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柯无醉正一脸不悦地看着他，房子敬才正色道：“我看到的东西其实和你能看到的一样多。不过说起来，你对妖族没有我熟悉，因此你知道的东西没有我知道的多。”
柯无醉抿了一口茶，并不搭话。
房子敬继续道：“今日来的并非普通的妖族，而是妖族的神偶。”
“神偶？”柯无醉终于表现出了几分兴趣，“那是什么玩意儿？”
房子敬道：“你去寻常百姓家中一看便知。寻常百姓的家里或是供奉着木雕泥捏的人像，或是挂着绘有仙人的版画，来祈祷财源广进、家族兴盛、心想事成等等。他们供奉的像，就是神偶。”
“哦？莫非妖族也有要祈祷的东西？”柯无醉斜眼看他，脸色明晃晃地写了“不信”两个大字。
“是，比方说……”房子敬端起茶杯，似笑非笑：“他们祈祷这方天地永不塌陷，灵气永不紊乱。”
柯无醉道：“这就是杞人忧天的来历？”
“并非是杞人忧天，在妖族开战前，天地曾有过一场大劫，天地之间灵气紊乱，地上的生灵朝不保夕。”房子敬露出思索的神色，道：“最后，是一位强大得绝冠了一个时代的御灵师以自己的身体为法器，布下大阵，才稳定住天地间的灵气。”
柯无醉握着茶杯，指节泛白，良久，吐了一口气：“这才是真英雄。”
房子敬点头附和：“不错，御灵师家族一向急功近利，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人随便做了一点事便自诩为英雄。说来也有趣，当时那位御灵师并没有受到御灵师家族的善待。那位御灵师年幼之时便被家族独自扔到空空荡荡的老宅里，让他自生自灭。后来他成年了，御灵师家族见他琢磨出来的功法不凡，便想方设法讨要他的功法。到最后他被逼得生无可恋，独自一人走南闯北布置大阵，御灵师家族仍然要追杀他。反倒是妖族，追寻着他的踪迹跟在他后面，将他布置的阵眼一个个保护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柯无醉听着他的话，心口处针扎般的痛。他一阵恍惚，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瑟瑟地裹着单衣，站在一个荒芜破败的老宅子门口，看着马车辘辘远去。
忽然间，手臂上传来一片暖意，将他拉回阳光满地的庭院之中。他抬起头，看到房子敬把手搭在他的小臂上，担忧道：“你没事吧？”
柯无醉回过神，轻轻摇摇头，道：“我没事。你继续吧。”
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到柯无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房子敬抱到了怀里。
柯无醉在他怀里挣扎：“我真的没事，让我下去。”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挣扎才能摆脱对方。却不料房子敬总能给他惊喜。白如面团的人此刻好像真的变成了面团，触手所及皆是一片绵软，叫柯无醉有力无处使。
越是纠缠，两人的姿势就越是怪异。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墨涵的声音传来：“少庄主，画舫我停在了……”
戛然而止。
柯无醉正要叫墨涵帮忙他把身上这人扒开，却见墨涵红着脸躲到了门外，又体贴地将门关上。原本跟在墨涵身后的云渡飘进来，面色如霜：“光天化日之下，干什么呢？”
柯无醉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姿势委实怪异。他小腿搭在房子敬肩上，双手更是抵在他面前，腰又被这人揽着，整个人弯曲得像虾米，难怪旁人脑补甚多。
他轻咳两声：“你再不放开我们清白的名声就毁了。”
房子敬抱着他进了屋子，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会负责。”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柯无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底下又忍不住偷偷泛起一丝愉悦。
似乎……长相厮守便被这么轻易地许诺下来？
柯无醉轻咳一声，仗着脸皮厚也不怕房子敬看出不妥。却不知房子敬一直盯着他的耳尖，嘴角向上翘起，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窄缝。
关上门，两人都坐到了床上。
柯无醉手握成拳，又轻咳了几声，道：“你还没告诉我，妖族的神偶有什么特点呢。”
说起正事，房子敬也不闹他了，道：“妖族的神偶本意不是用以祭拜，而是在妖族人手不足时，妖王做出来的守卫阵眼的石头巨人。这石头巨人一开始不会动也没什么法力，就跟普通的石雕没区别。后来由于大家都期盼着浩劫快点过去，阵眼不要出事，愿力太强，加诸石头巨人身上，便成了你所看到石头精。这样的妖怪是为守卫而生，若无事，不会主动出手，更不会伤人性命。”
