头,背起竹篓从后门出去了。
谢溦将落叶都拢起来,挖了个坑把它们埋在树下,然后上天庭去给源贞送了一包新鲜的炒瓜子,源贞跟他抱怨了一堆度厄星君对他的不好,然后又流着泪去写卷宗了。
回到土地庙的时候,羲和神女已经驾着金车走到了天尽头,夕阳给土地庙里那颗大树镀上了一层金光,谢溦煮的粥已经开始冒泡泡。
只是裴瑍还未归来。
落日将将隐在山后的那一刻,谢溦听到裴瑍推开了门。他鬓角边的发丝有些凌乱,有一缕被汗水洇湿了黏在颊边。衣袖间沾了些许污泥,但是望着谢溦的双眼却在隐隐发光。
第三章
谢溦看着裴瑍上扬的唇角,也对着他笑了笑:“看来你今日收获颇丰。”
裴瑍点了点头,把竹篓放下来,道:“在山上遇到几株隔山香,我挖出来卖到临县的医馆了,这种草药治毒蛇咬伤非常有效。”
裴瑍靠在土地庙前的栏杆上,看上去十分疲惫。他喘了一口气,想递给谢溦什么东西,谢溦一看,是一把铜钱。
裴瑍目光闪烁,腆然道:“这几日多亏谢兄照料我,我白吃白喝,还要谢兄为我前前后后的忙碌,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才想着上山去挖些药草换了钱答谢你。”
谢溦看着他有些躲闪的眼神,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于是义正辞严道:“这样我可是要生气了,裴少爷觉得在下救你就是为了钱财吗?”
听到谢溦又开始唤自己裴少爷,裴瑍着急地道:“不是的谢兄,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他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容和耳边又染上一层浅浅的粉色。
再戏弄下去就不好了,谢溦笑出了声,接过那些铜钱:“好了,不戏弄你了,明日用这些钱给你加餐,只是身体未完全养好之前不许再上山了。”
谢溦听到裴瑍回来之后,一直有些微喘,想着哪怕伤口好得再快,也不应该让他如此劳累,还是不要让他再上山的好。
裴瑍低着头,道:“谢兄如此对我……我真是无以为报。”
谢溦拍了拍他的头:“裴老夫人允我这处容身之所,我也无以为报啊。老夫人生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你,你只当是我在报答老夫人的恩情吧。”
“好了,去洗漱一下,准备吃饭。”
吃过晚饭之后,谢溦叫住了裴瑍:“我有几句话问你。”谢溦前几日在庙里的那棵大树下支了一个木桌和两个板凳,他冲了一壶茶,坐在木桌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虚长你几岁,又承蒙你叫我一声兄长,所以有些话不得不说。”谢溦垂下眼睫,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
“裴家的事情这几日我也听说了一些,虽然不尽知其中的内情,却想问问你,今后有何打算?”谢溦问道。
裴瑍沉默了许久,哑声道:“其实我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先前我被二叔赶出家门的时候,曾想过一定要把家产都争回来。我以前从没想过和他争夺,他却使一些卑劣的手段侮辱我,还气死了祖母。既然他要争,那便争到底好了。可是想了这几天,我又觉得,如果祖母知道我们这样,一定会更生气。”
裴瑍喝了一口茶,渐渐湿润的双眼红得像只小兔子一样,然后一声不吭了。
谢溦忍住想要摸摸他头的欲望,宽慰裴瑍道:“不要紧,慢慢想,反正我这里你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裴瑍茶杯空了,谢溦又替他添了一杯。裴瑍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里,谢溦听见他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沉重紊乱,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过了不久,裴瑍便趴着睡着了,他今日本来就很疲惫。谢溦收起茶盏,把裴瑍抱回了房间。
自从发现谢溦只会煮粥之后,裴瑍便接过了掌勺的地位。裴瑍偶尔蒸一尾鱼,偶尔熬一锅鸡汤,每次都撑得谢溦眼泪汪汪挺着肚子说不出话,心里万分后悔作为一个辟谷多年的神仙却掌控不了口腹之欲。
他很好奇地问裴瑍作为一个富家少爷怎么做菜的手艺如此之好,裴瑍答道:“祖母说我母亲做得一手好菜,她特别喜欢。于是我专门去学了学,好做给她吃。”
裴瑍又休养了几天,便闲不住了,再次向谢溦提起要上山去采药:“我仔细想了想,裴家的子孙从小就学认药,我也只精通这么一件事。我想攒些钱,看看能不能将来开个小药馆。”
谢溦这些日子被他喂得感觉身子有些沉重,索性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多爬爬山强身健体。”
裴瑍以为谢溦是放心不下他,道:“多谢谢兄。”他背起了竹篓,便带着谢溦上了山。
今天天气甚为晴朗,山坡陡峭,裴瑍很快出了一层薄汗,他回头看到谢溦仍旧是呼吸平稳,一副很凉快的样子。裴瑍心中有些疑虑,怕他不舒服,肌体不易发散,容易得暑热之证。于是他问道:“谢兄累吗?我们休息一会?”