柯无醉随手拿过桌上的果子开始啃：“这么说，是凌山阁做了惹恼石头精的事啰？我与蒙二是发小，而你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你以为我会偏向那边？”
房子敬道：“你偏向哪边都无妨，不要相信钟纵笔的话就行。”
“怎么？他跟你有仇？”
房子敬摇头：“四大御灵师家族互为姻亲，上次的事连江回书都出手了，我就不信跟钟家没有牵扯。”
“……你不也一样吗？房家小公子”
“你难道没看出来，那种纵笔看我的眼神就跟看苍蝇一样。”房子敬自嘲一笑，“若说他不怕我破坏他的计划你信吗？御灵师家族之中，天赋决定一切。出生哪里有法力重要？那些东西，不是我一个连御灵师资格都没有都人能接触到的。”
“你以为我会信你？”柯无醉挑眉，将手中的果核往桌上一砸，霸气道：“没错，我就相信你了，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却见房子敬捂着肚子笑成一团，整个滚到了床上。
柯无醉慌了神：“你、你笑什么？我这都是跟你学的。”
房子敬欺身而上，捏着他的耳垂道：“你不知道你一紧张耳朵都会红吗？老可爱了。”
柯无醉气恼地捉住他的手，扯了几下，扯不动。他道：“我们明明是在说正事，你别嬉皮笑脸的好不？”
房子敬拍了拍他的脸，笑得温和：“好。”却离他离得更近了。
柯无醉躲他不及，不由道：“你这妖精，难怪妖族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房子敬道：“我一开始便说了的，我是千年老妖。”
柯无醉努力忽视身上的异样，道：“那我们还是来聊聊凌山阁眼下的事情吧。这里出现了妖族的石头精，也就是说千涧幽是大阵的一个阵眼，千涧幽的诡异是大阵造成的吗？”
“错了，是妖族造成的。”说起大阵，房子敬忍不住吐槽道：“那位御灵师也是够了，布置大阵的手法简单粗暴，刻满符文的柱子栽倒地上就不管了，一点都不在意是不是会被灵气风暴吹得偏移，看得让妖心惊肉跳。”
柯无醉摸了摸下巴：“神偶听你说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害处。或许我可以去找他们，见见妖王……”
房子敬道：“妖族我熟，若你非要如此，我也只能陪你去了。”
“哦？难道你不放心”
“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听说妖王喜欢年轻貌美的男孩子。”房子敬面不改色，“而且妖王长得跟枯树皮似的，我怕你吃亏。”
柯无醉瞪大眼睛，正要说话，便看见云渡从门缝里挤进来，脸色黑如锅底。
房子敬道：“下次记得敲门，做妖要讲礼貌。”
“出大事了。”云渡顾不得和他吵，“那个金系御灵师和凌山阁少阁主抓了一只石头精回来，现在正关在凌山阁的密室里，我隔着两道墙都能听到那只石头精的惨叫声。”
房子敬的脸色也变了：“也真是大胆，旁的妖族就算了，他们居然敢抓神偶，是又想要走大战之前的老路吗？我得过去一趟。”
柯无醉跟着他起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子敬一边疾步走，一边道：“御灵师家族的先祖原本也是普通人，他们崇敬妖族的法术，便设下计谋诱骗妖族，使妖族喜欢上自己，从妖族身上学得法术的知识。最后，他们发现自己依旧不能使用法力，便从妖族身上剥下灵核，镶嵌在自己身上，并将灵核传递给后代。御灵师所谓的家徽，便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灵核。后来甚至还出现了通过吞噬尽可能多的灵核用以修炼的方法。妖族当中，灵核要能够为人所用，那么这个妖就不能是纯精魄的妖，它多少要有几分肉体。很不巧，神偶能够完美地符合人族的条件。”
云渡也叹息道：“那个石头精身负大功德，定然是做了大好事的。这样的精怪，天地都要礼让三分，他们却也敢动，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房子敬冷笑：“御灵师要是知道什么是天谴，一开始便不会挖掉妖族的灵核。”
几人加快步伐，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云渡所说的地方。却见此地守卫森严，一个个手持大刀的弟子围上来，道：“站住！没少阁主的允许，谁也不许进！”
第34章 昔年不再
两人被持刀的护卫团团围住，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柯无醉道：“你们不认识我？”
领头的道：“柯少庄主，每个门派都有其机密，您是我们少阁主的好友，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柯无醉皱了眉头，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声声哭喊，他冷冷道：“若是不能为弱者声张正义，侠又何以为侠？”
拔剑而出，挑开拦着路的大刀，带着房子敬昂首而去。
幽暗的密室之中，石头精哭得不成样子。
原本，即便是身为一个石头团子，它也是个有手有脚的石头团子——哪怕他的手脚只是几个短短的凸起。
现在呢？手脚都不见了，不光如此，原本圆润的身子上还多了不少凹坑，凹坑之中不断地渗出类似于泥液的东西，乍看上去就像是人身上的伤口化了脓，怎一个凄惨了得。
而小石头精比人伤口化脓更惨，身为身偶，它没有精魄，所有的法力都压缩着存于身体之中。那些渗出的液体就是它的法力和意识的来源。等到液体流失待尽，它就只是一块普通的小石头了。
蒙子盛并没有给它喘息的机会，手臂一挥，刻满符文的棍子再次打了上去。石头精呜咽一声，强撑着支起防护光罩。
钟纵笔在一旁道：“少阁主，注意它的法力运转方式。”
“我知道。”
石头精的光罩应声而碎，那棍子眼看着就要落下来，光听那风声都能感受到打在身上的力道。
石头精闭上了眼睛。
忽然听“哐”的一声响，房间里出现了两个石头精倍感亲切的气息，一个与它同源，一个被它们守护了几百年。
柯无醉手上碧光盈盈，抓着蒙子盛砸下去的棍子，啧嘴道：“果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蒙二这手恃强凌弱玩得不错嘛。”
他身后，房子敬则捏着鼻子嫌弃道：“血腥、残忍！我们御灵师家族，什么时候玩起这种下作手段了？”
蒙子盛还在发愣，钟纵笔却立即反应了过来，道：“小公子，这是我们钟家的决定，你不要插手。”
房子敬抱起石头精道：“不行，这小精怪是我们土系的，我要带它走。”
钟纵笔苦口婆心道：“小公子，你是不知道妖族的凶悍，你带着它，万一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跟房大人交代？”
房子敬低头看着石头精，问道：“你会吃了我吗？会就咿一声，不会就呀一声。”
石头精赶紧呀了一声。
钟纵笔吹胡子瞪眼：“小公子，妖族最是狡诈，你怎能相信它说的话！”
房子敬无辜摊手：“你也看到了，它们都很听我的话。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抱着石头精潇洒地转身离开。
房子敬毕竟是房家家主的幺子，钟纵笔不好撕破脸皮，只能气得捶桌子。
另一边蒙子盛终于反应了过来，道：“柯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柯无醉道：“我天生便与常人不同，你是我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我如何能告诉你？”
他年幼时不懂得隐藏这点不同，每日练完功便满山庄跑着抓精怪玩。久而久之，山庄里的人们一看到他就是一脸焦愁，深深觉得少庄主可能哪点不大对劲，需要请个大夫来好生瞧瞧。周围都知道他不太正常，也没有小孩子敢跟他玩。后来他大了一些，不再这样了，他爹才带着他到别的门派去做客，此后才交到几个好友。
蒙子盛却是两眼通红：“我拿你当兄弟，你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柯酲，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羡慕你武艺上的天赋无双，羡慕你聪明，再难的书你看一遍就会吃透。而我不论多努力，都不可能达到你的程度。”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柯酲，如今我只想拥有别人都比不上我的东西，可你……”
柯无醉道：“为侠者，本就该追逐武道巅峰。你这样的想法不算是错。但是，为了自己的目的给别人带来痛苦，这不该是大侠做的事。”
“那你的法术又是如何得来的？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说辞？”蒙子盛双目通红，抡着棍子不管不顾地往柯无醉身上砸。
柯无醉抓住棍子，手上光芒一闪，精铁铸成的棍子便化成了碎片。
他道：“我的法术生来就有，硬要说怎么来的，只能说是天赐的。不要被对力量的渴求蒙蔽了本心。我当做伙伴的，一直都是那个敢打抱不平的蒙繁。”
柯无醉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也曾与蒙子盛携手闯荡江湖，一路上行侠仗义，那样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返了。
认定了自己是弱者的人，是很难走出强者的路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每个人都有极限，做到自己的最好便可，若是一定要与旁人比较，那多累。只是，这个心结只能靠蒙子盛自己来解了。他若是沉沦在心结之中，没人帮得了他。
密室之中，蒙子盛气恼地拔出刀，一刀劈在桌上，桌子几乎断裂，只剩底下薄薄的一层木皮连着。这还用的是卷刃的刀。