谢溦摇了摇头:“我不累,我们继续爬。”
裴瑍怕他逞强,索性自己先放下了竹篓。
谢溦看着裴瑍停下了来,采了些杂七杂八的草药放进竹篓里,便伸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等他。谢溦用手掌支起下巴,静静地看着裴瑍。裴瑍眉目疏朗,忙碌的身影在这山间十分赏心悦目。
裴瑍整理好他觉得有用的草药,便在谢溦旁边坐下休整。
谢溦问道:“这些草药很值钱么?”
裴瑍摇了摇头:“这些都只是一些随处可见的普通药草,有些医馆会低价从采药人的手里收。一般较大的药馆都有自己的药田,大部分贵重的药物都娇贵,他们都会自己种植。”
“嗯。”
谢溦闭上双眼,靠在身后的树上。过了一会,听到裴瑍叫他:“谢兄。”
谢溦抬眼看向他:“嗯?”
裴瑍递给他一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狗尾巴草本身便毛茸茸的。那只小兔子看上去可爱极了,而且很牢固。谢溦接过来,有些爱不释手,他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连这个也会做。”
裴瑍道:“小时候经常给堂弟做这个,他很喜欢。”
裴瑍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谢溦握住裴瑍的手站了起来,道:“好。”
走着走着,山间小路就渐渐消失了。看来是此处不太有人涉足,因此也没有什么路。裴瑍觉得或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因此还是继续向前走。谢溦跟在他后面,左看看右看看。越往山的深处走,他越是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灵气,或许前方真有什么好东西也说不定。
裴瑍拨开前方的树枝看了看,叫他:“谢兄!”
谢溦问道:“何事?”
裴瑍示意他看看,谢溦从裴瑍拨开的树枝间望过去,看到了一大片金银花,茂密的藤枝缠在几株灌木上,看上去生机勃勃。裴瑍道:“谢兄在此处等等,我去摘些花,回去晒干了给你泡茶喝。”
“好。”
摘了几把金银花之后,裴瑍觉得够谢溦喝很久了,便转身想往回走,却发现有条藤枝缠住了他的脚踝。他弯下腰去解,不知为何藤枝却越缠越紧。又听到谢溦问他:“好了吗?”
他答道:“等一下,我被藤枝缠住了。”
谢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妖气。顷刻间他看到无数条藤枝向着裴瑍冲了过去,他快步上前,化出一把剑来,便挥剑斩向那些藤枝,未曾料到却斩不断。他只好用手劈了下裴瑍的颈后,裴瑍倒了下去。他接住裴瑍,却看到有几条藤枝已经缠住了裴瑍的手腕。
谢溦将法力注入剑中,方劈断了那几根藤枝。他扬声道:“是谁?还不速速现身。”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你是谁?”
转身一看,是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豆蔻之年,他反问道:“你又是谁?”
小姑娘答道:“他刚刚摘我的花,我就想戏弄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